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王雖因天罰而被流放西海, 卻依舊盡職盡責鎮守西海,杜絕水患。
至於玉吱吱所受之刑罰,神族法旨只言無詔不得歸。但依神族天律, 流放滿五百年, 期間無重大過錯, 且於民有益者, 可將功抵過, 無罪釋放。
玉吱吱鎮守西海百年間,西海早已不復當初的荒涼,已經開始漸漸繁華起來。
是以, 玉吱吱這個杜絕西海水患的猴王,深受百姓愛戴。
即便知道了他是因天罰而被流放西海, 仍舊擋不住百姓對他的崇敬。因爲在百姓眼裡, 神是一個很遙遠的存在, 但猴王卻是切切實實的鎮守西海泉眼,讓他們得以安生。
西海百姓不供神明, 卻家家戶戶都供奉猴王。併合力建造猴王廟,香火之鼎盛,連當地的土地神看着都眼饞。
這當中就有一個小少年。他常聽村民們說猴王的事蹟,說要是沒有猴王鎮住了泉眼,就沒有他們如今安穩的生活。
小少年敬仰猴王, 每天日落之時, 都會坐在海邊一塊大石頭上, 每天給猴王送香蕉, 與猴王絮絮叨叨的說話。
猴王心情好了, 偶爾也會搭個腔。但大部分時間,猴王都躲在洞裡, 等人走了,他纔會將香蕉拿進來,儲存起來。
不是猴王不通人情。他只是怕極了孤獨。
他怕會習慣了少年人的陪伴,當終有一日,少年人不在了,他會更加痛苦。與其這樣,倒不如一開始就不去接觸。
再後來,這個少年長大成人,又娶妻生子,再到耄耋之年。他會帶着他的兒孫,在每天日落時分,坐在海邊,給他們講猴王的故事。
小孫子奶聲奶氣道:“爺爺,那個冥王太壞了,如果我是猴王,我也會大鬧一場的。”
另一個小孫子說:“不是說神明是最仁愛的麼,那爲何會給猴王這麼重的責罰?這不公平。”
老者眯起眼睛,看着火紅的落日沒入海面,即便每天都能看到,他卻依然興致十足。
“神仙也由凡人做,只恐凡人心不堅。之所以得道成仙,無非就是心有執念。既有執念,又怎會斷了七情六慾。但凡有七情六慾,又如何沒有私心呢?如此看來啊,是神是人,本質上大抵都是一樣的。”
老者慈愛的摸了摸孫兒的頭,嘆道:“等你們長大了,自然就會明白了。這世上,哪有什麼絕對的公平呢。”
兩個小孫兒懵懂的看着火燒一樣通紅的海面,心底已然悄悄滋生起一抹堅定的信念。
老者活了百歲,臨去時,他將已經長大娶妻的孫兒叫到榻前,叮囑他們要記得日日去看猴王,要一代一代的守護下去。終有一天,猴王會再出世的。
老者在當地村子很有威望,平生又多行善事,死後沒有轉世投胎,反而被授了散官,位列仙班。由此一來,老者亦能更多的接觸神族事務。對神族天律也有了一定的瞭解。
而後他發現,原來猴王是真的有機會脫離西海泉眼的。爲了讓上頭知道猴王在西海的功績,老者還上表陳述,希望藉此可以叫猴王提前被釋放。
然而,老者終究還是疏忽了神族各勢力之間的博弈。
現今的神帝一直忌憚蓮花峰的實力,又如何肯輕易的放猴王歸山。但神族天律不得違背,即便沒有這些功績,再過三百年,玉吱吱也該刑滿釋放了。
但神帝的統一大業尚未完成,神族各勢力互相傾軋,他如何能在這個時候放走猴王,壯大蓮花峰的實力。尤其是,那個猴子在西海百年,竟在民間有如此聲望,信徒衆多。
若任由此事繼續下去,單是那百年香火,都足以增強猴王的實力,破海而出,不過輕而易舉之事。
神帝嫡系的九仙山尊者早已洞悉神帝心意,遂出謀劃策,以術法引西海海水,使之倒灌,淹沒良田千頃,死傷百姓無數。
西海經百年累積起來的繁華,一夜間灰飛煙滅。
神帝派遣神將,宣讀法旨,稱猴王不服管教,不知悔悟,致使西海水患滋生,人間飽受禍患。今奉神帝法旨,於西海泉眼下禁制,設結界,永世囚禁。
猴王無法衝破禁制,縱然憤恨,也有心無力。他天地六界第一猴王,生的轟轟烈烈,死後……卻要化爲頑石,永遠沉沒於西海之中。
何其悲涼。
僥倖得以倖免於難的村民們看着破敗的家園,哭聲震天。他們憤怒,激進,搗毀了猴王在人間的廟宇,無數的謾罵聲隨着海風飄了過去。
猴王身體裡被人間香火滋養的力量,一瞬間如潮水般退去了。
只有那個老者的曾孫,待海潮退去後,依舊堅定的守在西海岸邊,絮絮叨叨的說着自己的故事。
即便隔着結界,但他相信,猴王一定聽的見。他要讓猴王知道,這世上還有人相信他的。
老者得知此事時,爲時已晚。他心中懊惱,悲憤交加。奈何他只是散仙,地位低下,縱有心,卻無力。
他日日與曾孫託夢,將神族背後的齷齪告知曾孫。曾孫聽後,滿腔怒火無從發泄。
便於西海岸邊立石碑,將猴王功績鐫刻於上,又將神族算計一樁樁一件件,事無鉅細,盡皆陳列,哪怕沒有人會來西海岸邊。
但西海百姓不能枉死,猴王不能無故蒙受冤屈。
又在石碑旁設下小祭壇,日日供奉,哪怕只有他一個人,也要給猴王續下香火。
他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討回這個公道。
一代一代的子孫傳承,讓這塊石碑在無數風霜洗禮下,依舊堅不可摧。
吳琅靜立石碑前,海風將他的道袍吹的獵獵作響。
他望着海天交接的地方,涼薄的笑了笑:“公道麼?”
“老先生,多謝你守着這石碑,守着猴王。”吳琅恭恭敬敬的朝他行了一禮。
老先生慌忙避開:“可使不得。小道長,猴王於西海有大恩,做人不能忘本啊。這一切,都是小老兒該做的,也是替那些不知感恩,毀了猴王香火的百姓贖罪啊。”
吳琅掐了訣,將老先生和石碑保護起來。
他沒有衝破神族設下的結界,這結界雖是禁錮,但也未嘗不是一種保護。
吳琅飛身而起,落在西海岸邊一座小山上。
西海羣山環繞,有座九巖山,高可通天,乃神界西方巨柱。吳琅目光如炬,隨手擲出搬山符,釘在九巖山上。
猛烈的疾風從海面掠過,掀起一排排高達數丈的海浪,大有淹沒天地之勢。
碧藍的天空被大團大團的陰雲籠罩,一道道雲霧似九龍遨遊,呼嘯而過,直衝九重天。九巖山震顫不止,轟鳴之聲猶如雷暴,霎時間地動山搖。
吳琅雙手結印,一字一句,聲如洪鐘:“川連西海,山嶽催傾,御使風雲,搬山填海!”
九巖山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壓迫,高聳入雲的頂峰搖搖欲墜,一個悶雷劈下,九巖山攔腰折斷,巨峰沒入西海,帶着堅不可摧的力量,激起了一道海浪屏障,直衝天際。
神界巨柱斷了一根,九重宮登時亂作一團。西海海水水勢滔天,藉着九巖山的勢,竟開始朝九重宮瘋狂涌入。
“瘋了瘋了,簡直是瘋了,這得是多大的力量,竟能引西海水入天界。”小道童驚道。
“這搬山填海之術,乃是北派北山老祖的絕學……”老君掐指一算,最後也只得無奈搖頭:“神族做下的孽,自該由神族自己償還。因果相承,神族這一劫,乃是天意啊。”
“老君,這話何意?”
老君甩了甩拂塵,嘆道:“可還記得五百年前那六界第一猴王?”
“就是大鬧冥府,燒燬生死簿,被流放西海的那位?”
老君點頭:“正是。猴王脫胎於天石,乃天地孕育,本不受神族管制。但猴王寄身蓮花峰,與蓮花老祖頗爲投緣。神帝以蓮花峰爲要挾,迫使猴王屈服。若不然,憑猴王的實力,你真以爲那區區西海泉眼就能困得住他?”
小道童點頭應是。
老君繼續道:“五百年前那事兒,說白了,也是神族和冥府不地道。逆天改命不說,又爲一己私利,草菅人命。罪魁禍首獲重罪,本就是情理之中。猴王雖毀了生死簿,但亦不算罪大惡極。流放西海五百年,猴王永絕了西海水患,使得百姓安居樂業,於人間而言,這算大功一件。按理說,神族本該給予嘉獎,或減免刑罰。”
“奈何神帝太過貪戀權勢,蓮花峰又不肯屈服於神帝。神帝惱恨之下,與九仙山尊者聯合設計,陷害猴王。使得猴王永世囚禁於西海,脫身不得。”
小道童又問:“既然脫身不得,又如何使得搬山填海之術?”
老君道:“五百年前,故事的主人公,是個叫吳琅的少年。本該得醫族顏氏真傳,造福人間。卻遭逆天改命,被屠全村。猴王爲此人闖冥府,又得醫族顏修相助,使得吳琅得以轉世投胎。”
“但宿命的牽扯,卻不會因轉世輪迴而徹底了斷。如今那個搬山填海的少年,正是五百年前飽受冤屈,含恨而終的吳琅啊。”
小道童瞪圓了眼睛,唏噓道:“五百年前,猴王爲了公道,一怒之下闖冥府。五百年後,吳琅亦是爲求公道,搬山填海淹了九重宮。果然有因必有果。師父,那這事兒……”
老君搖頭:“這件事兒啊,早已不在神族掌控了。想來一切,自有天意安排。神族的爭鬥,也該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