自韓家供奉“虎裂手”彭濤悍然出手,轉眼間筋斷骨折,一招敗於灰衣僧人流雲水袖之下,繼而韓家二爺舍了麪皮,當着衆人的面紆尊降貴,前後不過三息。
事情發生地太快,以致於左近沒有走開的各個世家、幫會勢力,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見形勢急轉直下,教許多人跌碎了一地眼鏡。
既然連金城實力最強的韓家,都迫於瘟疫的致命威脅,選擇摒棄前嫌,低頭認慫,其他勢力自然是加快速度,將允諾的藥材轉送過來,換取成品的藥湯或者丸子。
畢竟,破戒僧給出的方子,只有藥材的名頭,並沒有具體到毫釐的份量,更沒有君臣佐使的搭配,想要試出正確的方子,不知道要爲此獻祭上多少自家兄弟的性命。
韓立也是這般考慮,纔在門下供奉無法得手後,發現用強已是無法,纔不得不捨了麪皮,一切爲了維持家勢,儘量保存住家族的有生力量,藉此延續韓家在金城的地位。
慈舟的闢疫方子,來自記憶中某朝《奇效良方》,柴胡、人蔘、黃芩、半夏、甘草、生薑、大棗,儘管只有簡單的七味藥,卻已把五臟六腑都照顧到了。
病邪入體,首要就是破壞體內五氣均衡,營衛三焦都亂了,病邪發作起來,就更加利害了。先用藥方調和梳理體內臟腑,再針對癧疫發作不同情狀的病人,開出不同的第二道藥方,纔是整個治病的過程。
畢竟,從目前來看,金城大疫,十個人就有七八種不同的病況,並非一味闢疫方子,就能全部解決,還得對症下藥才成。
韓家二爺也是這般想着,故此不敢耽擱,立即命人回家,打開韓家的藥材倉庫,先將病重的家人運來漏澤園,由“大德聖僧”親自診治,餘下的包括內院家眷,容後再來收治。
此舉不分內外,立即征服了韓家人心,畢竟外院人多口雜,惹上什麼癧疾,還得拋擲轉送出去,難免傷亡慘重,遠遠不及內院關門閉戶,儘量減少人員流動,得以保存了更多活口下來。
不是沒有人想要動手擄掠灰衣僧人,只是沒人有信心,能夠一舉擒下武道修爲高深莫測的破戒僧。再說了,附近那麼多勢力看着,一旦得手,就是被羣起圍攻的下場,損失與收益差距太大,實在是不能輕舉妄動。
正因爲有各大勢力彼此之間互相牽制,慈舟和尚才能保持超然的地位,專心致志地出手救人。附近坊市的人聞訊,強行拖着病體趕過來,人頭涌涌地,也沒有人敢攔着,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被收治。
稍後,灰衣僧人的唯一記名俗家弟子張曉敬,率領城南商道坊市的工匠趕了過來。在同是前金城衙門賊曹不良人,老夥計蕭規的協助下,總算將隊伍拉扯起來,幫襯着收殮城中的倒路屍,就地焚燒成灰,再裝進骨灰罐裡,送進漏澤園佛祠裡供奉。
數日之間,金城居民死在大疫中,其數不下萬人,僅僅憑几百人的組織,直如蚍蜉撼大樹。故而,由聖僧門下俗家弟子張曉敬親率的人,被好事者喚作“蚍蜉”,儘管被各大勢力看不上,卻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畢竟,在隨時隨地都有人死去的時候,有這樣一個組織出面收拾殘局,哪怕是有靠山,託庇在世家、幫會麾下的人,也不敢保證自己患上疫病,一定會被救治回來。
有大德聖僧駐錫的漏澤園,已成爲金城闔城上下,所有人希望之光的所在,而從屬於這位灰衣僧人的“蚍蜉”,正不停地散發着光輝,照拂着連世家、幫會都顧不上的陰暗角落,那些社會最底層的可憐人。
照此來看,破戒僧親自出手闢疫,肯定會獲得海量的功德。可惜的是,大凶星羅睺橫空出世,向世間散播瘟疫,實爲天發殺機,命降災荒,推波助瀾而來。
因此慈舟和尚不僅沒有絲毫功德,反而因干擾天意,而獲罪於天,那一身灰撲撲的長褂僧衣,顏色越發暗沉,簡直與剛出中原,遠走塞北時,一身殺戮罪業,染地“八苦衣”油光黑亮,有得一比。
大疫爆發後的第五日,闔城居民的癧症,得到有效的控制,彷彿天降瘟魔,已被消滅驅趕地差不多了,籠罩在城池上空的愁雲慘霧,也在淡淡的歡聲笑語中,消散了許多。
城中各大世家、幫會勢力,剛剛舔舐好傷口,就又開始爭搶地盤,尤其是城中死掉一成多的人口,陡然出現了大量的空白地帶,對他們而言簡直就是最肥美不過的盛宴。
慈舟和尚看着僧衣完全轉成黑色,悲天憫人的心緒並未全部斷送,卻還是從治病救人的大德聖僧,轉成了初來金城的破戒僧心態。
他伸手招來了俗家弟子張曉敬,看了一眼同進同出的前賊曹不良人蕭規,忍不住撫掌而笑,暗道:“倘若我這弟子舉兵,成了亂世裡的一路煙塵,蕭規此人,正好做個前鋒大將!”
破戒僧心裡這般想着,卻沒有訴諸出口,畢竟塞北大疫被自己鉗制,沒有死太多人,徹底破壞了帝國體制,世道就亂不起來。
“想要舉兵成事,還是走鄉村包圍城市的路,反正大疫之下,地方上的宗族勢力,肯定十不存一,正是大展拳腳的好地方。”
恍惚之間,慈舟和尚聽到金戈鐵馬的殺伐聲,忍不住輕輕搖頭,將多餘的雜念拋出腦後,擡首看着弟子和其好友,笑道。
“金城的局面,眼看着又要壞了。爾等蚍蜉撼倒了瘟魔這棵大樹,很是得了人望,容易被人妒忌,下場卻是不看好。”
張曉敬也知道此話不假,與身邊的老友蕭規對視一眼,都看到彼此臉上的落寞神情,很想自嘲一笑,卻發現連日來忙碌地腳不沾地,實在是太累了,根本笑不出來。
“不若,聽爲師一句勸,離開金城,往周邊鄉村而去。一則救治病人,收殮露於野外的屍體,免得瘟魔再起;二來,正好可以避開金城的亂局,免得陷了進去。”
破戒僧緩緩起身,漫步幾個來回後,擡頭望着明月:“淺水養不出真龍,五湖四海纔是去處。天地之大難以想象,爾等還很年輕,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說到這裡,慈舟和尚伸手往外撣了撣,連弟子辯解分說的機會都不給,直接讓他們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