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衷情

訴衷情

此次未見探馬,卻快步走來一名管家,恭聲道:“老爺,門外來了四人,自稱是千歲的隨從,說有緊要軍情稟報。”衆人均露疑色,樑文靖也覺奇怪。

王堅皺眉道:“既是隨從,可有姓名。”那管家道:“爲首的自稱白樸。”樑文靖聽得這句,驚得目定口呆。王堅將白樸二字唸了一遍,冷冷道:“是他,讓他進來。”反身又道:“千歲,白先生到了。”

樑文靖臉上蒼白,唔了一聲。不一會兒,只見白樸、端木長歌、樑天德、嚴剛魚貫而入,不待樑文靖開口,四人屈膝便跪,白樸大聲道:“屬下無能,致令千歲被刺客所擄,受盡折磨,我四人罪該萬死。”樑天德雖然拜倒,心中卻極憤怒:“老子跪兒子,成何體統?”

樑文靖早先雄心勃勃,想要遍尋蕭玉翎蹤跡,此時望着父親背脊,早已面無人色,心中一片空白。王堅哼了一聲,忽道:“白先生,我也正要問你,你們既然護衛千歲,怎麼又與千歲失散了。”

白樸已編好說辭,聞言道:“我等在蜀道上遭遇大批不明刺客伏擊,隨行二十餘人盡皆遇難,我四人僥倖逃脫,千歲卻被刺客所擄,不知去向。大夥兒遍尋不果,只得趕來合州,知會王大人,只是沿途遇上幾件大事,是以來得晚了。”

王堅聽了,與薛容所言相印證,但覺白樸所言不差,回頭望了樑文靖一眼,見他低頭不語,當下冷笑道:“什麼大事,比得上千歲的安危?”

白樸苦笑道:“不才探知,劉整貽羞祖宗,腆顏賣國,已然獻了瀘州,瀘州的水師盡數落入蒙軍之手。如今蒙古大將兀良合臺率步騎三萬,進至合州三百里外;史天澤爲水軍主帥,劉整爲副帥,正沿江東下;至於大汗蒙哥,昨日離開六盤山大營,率軍十萬,駐蹕劍門。”

王堅聽得臉色慘白,額頭沁出一層細密冷汗,半晌方道:“此言當真?”白樸道:“不才以人頭擔保,絕無虛言。”王堅頹然倒退兩步,捂着心口,眉間涌起痛苦之色,一旁的侍女忙將他扶到桌邊。王堅伏案喘息一陣,揚眉喝道:“無論如何,你四人護駕不力,已是死罪,來人,拖出去斬了。”

他此時心中煩亂,有意殺人泄憤。門外親兵聽令一擁而上,將四人按住。正要拖出,忽聽樑文靖道:“且慢。”諸將聞聲回頭,見他緩緩站了起來。要知樑文靖自來此間,沉默寡言,此時忽然說話,諸將均有怪異之感。王堅怕他出言不當,正想截斷話頭,卻見樑文靖麪皮繃緊,一字一句地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且放過他們這次。”

原來,樑文靖眼見父親性命危殆,心中大急,形勢至此,再不容他退縮,思來想去,如今之計唯有假扮淮安王,方能救下四人,一時顧不得其他,挺身而出。衆軍士見他發話,卻不放人,只是望着王堅,樑文靖心頭一急,雙眉陡立,揚聲道:“王將軍,還不放人。”

王堅心頭一震,偷眼瞧着樑文靖,見他星眼大張,面色焦慮,不覺驚疑起來,摸不透這話是出自他的本意,還是呆氣發作,胡言亂語。他越看越奇,心中生出一個可怕念頭:“莫非這人有意裝瘋賣傻,來瞧我的動靜?是了,他與太子一黨爭鬥已久,朝中大臣要麼從屬太子,要麼歸附於他,我與他雖有往來,卻非至親心腹,如今兩年不見,他對我放心不下也是應該。若他故意設局,假裝心智受損,瞧我如何應對,那可糟糕之極。我曲意逢迎還罷了,倘若稍有怠慢,他必定認爲我是太子一黨。”想到這裡,不覺冷汗淋漓,又瞧白樸四人,更覺所料無差:“這四人是他心腹親信,眼看我越俎代庖,要斬四人,他自然按捺不住,逼我放人了。對了,那薛容也曾受過他的恩惠,幫他設局賺我,不足爲怪,或許他爲刺客所擒,折磨得心智錯亂,也是這幹人編出的謊話,可恨我鬼迷心竅,竟然聽信了。”

王堅久處官場,也是精明厲害的人物,一時越想越怕,抹了一把冷汗,揮手道:“既然……千歲有令,那、那就放了他們。”回望樑文靖一眼,見他吐出一口氣,神色又復茫然。

換作先前,王堅尚覺他這神情理所應當,此時瞧着,卻覺心尖兒也陣陣發顫。他方纔聽信薛容之言,又見樑文靖呆裡呆氣,已然生出輕慢之心,料想這一代賢王落到這步田地,自己也不必對他如何尊崇了,大可挾天子以令諸侯,將此人當做傀儡,號令諸將。是故在筵席之上,他處處發號施令,從不過問樑文靖的意思,乃至於自作主張,要斬掉白樸四人,此時王堅回想起來,好不後怕,不由得哆嗦起來。

其實,樑文靖心中的緊張悔恨絲毫也不輸與他。冒充淮安王,本是他生平最不願做的事,而今迫於形勢,無奈出頭。事後方纔省悟,自己一旦冒充,勢必硬撐到底。他一念及此,好不懊惱。

衆將見他臉色陰沉,一言不發,還只當他心憂國是。王堅更決心驚膽戰,一時莫知所出。

水軍都統制呂德見衆人久不言語,按捺不住,挺身說道:“千歲,如今大敵當前,兵機不可懈怠。還請示以抵禦之法,我等也好依計行事。”

樑文靖對兵法一竅不通,被他一問,暗暗叫苦。此時此刻,卻又少不得裝模作樣。白樸等人深知他胸中的貨色,心頭一陣打鼓,偏又形格勢禁,無法代他說話。

樑文靖皺眉苦思,心頭忽地一動,想起自己給蕭玉翎說的“三分”話本來,話本中“司馬氏一統三分”一段,先滅蜀,再滅吳,豈不與眼下形勢相近,想到這兒,他心頭涌起一陣狂喜,當下理了理思緒,按捺緊張心情,正色道:“瀘州一陷,蒙古大軍必定水陸並進,直抵合州,合州若有閃失,蒙古大軍必然吞併巴蜀,再以巴蜀爲根基,順流而東,效仿三國時王濬破吳之法,橫掃江南。”

這話出口,諸將精神均是一振,樑天德四人更是暗暗稱奇,不知這小子如何開了竅,居然說出這等高明見解。

樑文靖說完這番話,又覺斷了思路,忙又思索三國中的奇謀妙計。但覺此時既要守城,“空城計”萬不能用,“聯吳抗曹”又無吳可聯;至於“火燒烏巢”,對方糧草何在,自己全然不知;若用“離間計”吧,自己對蒙古將領一無所知,更是無從用起;他思來想去,猛可想起一計,不覺一拍大腿,叫道:“有了。”

衆人見他呆氣流露,均是一怔。卻聽樑文靖侃侃說道:“韃子先破劍門,再降瀘州,屢戰屢勝,必然驕狂得很,對不對?”諸將若有所悟,紛紛點頭稱是。

樑文靖正要再說,白樸忽道:“千歲,如此軍國大計,我四人位卑職賤,不便與聞,還請千歲允許我等告退。”他四人若在,樑文靖尚有依恃,聽說四人要走,心頭沒得一慌,但也不好違他之意,只得勉強應允。

四人去後,樑文靖定一定神,又道:“韃子既然驕狂,必定認爲我們只會死守城郭,那麼,我們反其道而行之,出其不意。我瞧了,城外林莽甚多,大可埋伏精兵銳卒,待得元軍攻城之時,伏兵縱出,拊其後背,韃子軍前後受敵,必然大敗虧輸。”

諸將面面相覷,向宗道遲疑道:“韃子野戰無敵,若是守城,尚有勝算,若是野戰,只怕反而落入他們彀中。”王堅見樑文靖侃侃而談,全然換了個人,更加深信這淮安王先前裝瘋賣傻,意在考驗自己,如今大敵當前,方纔放出手段,聞言忙道:“千歲既有主意,咱們就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一照辦,哪用你來多嘴?”

向宗道怒道:“向某何嘗怕過苦,怕過死來?既如此,我親率兵馬,伏在城外。”霍然站起,舉步便走。樑文靖忙道:“向統制,伏兵最好全用馬軍,馬比人快,可令對方猝不及防。還有,今日午夜便須出城,馬蹄裹上棉絮,不可露出絲毫動靜。將來大戰之時,更不可輕舉妄動,待我號炮六響,方可出戰。嗯,是了,夜寒露重,你讓士兵們帶足中衣乾糧,吃飽穿暖,打起仗來纔有精神。”

向宗道聽得這話,不禁肅然。他性情剛烈,自負才調,見樑文靖忽呆忽傻,一副公子哥兒模樣,打心底瞧他不起,只覺見面不如聞名,這一代賢王多半也是吹出來的。此時忽見他心細如髮,尤其體恤士卒一事,大合自家脾胃,頓時刮目相看,忽地轉身跪倒,鐵甲鏗鏘,拜了一拜。

樑文靖見狀,忙要起身還禮,卻見向宗道拜完起身,揚長去了。樑文靖望他背影消失,想了想說道:“韃子既有水師,還勞呂統制抵禦,至於守城之責,則由王大人與林統制擔當,務必令韃子疲憊,好讓向統制一舉成功。”他自知不通兵法,想出伏兵之計已屬勉強,至於如何守城,如何水戰,更是一概不知,當下不敢自專,統統交與諸將。不料如此反收人盡其材之妙,衆將大覺舒心,鬨然應命。

樑文靖好容易遮掩過去,無心飲食,匆忙離席,王堅忙將他延入王府內園,園中遍植翠竹,風吹影動,婆娑如舞。

兩人來到一座精舍前,王堅道:“千歲還請早早休息。”他對樑文靖心懷忌憚,說完這句,匆匆告辭去了。

樑文靖呆了一會兒,推門入內,忽聽一陣嬌笑,擡眼望去,四名俏麗少女含笑立在牀邊,正是下車時前來攙扶的侍女。

樑文靖左右一瞧,忙道:“我進錯房了。”方要退出,侍女們忙道:“千歲別走,這就是你的臥房了。”樑文靖奇道:“既是臥房,你們在這裡作什麼?”四女只當他有意調笑,耳根羞紅,低頭不語。樑文靖瞧得古怪,便道:“我還是出去的好。”四女忙擁上來,兩人拉住他,另兩人關上房門,樑文靖推也不是,擋也不是,一時手足無措,面紅耳赤,忸怩道:“你們拉我作什麼?”

一名紫衣少女瞥他一眼,幽幽地道:“千歲是否嫌婢子容貌醜陋呢?”樑文靖不解其意,忙道:“哪裡話,你們美得緊。”那少女笑道:“既然這樣,千歲爲何不肯留在這裡?”樑文靖撓頭道:“正因爲你們生得美,我瞧得心慌。”

四女面面相覷,忽地齊齊笑彎了腰,樑文靖奇道:“你們笑什麼?”那紫衣女子笑道:“千歲你可真會逗人,你這種情場聖手,脂粉狀元,從小到大不知揉碎了多少女子的芳心?又哪會爲我們這些醜陋女子心慌意亂呢?這麼說,只是逗我們開心罷了。”

樑文靖大急,賭咒發誓道:“我說的話句句是真,絕不逗人,如有假話,天打雷劈。”四女見他說得鄭重,均是怔住,那紫衣女忽地嘆了口氣,說道:“或許正因爲千歲如此,才令無數女子癡心相許,爲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樑文靖搖頭道:“姑娘你說反了,是我爲一個女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纔對。”想到蕭玉翎,不覺眼圈兒一紅,幾乎墜下淚來。

四女見他悽楚神情,好不驚訝,紫衣女子皺眉想想,忽道:“罷了,千歲你也不用作戲哄我們開心,只盼今晚春風一度後,千歲還能略略記得婢子幾天,婢子便心滿意足了。”衆女也齊齊點頭,眼中媚態流露出來。

樑文靖聽得目瞪口呆,忽見四女各自動手,來給自己寬衣解帶,當真魂不附體,忙使“三三步”,自“九三”位轉到“七六”位。他內功已成,這路步法神出鬼沒,四女手中一空,他已到了門前,拉開門閂,跳入天井。四女忙趕出門,樑文靖慌不擇路,縱身一跳,手舞足蹈之間,忽己到了房頂之上,他一時大驚,急忙沉身,嘩啦,踩碎了兩塊琉璃。

四女見他一縱丈餘,無不驚駭,又見他立身房檐,搖搖欲墜,更嚇得面無人色,心知這人若有閃失,自己四人百死莫贖,紛紛嬌呼:“千歲當心。”

樑文靖也甚驚怪,只覺這幾日中發生種種怪事,當真如在夢裡。忽聽四女驚叫,靈機一動,大叫道:“好啊,你們不走,我便不下來。”四女又是害怕,又是好笑,紫衣女無奈道:“千歲不願讓婢子陪寢,也須讓婢子服侍沐浴更衣吧。”樑文靖雙手連擺:“決然不用。”四女露出古怪神氣,低聲商議一陣,姍姍結伴去了。

樑文靖見四人走遠,跳了下來,鑽入房中,將門閂牢,也不洗澡脫衣,倒頭便睡。不一會兒,又聽紫衣女在門外道:“千歲。”樑文靖悶聲道:“我已經睡着了。”

紫衣女沉默一陣,嘆道:“千歲即便嫌棄婢子,也不用如此生分。”言畢微微哽咽。樑文靖聽得心軟,說道:“我不是嫌棄你們,只是、只是男女同處,頗有不便。”

紫衣女嘆道:“我知道,你心裡念着那個人,自然不將我們放在眼裡了。”樑文靖聽得心頭一跳,急忙起身,推門叫道:“你、你怎麼知道我想着那個人?”

紫衣女見他猴急模樣,忍俊不禁,掩口笑道:“瞧吧,我一猜便中。只是你得罪了她,她一時半會兒也不會理你的。”樑文靖聽了這話,心神一陣恍惚,喃喃道:“是呀,不知爲何,她總不理我。”紫衣女目不轉睛瞧他片刻,忽地輕聲道:“人人都說你好色無厭,喜新厭舊,今日見了,卻一點兒也不像。”

樑文靖沉浸於思念之中,她這句話並沒聽真,只道:“你……你知道那人在哪裡麼?若能、若能見她一面,我死也甘心。”紫衣女面露感動之色,嘆道:“其實不瞞千歲,婢子們是奉了那人之命來試千歲,若你……若你當真要了婢子,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見不着她了。”

樑文靖不覺驚出一身冷汗,心想這等促狹的主意,蕭姑娘也想得出來。忙道:“好姑娘,你快帶我見她去吧。”紫衣女笑道:“千歲可別這麼叫,沒的折了婢子的壽數,你叫我止雪便是。”

樑文靖賠笑道:“止雪姑娘,快帶我去吧。”止雪白他一眼,說道:“難怪她總是心心念念想着你,原來你竟是癡情種子。”樑文靖麪皮一熱,尾隨止雪,轉過一道月門,遙見一棟八角小樓,寶炬流輝,名香蘊藉,倩影如剪,投在紗窗之上。樑文靖瞧得癡了,心道:“沒料到蕭姑娘卻在這裡?真真叫人意想不到。”不覺心跳如雷,雙腿也有些酥軟了。

另三名侍女立在樓下,見了樑文靖均是微笑。止雪笑笑,一一指點道:“這是霽雨,這是息風,這是拂霜。”樑文靖不由讚道:“息風霽雨,止雪拂霜,真是好齊整的名兒。”四人齊笑道:“千歲過獎啦。”

樑文靖本想問四人如何認得蕭玉翎,但佳人不遠,無心耽擱,快步搶上小樓,掀簾而入,一時異香撲鼻,暖氣襲人,不自禁身心俱軟,便似化去了一般。他扭頭四顧,龍鼎燃香,古桐抱弦,丹青垂地,紅燭高燒,唯獨不見半個人影,詫異間,忽聽一個嬌軟的聲音幽幽地道:“傻子,還站着做什麼?”樑文靖循聲望去,牙牀之上,紅羅帳中,浮起一個女子身影,手挽秀髮,慵懶不勝。

樑文靖一顆心幾乎掙了出來,目定口呆,竟忘言語。那女子嘆道:“怎麼啦?兩年不見,膽子也變小了麼?當初、當初在西湖畫舫上,你一見我,眼睛也不轉,更不管人家羞不羞呢!還有那天,在……在茂春居,你也不管我答不答應,硬是要了人家的身子,當時我面上雖不高興,心裡卻很歡喜……只是,唉,我不明白,從那以後,你怎麼就不來見我?難道,難道忘了我麼?”

樑文靖越聽越奇,綺念頓消,失聲道:“你……”那女子不待他說話,又嘆道:“本來,我隨叔父遠遷到了這裡,只盼徹底將你忘了。可是、可是卻做不到。這兩年來,叔父叔母總讓我配人,可我心裡想着你,念着你,總是無法答應。你知道麼,我、我一個沒有爹孃的孩子,要抗拒這等婚事何等艱難。天可憐見,今日算是見着你啦,可你、可你卻分明將我忘了……”說到這裡,紅羅帳忽地染上點點溼痕,嗚咽之聲細如簫管,令人聞之魂傷。

樑文靖如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但見帳中人哭得傷心,又不忍開口動問。那女子哭了一陣,又道:“天幸我讓止雪她們來試你,你沒有任性胡來,你和止雪的話,我都遠遠聽見了,可見你終究有心,心裡、心裡還有我這個人。”

說到這裡,她沉默了一會兒,忽又輕聲道:“還記得麼,那天在茂春居,你曾說,最愛瞧我穿月白色的衫子,就和我的名字一樣,皎如明月,潔如嬋娟,我……我今日便穿着那件衫子,你要不要看……”她聲細若喘,微不可聞,話中媚意卻是奪人魂魄。樑文靖未經人事,只聽得口脣發乾,渾身燥熱。他此時早已明白,帳中之人絕非蕭玉翎,自己在她心中也不是樑文靖,而是那故去的淮安王。可是不知爲何,他始終難以開口拆穿,也不忍就此離開,只是靜靜聽她訴說。

聽這女子之言,她對那淮安王用情極深,更曾經以身相許。只是那王爺十分薄倖,奪其貞操之後便棄之不顧。這女子流落巴蜀,歷經種種艱辛仍不忘情,今日總算得見情郎,其中的悲喜憂愁可想而知。

剎那間,樑文靖心中掠過數個念頭,忽一咬牙,拱手道:“往日之事,趙某無比愧疚,故而這些年來,始終不敢相見姑娘。趙某浮浪之人,非君良配,還望姑娘順應令叔心願,另擇佳偶,不致虛度流年。”他好容易湊出這麼一段文縐縐的話,用的是那淮安王的口吻,說得卻是他樑文靖的想法,說完時滿頭大汗,腦中一片空白,也不待那女子回答,噔噔噔一道煙下樓去了。

止雪等人守在樓下,見他下來,均是詫異。樑文靖也不招呼,疾步轉回住處,合門躺回牀上,心子突突直跳,怎也無法平靜。

熬了半個更次,忽聽奪的一聲響,已打三更。樑文靖正昏昏欲睡,忽聽一聲高呼直透夜空。樑文靖驚醒,掀被而起,推窗望去,遠處火光耀眼,刀劍相交之聲叮叮噹噹。忽聽腳步聲響,王堅衣衫凌亂,率一隊衛兵衝入庭中。

樑文靖急忙合上窗戶,忽聽王堅大聲道:“千歲無恙麼?”樑文靖道:“我很好,出事了麼?”王堅道:“有刺客闖入敝宅,被白先生髮覺,正率衆圍捕。”樑文靖吃了一驚:“白先生圍捕刺客?爸爸不也隨行?”不覺擔起心事,透過窗戶縫隙,只見甲士陣列,刀槍生寒,略一默然,說道:“王將軍,我不慣有人守衛,你、你讓他們離遠一些。”

王堅神色微變,心想這人生性多疑,樹敵又多,時刻提防他人算計,自己率甲士入衛大幹其忌,想着額上汗出,一迭聲道:“是是。”急領衛兵退出庭外。

人聲散盡,庭中爲之一寂。樑文靖推門而出,屏息躍上房頂,這次他心已有備,落於瓦上,聲息全無。樑文靖不知這是內勁收斂、肌膚縮陷之故,只覺這身子彷彿脫胎換骨,動如脫兔,輕似燕雀,抑且勁在意先,心念才起,身子便已輕易做到。這些日子裡,他也曾苦思其中奧妙,卻始終想不透爲何身具如此異能,好在他性情寬任,思之不得,也就聽之任之。

樑文靖伏身潛行,飄然向那火光奔去,尚未逼近,忽聽有人喝聲“着”,話音未落,一聲清鳴,似有刀劍相擊。

樑文靖聽出是劉勁草的聲音,忙一伏身,探頭下望,但見一個寬大天井中,三三兩兩站着十來個人,白樸、樑天德、端木長歌均在其內。劉勁草和一名女子刀來劍往,鬥得正劇,料是他自恃身份,不願旁人助力,立意獨擒此女。

樑文靖見父親無礙,心頭稍安,再瞧那女子披頭散髮,一柄短刀藍光幽幽,飄忽不定,樑文靖正覺那短刀眼熟,忽見女子身形翩轉,秀髮飄飛,隱約露出一絲面容,雖只驚鴻一瞥,樑文靖卻差點兒墜下房來。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蕭玉翎。

劉勁草內力深厚,劍法老辣,蕭玉翎縱然身法靈動,招式精妙,時候一久,也覺氣力不濟,漸落下風。樑文靖瞧得心急,駢指若劍,悄然割下衣衫下襬,矇住口鼻。忽聽劉勁草大喝一聲,松紋劍一沉一挑,蕭玉翎短刀脫手,嗖地飛到半空。

樑文靖見此情形,再也按捺不住,倏地縱出,凌空撈住那口短刀,心中虛擬出一副九宮圖,落地之時,飛步搶到蕭玉翎身側,二指拈住短刀刀刃,將刀柄送入她的手心。蕭玉翎短刀脫手,正覺心慌,忽見刀柄送回,想也不想就握在手中,噹的一聲,架開劉勁草一劍。

樑文靖這接刀送刀,動若鬼魅,場上諸人無不駭異。劉勁草咦了一聲,手腕疾轉,向樑文靖一劍刺出。樑文靖一晃身,飄退丈外,劉經草一劍刺空,心中暗凜。蕭玉翎卻曾在這“三三步”下吃足苦頭,一眼認出,喜道:“哎呀,是你……”

樑文靖生怕被她叫破身份,慌忙搶上,摟住她腰,低聲道:“走。”展開“三三步”,急奔而出。在場之人均是好手,叱吒聲中,紛紛圍堵,不料樑文靖步法奇特,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拳腳刀劍紛紛落空。

白樸始終皺眉觀望,直到樑文靖突圍在即,方纔飄然掠出,一揮袖向他拂到。樑文靖圈臂擋出,撲的一聲,掌袖相交,樑文靖胸口發窒,一個踉蹌,足下方位散亂,正欲重擬九宮圖,眼前白影晃動,白樸掌影重重,如山劈來。樑文靖忙亂間,趁着踉蹌之勢,左掌亂舞,使出那招“人心惶惶”,頃刻間兩人悄無聲息,連交三掌。

這連環三掌是“須彌芥子掌”的絕招,後着無窮,萬不料接連兩般變化都樑文靖瞧破封死。白樸深自詫異,又覺樑文靖掌上熱流涌動,似要透掌而入,若非自具神功,幾爲所乘,驚疑間,他猛然驚悟,失聲叫道:“浩然正氣?是哪位同門到了?”忽見樑文靖借他掌力,攜蕭玉翎橫飄兩丈,不由喝道:“尚請留步。”身如一隻白鷹,掠空搶至,刷的一聲,手中摺扇展開,向樑文靖頭頂掃到。

樑文靖接下三掌,只覺得氣血翻騰,頭暈目眩,哪裡還敢糾纏,忽見嚴剛在側,心頭一動,出手如風,拿向他的心口。嚴剛正要遮攔,不防樑文靖身手之快,勝過當日十倍,手不及動,便覺胸口窒悶,被他提在手中。樑文靖一擊得手,忽地使出“三才歸元掌”第二招“天旋地轉”,滴溜溜一轉,將嚴剛迎上白樸的摺扇,白樸大驚收扇,沉身落地。

樑文靖一手牽着蕭玉翎,一手以嚴剛當做擋箭牌,身如陀螺,足底生塵,七轉八轉,帶起無儔旋風,攪得塵屑飛揚。劉勁草與白樸輪番攔截,但只需二人攻至,樑文靖便以嚴剛遮攔。至於其他人等,被那股旋風一帶,均覺步履虛浮,幾乎站立不定。衆人只瞧得那塵土越聚越多,彌天蓋地,勢如龍捲,不覺眼爲之迷,神爲之亂,強如白樸,也瞧不清樑文靖身在何處。

衆人驚怒之際,旋風忽地一弱,塵土中人影陡現,劉勁草早已憋足一口氣,揮劍便刺,白樸卻瞧得分明,舉扇一挑,格住他的長劍。劉勁草詫道:“白先生?”白樸抿嘴搖頭,揮袖拂去塵土,只見嚴剛獨自一人,兀自瘋轉不止,其他二人均已不知去向。

劉經草變色道:“金蟬脫殼?”白樸卻暗歎一口氣,扶住嚴剛,只見他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渾身早已虛脫,只因樑文靖所留餘勁不消,方纔旋轉至今。白樸微一皺眉,瞥眼望去,正遇上樑天德的目光,一時兩人眼中,皆有驚疑之色。

樑文靖抱着蕭玉翎在房上飛奔,忽覺左耳又癢又熱,轉眼瞧去,只見蕭玉翎星眸含笑,正對自己耳中吹氣,見他瞧來,笑道:“呆子,難不成我沒有腳,不會走路嗎?”

樑文靖羞得面紅耳赤,慌忙將她放下,忽覺雙頰一涼,面巾已被拉去,蕭玉翎笑嘻嘻盯着他,說道:“你變得厲害了呢,我都認不得了。”樑文靖望着她如花笑靨,一顆心撲撲亂跳,正想問她何以來此,忽聽四面喧譁聲起。忙拉蕭玉翎伏低身子,定神瞧去,只見白樸等人率衛兵四處奔走,出府路途也被甲兵守住,樑文靖見此情形,不覺暗暗焦急。

忽聽蕭玉翎輕聲道:“如今怎麼辦?”樑文靖只覺掌心柔荑火熱,蕭玉翎又湊得極近,秀髮拂面,吐氣若蘭,不覺心兒一陣**,定一定神方道:“怕是出不去啦,但有個地方,一定沒人會去。”蕭玉翎喜道:“哪裡?”

樑文靖笑笑,拉着她伏身疾行,原路返回住處,果見那精舍四周空落,衆衛士遠遠守衛,想是未得命令,不敢靠近。樑文靖攜蕭玉翎跳下房頂,推門而入。

閂上房門,樑文靖回過頭來,只見蕭玉翎正深深望着自己,樑文靖正要發問,忽見她眼圈兒一紅,投入他懷中啜泣起來。樑文靖呆了呆,情難自禁,將她緊緊摟在懷裡,胸中種種情愫交纏涌動,激起滔天巨浪。

蕭玉翎哭了一陣,忽地擡起頭來,將淚使勁一抹,狠狠打了樑文靖一拳,罵道:“死呆子,沒病了也不來找我。哼,難不成你武功好了,就得意了嗎?”

樑文靖急得血涌雙頰,說道:“哪裡話呢?我時刻都想找你,不論找多久,就算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也要找到你。”這些念頭在他心裡想了百十遍,這時一急,一口氣說了出來。

蕭玉翎聽得感動,又見他焦急模樣,僅有的一點兒埋怨也煙消雲散,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樑文靖急道:“你不信麼,如有假話,我……”正要賭咒發誓,卻被蕭玉翎伸手堵住了口,笑道:“呆子,別亂發誓,我信你便是了。”說罷,拉着他手,至牀邊坐下。

樑文靖問起她如何來此。蕭玉翎微慍道:“還不是爲你。”樑文靖奇道:“爲我?”蕭玉翎又羞又急,罵了一句呆子,才說出這些日子的遭遇。原來,那天她失了樑文靖,又被蕭冷挾走,悲怒交集,事後與蕭冷大鬧一場,回頭欲找樑文靖。但蕭冷好容易才擺脫這個情敵,豈容二人再會,自然百計阻撓,乃至用強逼她隨行。蕭玉翎氣憤難當,又想樑文靖身患怪疾,落入敵手,生死不知,一路上哭了多次。蕭冷見她如此,妒意更濃,越發硬了心腸,不容她離開。

不料他越是阻撓,蕭玉翎想念樑文靖的心思越是迫切,乃至朝思暮想。這一日,她突然發覺,自己再也忘不了那個呆呆傻傻、會講故事的少年了,若是再不見他,真還不如死了。

她本性狡黠,心意已決,面上反而冷靜下來,蕭冷見她情緒平復,心懷大慰,只想時日一久,這師妹必然將那小子忘了,一念及此,不覺鬆懈下來。

他此行身負蒙哥汗密令,刺殺宋軍緊要人物,屠滅淮安一行後,他自陰平偷入宋境,目的便在刺死川中宋軍大將。他先入瀘州,欲殺守將劉整,不想劉整貪生怕死,聽說劍門已破,更覺大勢已去,當即向他投降。蕭冷收降了瀘州,馬不停蹄趕來合州,想要如法炮製,將合州守將或刺或擒,好讓蒙軍不戰而勝。

他前後所作所爲均很順利,一路心情暢快,不免有所疏虞。將近合州之際,蕭玉翎趁他不備,終於逃脫。她本想遁入山中,但想蕭冷精於追蹤之術,又有禿鷲相助,縱然逃得一時,終究會被追上。她左思右想,忽然想起師父蕭千絕說過:“小隱於野,大隱於市。”當即靈機一動:“我便來個大隱於市,合州城裡的人比牛毛還多,看那臭蕭冷怎麼找我?”

她潛入合州,躲了兩日,忽聽百姓傳說淮安王已至合州。蕭玉翎聽說呆子尚在人間,當真喜不自勝,又聽說他身處王府,便趁夜潛入,不料卻被白樸知覺,率衆追捕。正當瀕臨絕境,樑文靖突然現身,大發神威,將她一舉救出。

蕭玉翎終於見到這苦苦思念的男子,只覺一股熱流涌遍身心,說不出的歡快喜樂。樑文靖聽了她一番話,又見她笑靨嫵媚,美目中透出脈脈溫情,更覺似真似幻,只疑身在夢中。禁不住伸手摩挲佳人嬌顏,指下肌膚溫潤光潔,吹彈得破,方纔斷定這是真的,正自神魂離身,忽覺蕭玉翎的身子火熱起來,低頭望去,少女雙眼迷離,似乎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霧氣,霧下若有瑩瑩水光,流轉不定。

樑文靖只覺體內一股熱氣鼓盪起來,竟比那日的“浩然正氣”還要猛烈,一時情難自禁,摟緊蕭玉翎,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從她額頭、雙頰,直吻到兩片櫻脣,一時丁香暗度,四體交纏,端地忘乎所以了。

正自難分難解,忽聽門外傳來細微的敲門聲,一快三慢,似乎十分猶豫。二人應聲一驚,急忙分開,蕭玉翎羞不可抑,輕輕打了樑文靖一拳,在他耳邊輕聲罵道:“死呆子。”樑文靖藉着搖曳燭光望去,見她滿面嬌羞,難描難畫,一時不禁癡了。忽聽門外那人又敲一下,樑文靖心頭一跳,忙道:“誰呀?”

門外那人輕嘆一口氣,嬌柔輕細,卻是一個女子,樑文靖不覺愣住,只聽那女子道:“你、你還好麼?”樑文靖猛可憶起,這女子正是小樓裡的帳中人,不由掉頭望去,果見蕭玉翎目有慍色,低聲道:“她是誰?”樑文靖無言以對,蕭玉翎不覺氣惱起來,狠狠擰他一下,樑文靖痛極,欲呼不敢,唯有齜牙咧嘴。

女子問過這句話,又站了良久,樑、蕭二人均不敢說話,忽聽那女子悽然道:“你好,你好……”說罷這句,砰的一聲,似乎撞在門上。樑文靖心一急,低聲道:“玉翎,你躲到被子裡去。”蕭玉翎皺了皺眉,脫鞋鑽入被子裡,露出腦袋,一雙妙目望着樑文靖,目光甚是迷惑。

樑文靖長吸一口氣,推門而出,這一瞧,不覺大吃一驚,只見那筵上唱曲的女子王月嬋身着輕紗,倒在門邊,面色十分蒼白。樑文靖忙道:“月嬋姑娘。”連喚兩聲,均不見答,方覺這女子傷心過度,已然昏厥過去。樑文靖心中有鬼,不敢叫人相助,無奈將她抱入房中,擡頭看時,蕭玉翎瞪着自己,目蘊怒氣。樑文靖忙道:“你先別急,待我解釋。”毛手毛腳,將王月嬋放到牀上,又回身關門。

蕭玉翎望着王月嬋,眼中露出厭惡,將身子遠遠挪開。樑文靖道:“你摸摸她額頭。”蕭玉翎道:“幹麼我來摸?”樑文靖訕訕道:“她是女的,我不方便。”蕭玉翎神色才緩和了些,摸了摸道:“有些燙手。”

樑文靖道:“約莫是病了。”忽見蕭玉翎面色不善,忙道:“你別生氣,這女子可憐得緊。”蕭玉翎冷冷道:“你倒會可憐人家。”樑文靖訥訥無語。忽見蕭玉翎跳下牀來,赤着腳便向外走,忙道:“你彆氣,她是淮安王的情人,與我……”

話未說完,忽覺左頰劇痛,眼前金星亂飛,若非他內力遠勝以往,必被這一掌打昏過去,當即左手亂抓,將蕭玉翎右腕拿住,忽覺蕭玉翎左手又出,忙又以右手拿住她的左腕。蕭玉翎此番挾怒出手,又快又狠,不料樑文靖看似亂抓,卻將她雙手盡皆抓住,一時大惱,欲要出腳,樑文靖早已知覺,猛一張臂,將她死死抱住。

蕭玉翎被他抱緊,一掙未開,只覺那熟悉的男子氣息撲鼻而入,身子一軟,心中的傷心委屈一起涌至,忽聽樑文靖叫道:“你聽我說。”蕭玉翎哭罵:“還說什麼,淮安王不就是你嗎?這個不是你的情人嗎?”樑文靖跌足道:“錯了,你別哭,我不是淮安王,淮安王也不是我?”

蕭玉翎一呆收淚,奇道:“這話當真?”樑文靖道:“若有半句虛言,讓我不得好……”尚未說完,忽覺蕭玉翎小口掩來,將那個“死”字堵了回去。樑文靖只覺那小嘴又軟又熱,正自心馳魂銷,蕭玉翎忽又移開雙脣,瞪眼道:“還不放開我。”

樑文靖只得悻悻鬆臂。蕭玉翎道:“到底怎麼回事?你一字不漏說給我聽,哼,若有半點隱瞞,我就把你的心挖出來,瞧是怎麼長的。”樑文靖見她目光兇狠,只怕說得出做得到,一時哪敢隱瞞,將蜀道相遇,淮安遇害,被逼做替身的事一一說了。

蕭玉翎聽完,呆了一會兒,恍然道:“師兄殺的那人竟是真的,你、你卻是假的。”樑文靖連連點頭,忽又慚道:“我只是個沒用的鄉下小子,並不是什麼千歲萬歲,你會不會瞧不起我?”蕭玉翎啐道:“胡說八道,我喜歡的是你,又不是那個狗王,誰叫他長得像你,死了纔好,要麼兩人一個模樣,叫人瞧了便不痛快。”

樑文靖聽得眼中潮熱,喃喃道:“蕭姑娘,我……”蕭玉翎哼了一聲,說道:“姑娘這個稱呼,叫過別人,就別再叫我。”樑文靖道:“那……那……”蕭玉翎道:“那什麼?你以後叫我玉翎,至於什麼蠶兒姑娘,桑葉姑娘的,你叫人家去吧。”樑文靖呆呆望她,胸膛歡喜得似要炸開,猛地張臂,摟住蕭玉翎纖腰,一口氣連轉兩圈。

蕭玉翎白他一眼,說道:“你先別歡喜。牀上這個女子的事還沒說呢。”樑文靖無奈將她放下,把小樓之事支吾說了,又道:“我瞧她可憐得很,才代那淮安王說那番話的,你千萬不要怪我。”說罷偷眼瞧着蕭玉翎,見她面色沉靜,也不知是喜是怒,忽見她轉身坐到牀邊,望了王月嬋半晌,忽地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這麼說,這女孩子倒挺可憐。”忽又瞧着樑文靖,疑惑起來,“你和那個狗王長得相似,會不會也一樣壞。”

樑文靖急得又要賭咒發誓,卻被蕭玉翎拉到身邊坐下,笑道:“別說啦,我信得過你。”轉眼瞧着王月嬋,嘆道,“只是你這樣濫好心,哄了她一次,豈不又要哄她第二次?”樑文靖大覺苦惱,想要和蕭玉翎遠走高飛,卻又放心不下父親,若然留下來,不但危機重重,最爲難的還是要面對這個女子。

忽聽王月嬋咿唔一聲,蕭玉翎忙閃到牀後,衝樑文靖眨了眨眼。樑文靖也想躲避,卻見蕭玉翎又是搖頭。樑文靖莫名其妙,一時進退不得。忽見王月嬋睜開美目,瞧見他,眼圈兒一紅,又流出淚來,樑文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姑娘……”還未說完,卻聽王月嬋悽然道:“你幹麼讓我進來?”

樑文靖窘迫無比,急忙低頭,不敢瞧她,只道:“你、你昏倒了。”王月嬋慘然一笑,冷冷道:“別說昏倒了,死了又與你什麼相干?”樑文靖額上汗出,忙道:“那可不成,你大好年華,怎能輕身?”王月嬋聽得這話,心頭不知是何滋味,一時淚如雨落,顫聲道:“你既然嫌棄於我,幹嗎又要去小樓見我?既然見了,又爲何要說那麼些不着邊際的話?與其這樣,還不如,還不如將我殺了。”越說越難過,轉身向着內側,渾圓的肩頭不住顫抖

樑文靖不敢答話,唯有眼觀鼻,鼻關心,默然侍立良久,才聽王月嬋哽聲道:“我方纔昏迷時做了一個夢,那夢好嚇人。那夢裡有人說,你其實已經死了……”

樑文靖嚇得面如土色,身子一晃,幾乎癱軟在地,卻聽王月嬋幽幽續道:“他還說,如今的你,只是被鬼魂附體,借屍還魂……”說到這裡,她伸手拉住樑文靖的手,但覺熱乎乎的,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這情郎薄情寡恩,喜的是他尚且活着。一念及此,不覺淚眼朦朧,望着他道:“我知道,那都是夢,不能當真的。可是、可是便要打仗了,也不知會發生什麼事,無論如何,你千萬要活着,只要你好好的,即便你不要我,我也不會怪你。”樑文靖被她拉着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身子僵如木石,動也不動。

王月嬋爲情所苦,心力交瘁,說了一陣,又昏睡過去,夢中猶自緊握樑文靖的手,須臾也不肯放開。蕭玉翎見她睡去,方纔轉了出來,見狀醋意大生,狠狠在樑文靖的手背上掐了兩下,樑文靖痛得齜牙咧嘴,偏又不敢出聲,直待王月嬋睡熟,方纔抽手,取了單被,與蕭玉翎進隔壁書房安寢。

蕭玉翎這幾日歷事太多,忽與心上人相見,心神鬆懈,不覺倦意涌來,倒頭便睡。樑文靖卻是生平第一次與女子同臥,溫香軟玉,近在咫尺,令他遐思紛紜,綺念叢生,況且又心憂明日戰事,一時胡思亂想,哪裡能夠入眠。

到了五更時分,樑文靖方纔打了個盹兒,迷糊未久,忽聽有人敲門,樑、蕭二人同時驚醒。蕭玉翎使個眼色,樑文靖只得披衣出了書房,燃起燭火,卻見王月嬋新睡初醒,面如桃花,見了他來,眉間流露出一抹嬌羞。

忽聽敲門人道:“千歲還睡得好麼?”樑文靖聽出是王堅,忙道:“還好。”王堅咳嗽一聲,道:“昨日刺客沒抓着,一府人都沒睡踏實。只是事情急迫,不得不擾千歲清夢?”樑文靖奇道:“什麼事?”王堅嘆了口氣,說道:“韃子大軍到了,還請千歲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