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大口氣。
只是沈玠算算他年紀,待過兩個月,行過加冠禮,也的確是該談婚娶了。
他笑道:“你這般想法,侯爺可知道?”
“知道。”
燕臨劍在腰間,轉着手腕,隨手甩了甩馬鞭,姿態瀟灑。
九重宮禁就在前方。
他先將自己佩劍解下了,才道:“父親說,姜府詩書傳家,且姜大人如今爲戶部侍郎,掌的是實職,早年聖上登基,是他密送謝先生進京,也算從龍有功,又與先生是朋友。她是姜家嫡女,與我勉強算得上是門當戶對。待十一月行過冠禮,便請人上門提親。”
“你小子平時既不搭理京中那些紈絝,名媛淑女向你獻媚,你也半分不睬。本王還當你年少不知兒女事,是以清心寡慾,誰想到你這背後早有成算,看不出來啊!”
沈玠細一琢磨,慢慢回過點味兒來。
“且我昨夜醉後,行止還並不孟浪,只不過是今晨醒來時無意搭了搭她肩膀,你便趕着來告訴我她女兒家的身份,還說自己將來要娶他。燕臨,這可護得太過了點吧?”
正所謂是“朋友妻不可欺”,燕臨先前那番話,除了提醒沈玠姜雪寧是姑娘家,往後該與她保持些距離之外,也是明明白白地將姜雪寧圈進了他的屬地,蓋上了他的印,好在旁人生出什麼想法之前,絕了旁人的覬覦之心。
少年這點小小的心思被人道破,難得俊顏微紅,聲音卻比先前還要大一些,像是這樣就能掩蓋掉什麼東西似的:“護着怎麼了,我願意!”
就這麼霸道。
沈玠聽得不由笑起來。
二人在午門前停下。
燕臨交了佩劍,與沈玠一道,往右過會極門去文華殿。
當今聖上,也就是沈玠的皇兄沈琅,是在四年前登基的。
任何一朝,帝位更替之年,都是兇險萬分。
沈琅登基的那一年也不例外。
先皇病糊塗了,將沈琅禁足於宮內,還不知怎的發了昏要送他去封地,一時門下之臣都亂了陣腳。幸而有謝危入京,當真算得上橫空出世,先穩住了沈琅在京中的勢力,又請了名醫將先皇的病治好,這纔有先皇立下遺詔,傳位於三皇子沈琅。
謝危,字居安,出身於金陵望族謝氏,也就是詩裡“舊時王謝堂前燕”的那個“謝”。
只是到得本朝時,謝氏已近沒落。
他二十歲就中過了進士,也進過了翰林院。只是不久後金陵就傳來喪報,說謝母病逝於家中。謝危於是丁憂,回金陵爲母守孝三年。
三年後他二十三歲,秘密回京,正逢其事。
一朝之間挽狂瀾於既倒,助沈琅順利登基,便與圓機和尚一道,成爲了新帝最信任的人。
無實職在身,卻封爲太子少師。
宮中久無皇子也不必跟皇子講課,反而跟皇帝講課,可以說是“雖無帝師之名,卻有帝師之實”了。
最近秋意轉涼,沈琅漸感龍體不適,曾幾次密召內閣三大輔臣入宮。
具體談了什麼無人知曉。
但從上個月開始,沈琅便發旨選召了一些宗室子弟入宮與他一道聽經筵日講,這裡面還包括他幾位兄弟,也包括沈玠。
燕臨與沈玠到文華殿前的時候,日講已經開始有一會兒了。
門口守着的太監總管黃德,一見他倆來便連忙湊過來彎腰,低聲急道:“殿下和小侯爺今日怎麼這麼晚纔來,都講了兩刻了,您二位這時候進去必要被少師大人看見的!”
昨夜喝酒時開心,哪兒還記得今日要聽日講?
沈玠和燕臨對望了一眼,覺得頭疼。
這位先生謝危,向來是寬嚴並濟,人道“有古聖人之遺風”,但眼底裡也不大揉沙子。
上回頗得聖上喜愛的延平王不過遲了半刻,也沒敢聲張,只悄悄從殿門旁溜進來,誰想被謝危看了個正着,竟當堂將他點了出來,要他把昨日講過的《朋黨論》背上一背。
延平王年少貪玩,哪裡背得出來?
站在那兒支支吾吾半天鬧了個大紅臉。
謝危也不生氣,反溫聲請他回去坐下,說昨日可能是他講太複雜記不住正常,將過責攬到了自己身上。
延平王坐下後真是羞愧萬分。
當天回了自己府中,便挑燈夜讀,次日再到文華殿沒遲半分,不僅順順當當把《朋黨論》背了,還背了《諫太宗十思疏》,叫人刮目相看。
從此就奮發向上了。
延平王再丟臉也不過十四歲,還能辯解說自己是個小孩兒不懂事。
可燕臨和沈玠年紀都不小了,要臉的。
這會兒看着文華殿殿門,聽着裡面隱隱傳來的講學聲,一時都覺得頭皮發麻,有點怵。
還是黃德機靈,琢磨了一下,給出了個主意:“少師大人一向是有事當場就發作了,一旦時間過了便不追究,也從不跟誰翻舊賬。尚儀局今日送上來一張古琴,聖上送了少師大人,一會兒兩講茶歇,必要試琴。少師大人愛琴,不如殿下和小侯爺再候上一候,待少師撫琴再進,想必能敷衍過去。”
沈玠燕臨頓覺得救,忙向他一揖:“多謝公公!”
說完自悄悄去偏殿等待不提。
*
姜雪寧也不知燕臨和沈玠這時辰去宮裡聽經筵日講,會是什麼個光景。
他二人走後,她也很快踏上了回府之路。
京中大大小小的街巷,她年少時,差不多都走遍了。剛從客店出來,還覺得有些陌生,不大對得上方向。好在沒兩步,舊日的記憶便漸漸復甦,很快便找到了回姜府的路。
街上人來人往。
小販們掛起笑臉高聲叫賣。
有年幼的孩童舉着麪人兒追逐打鬧……
一切一切凡塵煙火氣撲面而來,沾染在姜雪寧眉梢,她原本緊繃着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這才終於覺得重生這件事真實了起來,不再是先前面對着沈玠、燕臨時那種混混沌沌幻夢一般。
現在她不是皇后。
也不用總住在那四面高牆圈着的坤寧宮裡。
姜雪寧走在這街上,就像是魚兒回了水裡,連腳步都輕快起來。
姜府就在槐樹衚衕,也不需走太遠,沒一會兒便瞧見了那硃紅色的大門。
坦白說,她對姜府並沒有十分深的感情。
畢竟她十四歲纔回到京城,之前都在通州的田莊上長大,由父親姜伯遊的小妾婉娘養着。
拿她親孃的話講,是被養廢了。
姜雪寧的身世,有點說道。
她本是父親嫡妻孟氏所出,可當年孟氏懷着她時,正與婉娘鬧得不快。
婉娘是揚州瘦馬,被人送給父親,後來擡了做妾,頗受父親偏愛,也正大着肚子。
據婉娘說,是孟氏捏了個錯處,要把她攆去莊子上。
婉娘也不是什麼好相與之輩。
眼見自己被攆去通州田莊的下場已定,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趁與孟氏同夜生產兵荒馬亂之際,把她生的女兒同孟氏生的女兒換掉。
婉孃的女兒從此搖身一變,成了姜府嫡小姐,錦衣玉食,學禮知義,喚作姜雪蕙;
孟氏的女兒則隨婉娘去了田莊,縱性天野間,大家閨秀的規矩她是半點不知。
這倒黴的孟氏的女兒,自然就是姜雪寧。
還好婉娘對她很不錯,也教她讀書識字,也教她妝容玩香,並沒有任何苛待。
姜雪寧現在想想,婉孃的算計是極深的。
因爲四年前婉娘病重,竟直接修書一封進京,吐露當年狸貓換太子的實情。
這一下,姜府整個炸了。
查實之後,京中就來了人。
但婉娘也懶得同他們廢話,撂下一句“悔之晚矣”便撒手人寰,留下個爛攤子。
孟氏恨極了婉娘,可婉娘到底也沒苛待了她女兒,還留下“悔之晚矣”一句話,證明她有悔改之心。
她沒辦法再跟一個死了的人計較。
更無法遷怒到姜雪蕙身上。
姜府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出了這樣的醜事,不好大張旗鼓;大姑娘雖是婉娘所出,可自小養在孟氏膝下,端莊賢淑,與孟氏已有了母女之情,又與當年的事情無關,若恢復庶女身份恐惹人恥笑,婚事怕也艱難。
所以府裡上下合計,選了個折中的辦法。
那就是假稱姜雪寧年幼時被大師批命,十四歲之前有禍,必要遠避繁華才能渡過,便將她送至莊上當做尋常人家孩子養着。
如今十四已過,自然接回府中。
姜府如此便有了兩位嫡小姐。
姜雪寧剛回姜府時,尚算拘謹,孟氏讓學什麼就學什麼,努力做個大家小姐。可姜侍郎慈父心腸,格外憐惜這命苦的女兒,更有幾分愧疚之心,便多少有些溺愛。
時日一長,姜雪寧性情就嬌縱起來。
連姜雪蕙她也欺負。
後來認識了燕臨,更是誰也管不得。
女扮男裝的事情頭回敗露時,孟氏氣得罵她果然是婉娘那個小賤人養出來的。
姜伯遊也終於覺得有些出格。
可架不住她由燕臨帶着出去玩,少年燕臨往姜府拜會過一趟,同姜伯遊說過一頓話後,府裡便默許了這種行爲。
若姜雪寧女扮男裝,那都叫她“表少爺”,上上下下一起打掩護,權當姜府裡真有這麼一號人。
所以現在她回來,門房也就是驚得眼皮子一掀,連忙把頭埋了下去,畏畏縮縮地叫一聲“表少爺回來了”。
京城地價金貴,姜伯遊佔的雖然是戶部侍郎這樣的實缺,可畢竟只是個三品官,家中殷實也不敢太張揚,四進的宅院做得小而精緻。
姜雪寧還記得自己這時候住的應該是西廂房。
隔壁就是姜雪蕙。
上一世剛回來時,她見着姜雪蕙,是既自卑又嫉妒,性情嬌縱後便總藉着她本是妾生的身份拿捏她,默許下人作賤她。
她搶了姜雪蕙入宮伴讀的機會。
她甚至搶了姜雪蕙的婚事——
沈玠原本中意的那個人,其實是姜雪蕙,只是他僅有一方手帕作爲信物,並不知到底是姜家哪個小姐,由此被姜雪寧找到了機會。
姜雪蕙後來嫁了一科的進士,隨他出京了。
也就年節內外命婦入宮朝拜的時候,姜雪寧有再見過她,可也都遠遠的。
只聽說她過得還不錯。
現在又要面對這位似乎奪走了本該屬於她人生的“姐姐”,姜雪寧多少有些複雜,想回自己房裡之後就思考一下以後要用什麼態度對待姜雪蕙。
可她才走到廡廊下,就聽見一把掐着的嗓音。
明顯是個婆子。
“大姑娘這話說得真是可笑,我們屋裡人多,你屋裡人少,這份例我們多拿點怎麼了?
“您是什麼身份自己還不知道嗎?
“甭說是你,就是二姑娘來了我也不怵!我啊,是當年去接過二姑娘回府的,她對我言聽計從,我叫她往東她都不敢往西!”
“你!”
廡廊下立着一位穿天青繡纏枝蓮紋褙子的女子,鵝蛋臉,柳葉眉,五官雖沒有姜雪寧那般嫵媚驚豔,可眉眼間自有一股端莊之氣。
此刻卻浮上來一點怒氣。
這是姜雪蕙。
她身後跟着一名穿比甲的小丫頭,面前三步遠的朋友,則是個穿金戴銀的婦人,脣下一顆黑痣顯出幾分刻薄,嘴角勾起來一側,看姜雪蕙的眼神是滿不在乎的嘲諷。
姜雪寧走過來時,正好站她背後,她沒瞧見。
聽見她那一句“言聽計從”,她眉梢便忽地挑了一下——
她怎麼不知自己對誰言聽計從?
那婦人是姜雪寧房裡伺候的王興家的,原在孟氏身邊伺候,當初的確是去莊子上接了回來,一路上對她還算照顧。
後來姜雪寧便向孟氏要了這個人。
從此以後王興家的對着她跟對着再生父母似的,恨不能跪下來舔。
背地裡怎麼這德性?
王興家的看不到姜雪寧,正對着她的姜雪蕙卻看了個一清二楚。
這一瞬間,真是心都涼了半截。
府裡這妹妹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正爭執這節骨眼兒上來,只怕又要不分青紅皁白,鬧出好一番難堪來。
她身後立着的丫頭腿都在發軟,哆哆嗦嗦,朝着姜雪寧喊了一聲:“二、二姑娘好……”
王興家的身子頓時一僵,但轉過身來時,先前的跋扈和諷刺,已經消失了個乾乾淨淨,滿面的笑容,熱情又諂媚,驚喜極了:“哎喲我的二姑娘您可回來了!老奴在家裡燉了烏雞湯,還準備了您最愛的鳳梨酥!”
她說話的時候,還殷勤地向姜雪寧伸出手來,似乎想要扶她。
那手腕上戴着一隻青玉鐲子。
玉質剔透,色澤瑩潤。
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青玉。
姜雪寧低了眸一看,瞳孔忽然就縮了一縮……
這鐲子……
前世婉娘臨去前拉着她的手,她當時雖知婉娘不是自己親孃,反是將自己抱走的惡人,可畢竟相處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其中利害,並未對婉娘生恨。
所以她以爲婉娘是有話要同她說。
誰想到,婉娘將這鐲子塞到她手中,竟是哀哀地對她道:“寧寧,姨娘求你件事,你若回府,看到大姑娘,幫我把這個交給她吧……”
姜雪寧當時只覺得一盆涼水,當頭澆下。
也許她對姜雪蕙的嫉妒便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等婉娘去了,她回了姜府,這鐲子她卻棄於匣中,寧願爛着都不給姜雪蕙。
等後來她遇到許多事,想起婉娘,想起舊日種種,再要尋這鐲子的時候,確是再也尋不着了。
沒想到,竟在王興家的這裡。
姜雪寧靜靜地看着王興家的,面上的神情忽然有些變幻莫測。
王興家的還在笑:“看您這一身,一定玩累了吧,老奴伺候您回屋……”
然而她一擡眸,觸到姜雪寧眼神,不知怎的,背脊上一股寒意頓時竄了出來。
姜雪寧也不看旁邊的姜雪蕙,只輕輕一扯脣角,瞅着王興家的:“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本事這般大,連變臉的絕活兒都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