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
冷靜下來。
姜雪寧強迫着自己暫時不要想太多,眼神這種事,且還是最初的眼神,也不過就是一切的萌芽和開始罷了。
男子看喜歡的女子,眼神很好分辨。
因爲在愛意之外,總是夾雜着或多或少的慾望。
可女子看喜歡的女子,不夾雜慾望,關係本質上與看一個十分親密的、特別喜歡的朋友,並無太大的分別。
她該是上一世留下的陰影太深,有些杯弓蛇影了。
心念轉過來之後,姜雪寧便變得鎮定了許多。
她是內心洶涌,面上卻看不出來。
沈芷衣站得雖然離她很近,卻是不知道她心裡面百轉千回地繞過了多少奇異而荒唐的念頭,只叫身邊宮人拿了一面隨身帶着的巴掌大的菱花鏡一照,在瞧見那一瓣落櫻似的描摹時,目光閃爍,已是動容了幾分。
她剛纔初見姜雪寧時,着實爲其容貌所驚,以爲燕臨喜歡她不過是因爲這般的好顏色;可不過三兩句話的功夫,這位姜二姑娘卻又叫她看見了她完全不同於尋常閨閣小姐的一面。
京中哪個閨閣小姐能說得出這番話來?
她與燕臨從小玩到大,這時再想,他從不是什麼色迷心竅之輩,確該是這姜二姑娘有很值得人喜歡的地方,他才喜歡的。
沈芷衣再走近了兩步,竟笑起來拉了姜雪寧的手:“你說話格外討人喜歡,難怪燕臨喜歡你,連我都忍不住要喜歡上你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姜雪寧差點腿軟跪下去。
強繃住腦袋裡那根險險就要斷裂的弦,也強忍住將手從沈芷衣手中抽回來的衝動,她徹底收斂了先前自如的顏色,作誠惶誠恐模樣,道:“臣女口無遮攔,慣會胡說八道,還請公主莫怪。”
沈芷衣見她忽然這般模樣,瑟瑟縮縮,渾無先前拉了她來提筆便在她面上描摹時的神采與風華,不覺皺了眉,就要說什麼。
這時旁邊卻插來一道聲音,道:“殿下嚇着她了。”
沈芷衣轉頭看去。
說話的人是一名盛裝打扮的女子,先前一直都站在沈芷衣旁邊,論通身的氣派也只弱了沈芷衣一線。衣裳皆用上好的蜀錦裁製,光是戴在頭上那一條抹額上鑲嵌的明珠都價值不菲,更別說她腕上那一隻羊脂白玉的手鐲,幾無任何雜色。
遠山眉,丹鳳眼。
青絲如瀑,香腮似雪。
雖不是姜雪寧這般叫人看了第一眼便要生出嫉妒的長相,可在這花廳中也絕對算得上是明麗照人,更不用說她眉目間有一股天然的矜貴之氣,脣邊雖然掛笑,卻給人一種不怒自威之感。
一看就是個頂厲害的人。
這是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姜雪寧也是認得的。
或者說得更清楚一點——
上一世幾乎被謝危屠了全族的那個誠國公府蕭氏的大小姐。
她先才都只在旁邊看着,這一會兒纔出來說話。
只是沈芷衣聽後有些不滿。
蕭姝便笑起來,展了手中香扇,看着姜雪寧,卻湊到沈芷衣耳旁,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
沈芷衣聽後,一雙眸便劃過了幾分璀璨,原本左眼下並不好看的疤痕也被點成了落櫻形狀,這一時相互襯着,竟是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她笑了着拍手道:“你這個主意好。”
接着便對姜雪寧道:“今日人多不便,我改日再找你來玩好了。”
姜雪寧沒聽見蕭姝對她說的到底是什麼,但心底裡隱隱升起來幾分不安:要知道她上一世就與蕭姝不很對盤,兩人基本同歲。她在沈玠尚是臨淄王時便嫁了沈玠,沈玠登基後順勢封爲皇后;蕭姝卻是後來入宮,憑藉着母家誠國公府的尊榮,又與沈玠是表兄妹,很快便封了皇貴妃,還讓她協理六宮。
雖然因爲出身蕭氏,她最後下場不好。
可在眼下,蕭姝的存在,還是讓姜雪寧忍不住要生出幾分忌憚。
她向沈芷衣恭聲應了“是”,對蕭姝卻只淡淡地一頷首——
絕不要跟蕭氏扯上什麼關係。
將來謝危殺起人來是不眨眼的。
蕭姝從小在國公府這樣的高門長大,所見所學遠非尋姑娘能比,只從姜雪寧這小小一個舉動中,便輕而易舉地感覺到了對方對她的冷淡。
這倒有點意思了。
蕭姝也不表現出什麼來,只意味深長地看了姜雪寧一眼,才拉着沈芷衣去了。
因清遠伯府這邊的宴會已至尾聲,又正好遇到這一個國公府大小姐和一個當朝長公主來,尤霜、尤月姐妹倒懂得抓住時機,竟請了二人來作評判,點出今日賞菊宴上作詩、作畫的魁首。
蕭姝詩畫俱佳,便一一看過。
最後與沈芷衣一番討論,由沈芷衣點了尤月的《瘦菊圖》爲畫中第一,點了翰林院掌院樊家小姐的《重陽寄思》爲詩中第一。
那樊家小姐詩書傳家,倒算穩重;
尤月卻是多年苦練畫技終有了回報,且還是樂陽長公主欽點,一時喜形於色,高興得差點掉了眼淚。
姜雪寧既不會畫,也不會寫,從始至終冷眼旁觀,眼見着這一切結束,等沈芷衣與蕭姝走了,便頭一個告辭離去。
*
扶她上馬車時,棠兒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去層霄樓嗎?”
姜雪寧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時辰,剛纔花廳這邊結束時,水榭裡還是熱鬧的一片,燕臨一時半會兒該出不來。於是眸光一轉,想起了另一樁還拖着的事。
她道:“先去斜街衚衕。”
周寅之就住在斜街衚衕。
這條衚衕距離紫禁城實在算不上近,所以許多需要上朝或經常入宮的大臣,並不會將自己的府邸選建於此,所以這條衚衕裡住的大多是下品官吏。
周寅之發跡得晚,錢財又都要拿去上下疏通,打點關係,自然沒有多餘的財力置辦府邸。
是以,姜雪寧到得斜街衚衕時,只見得深處兩扇黑漆小門,扣着年深日久的銅製門環,上頭掛着塊簡單至極的“周府”二字。
的確是寒酸了些。
她讓棠兒前去叩門。
不一時裡面便傳來一道女聲:“來了。”
很快聽得拿下後面門栓的聲音。
緊接着“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張清秀的臉從裡面探了出來,先看見了棠兒,又看見了棠兒後面的姜雪寧,只覺穿着打扮雖不華麗,卻不像是什麼身份簡單的,一時有些遲疑:“您是?”
姜雪寧不答,卻問:“周大人不在家嗎?”
那清秀女子道:“今日大人一早就去衛所了,也不知什麼時候纔回來。姑娘若有急事要找,不妨入院先坐,奴叫人爲您通傳去。只是大人回不回,奴實在不知。”
姜雪寧沒料着自己竟還要等。
但如今來都來了,白跑一趟又算什麼事?
她琢磨片刻,便點了頭。
女子打開門讓開兩步,請她與她的丫鬟進來,接着便行至那不大的小院,喚了那正在院中刷馬的小童,道:“南洲,去衛所找大人一趟,就說家裡來客,有急事找他。”
那喚作南洲的小童放下掃帚便要出門。
姜雪寧擰眉一想,忽然叫住了他,道:“不必,只跟你家大人說他養的愛駒病得快死了,請他回來看一眼。”
南洲不由茫然,看了看那女子。
那女子不知姜雪寧身份,可看着她不像是來尋仇的,又怕誤了大人的事,所以雖有遲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道:“便這樣報。”
南洲這纔去了。
院落實在不大,攏共也就那麼四五間房,見客便在中堂。
那女子自稱“幺娘”,是周寅之買來的婢女。
她請姜雪寧落座,又泡了茶來奉上,許是頭回見着這樣光豔的人物,有些無所適從和自慚形穢,只道:“是今年的新茶,只是不大好,望您海涵。”
姜雪寧上一世是聽說過幺娘這麼個人的。
是周寅之身邊少數幾個能長年得寵的姬妾之一。
也有人說,是他最愛。
原來這麼早就跟着了,算是相逢於微時,也難怪日後即便是寵姬美妾成羣,也不曾薄待了這樣一個姿色平平的妾室。
姜雪寧道:“無妨,我就坐一會兒,若你家大人久不回來,我很快便走了。”
她端起那茶來抿了一口。
凍頂烏龍,然而的確是入口生澀還有一點苦味。
她在宮中那些年早就被養叼了口味,於口腹之慾的要求甚高,是以此刻也不勉強自己,只沾了一口,便將茶放下。
等了約有兩刻多快三刻,衚衕口才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幺娘忙迎上去開門。
周寅之穿着一身暗繡雲紋的黑色錦衣衛百戶袍服進來,這院落狹小而無遮擋,在院門口一擡頭就看見了坐在堂屋裡的姜雪寧,目光頓時一閃。
他向屋裡走。
幺娘跟着他。
他卻回頭道:“你下去吧。”
幺娘一時微怔,看了姜雪寧一眼,也不敢說什麼,只道:“那大人有事喚奴。”
周寅之這才走進來,倒也不含糊,躬身便向姜雪寧一禮:“上回二姑娘有請,周某臨時有事,不辭而別,有所失禮。今日卻累得姑娘親自前來,望姑娘恕罪。”
這人生得頗高,立在堂上都覺得這屋矮了。
姜雪寧擡眸打量他,只道:“你回來得倒快。”
“衛所中正好無事,本也準備回來了。”
事實其實恰好相反,衛所裡成日有忙不完的事。南洲來找他時他正聽着周千戶與刑科給事中張遮的那樁齟齬,一聽南洲說他的馬不好,心裡第一念便知道不對。
早晨到衛所時,他剛親自餵過馬,並不見有什麼不好。
於是知道是有別的事。
他當即作擔憂狀,給衛所裡的長官說了一聲,這才匆匆趕回。
路上一問南洲,果然是姜雪寧來找。
周寅之乃是白身熬上來的,心有抱負,對着姜雪寧一介弱質女流,神情間也並不見有幾分倨傲,反將姿態放得更低:“不過興許姑娘等得兩日,便是您不來找周某,周某也來找您了。”
姜雪寧猜着了,卻故作驚訝:“哦?”
周寅之便道:“近日錦衣衛這邊周千戶拿賊的時候,沒找刑科拿批籤,因此被給事中張遮上奏彈劾,還聲稱應當依律嚴懲。周千戶雖在朝中有些關係,可事情卻不好擺平,那張遮如何還不知,但至少周千戶這千戶的位置是難保了。如此將缺出一千戶的名額。但周某人微言輕,既無錢財疏通,又無人脈活絡,所以本打算厚着臉皮來請二姑娘相助的。”
原來他要謀的這個缺,兜兜轉轉竟還跟張遮有點關係。
她對張遮早年的事情知道得實在不多,也不知他這一次到底是怎麼度過的。
姜雪寧斂了眸。
來這裡,她原本就有完整的打算,只是沒想到周寅之如此直白,先開了口。不過倒也好,免去她再費什麼口舌了。
想着,她便道:“你是想託我,將你引薦給燕臨嗎?”
周寅之坐在了她的下首,鷹隼似鋒銳的一雙眼底,劃過了一縷幽光,只道:“勇毅侯府堪與蕭氏比肩,在朝中頗能說得上話。且姑娘又與世子交好,世子年將及冠。若我能得世子青眼,將來也正好爲姑娘效力奔走。”
這明擺着是說她以後嫁進勇毅侯府的事了。
上一世周寅之提出這般的請求,是因爲她先要個人去查沈玠身份,又的確想着周寅之能爲自己所用,所以幫了她。
但這一世她已經知道沈玠身份,自然無所求。
只不過……
姜雪寧看着他,慢慢一笑:“父親乃是戶部侍郎,雖不執掌吏部,卻也在六部之中,若你僅僅是想謀求個千戶的缺,只去求了父親便是,卻偏要從我這裡投燕世子。我倒奇怪,爲什麼呢?”
周寅之聽着她這番話,心裡忽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二姑娘什麼時候對朝堂的事都這麼清楚了?
須知她往日也不過就是脾性嬌縱,成日裡跟着燕世子貪玩鬧事。
他望着姜雪寧,一時沒回答。
姜雪寧卻道:“要我將你引薦給燕臨,倒也未嘗不可。不過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先問一問你。這也是我今次來的目的所在。”
周寅之不動聲色:“姑娘請問。”
姜雪寧便道:“周千戶的處置還沒下來,你卻已經急着請我爲你引薦燕臨,除了想要謀個千戶之位外,恐怕還有錦衣衛那邊查平南王舊案,要你潛到勇毅侯府,查個清楚吧?”
“嘎吱!”
尖銳且刺耳的一聲,是周寅之渾身汗毛倒豎,豁然起身時帶到了座下的椅子,讓那椅子腿劃在地上拉出的短暫聲響。
他瞳孔緊縮,盯着姜雪寧。
目光裡是全然的不敢相信!
要知道這件事他也是前兩天才聽見風聲,今日衛所的長官剛將他叫進去做了一番吩咐,本是機密中的機密,他甚至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人!
可現在竟被姜雪寧一語道破!
她從何得知?!
姜雪寧看了周寅之如此強烈的反應,哪裡能不知道自己竟然猜對了?
這一時涌上來的卻是悲哀。
難怪上一世周寅之下場悽慘。勇毅侯府被牽連進平南王謀反舊案,抄家流放,實與他脫不了干係。也難怪後來謝危要使他身受萬箭而死,還要割他頭顱掛在宮門……
而這條毒蛇,竟是她當年引給燕臨的。
姜雪寧微微閉了閉眼,道:“周寅之,你若想活,我教你個好。此案關係重大,萬莫與之牽連太深。辦成了或許平步青雲,顯赫一時;可再等久一點,我只怕你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
*
姜雪寧與周寅之攤牌之後,又與他說了有半刻才走。
天色不早了,她怕燕臨在層霄樓等久。
她走後,周寅之坐在堂中,滿面陰沉,卻是久久沒有動上一下。
直到幺娘進來找,被他這般的面色嚇住:“大人,您、您怎麼了?”
周寅之不答。
他轉過目光來,望着這座小院。
院落一角便是馬棚,一匹上等的棗紅馬正在那邊埋着頭吃草料。
這是周寅之前兩年剛謀了錦衣衛百戶時爲自己買的一匹馬,每日必要自己親自喂上一遍,再帶它去京郊跑上一跑。
他看了一會兒,便起身來走過去,摸了摸那馬兒漂亮順滑的鬃毛。
馬兒識得主人,親暱地蹭他掌心。
可站在屋檐下的幺娘卻清楚地看見,周寅之另一手竟已抽i出了腰間那一柄刀,一時便驚叫了一聲。
“噗嗤——”
鋒銳的刀尖穿進馬脖子時,一聲悶響。
那馬兒吃痛頓時就騰起前蹄,踢倒馬棚,卻被周寅之死死按住了馬首,大片的鮮血全噴了出來,濺了周寅之滿身。
然而這一刀又狠又準,它沒掙扎一會兒便倒下了。
周寅之這纔有些沒了力氣,半跪在那駭人的血泊裡,一手攥着那柄沾血的刀,一手輕輕地搭在了馬首之上,注視着它嚥了氣,才慢慢道:“記着,今日無人來找過,是我的馬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