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經理確實好好呆滯了幾秒鐘。
他倒是從來沒考慮過對方會這麼直截了當的拒絕——事實上,正如前面說的,只要任健有賣掉鋼鐵廠的心思,他就不會拒絕多一個買家。畢竟人多才好出價嘛。更別說事實上任健這邊根本沒有別的買家——其他人倒不是不想吃這塊大肥肉,然而他們沒有唐總這邊敏感,也沒有唐總這邊有行動力。可能也沒有預料到任健這邊是蛇吞象,硬生生的把自己撐傷了。他們大概覺得這事情還有那麼一兩年的緩衝,可以先等等看看。
這個是什麼……莫非是以退爲進,欲擒故縱?亦或者,有哪個他不知道的勢力,比方說外省的什麼公司,過來和任健接觸了一下?亦或者皆而有之?
但是,他很清楚,任健的這個拒絕是假的。這怎麼可能是真的?難道真的泡妞泡成老公了?開什麼玩笑!哪怕真的想要經營這個鋼鐵廠,也得投入鉅額資金啊!單單技術改造,人員招募甚至專利購買什麼的,哪個不是大把的錢?
正是因爲這份把握,他雖然結結實實的驚訝了一下,卻也沒有驚訝太久就定下神來了。
“聽說鋼鐵廠的那些工人們前段時間再次提出了新的要求。”他儘量讓自己的話顯得委婉,好照顧對方脆弱的自尊心。所謂羞刀難入鞘,真的讓對方下不來臺,橫下心來作死那也是有可能的。“讓您有點難辦吧?”
這場談判,該是讓自己加上一點籌碼了。一點點的壓垮對方的信心——對於已經掌握全局的錢經理來說,這一點並不難。
“還算好啦。”任健隨口回答。“承蒙您的關心,總算搞定了。”
任健顯然在盡力僞裝。也許對工人來說,保護自己的利益是本能的需要,但是對資本家來說,這種行爲就是一種赤裸裸的敲詐勒索。面對這種敲詐勒索到底要怎麼處理——任健選擇了寧人息事,意味着他付出一筆不小的代價。
可是呢,這件事情真的就這麼波瀾不驚的結束了嗎?不!早得很呢。
“但是這事似乎傳開了,”錢經理不緊不慢的把話題轉到真正的核心上。他現在可以很確定的說,這場工人鬧事遠沒有看起來的那麼簡單。這好比一場感冒對於一個健壯的人來說只是無足輕重的小病,然而對於心臟病患者的人來說,那叫雪上加霜,死掉也正常。“據我所知,銀行方面似乎因此對您很不信任。”
“不信任?”任健反問了一句。
“任總,相信您現在資金方面很緊張吧?”
“緊張?”任健微微一笑,一點也沒有被看穿的窘迫。這份鎮定讓錢經理也不得不暗自贊同一下。裝模作樣的人他見得多了,但是裝模作樣到這個程度就真心不多了。這演技都到達MAX等級了。
“任總,這事情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吧?聽說銀行那邊要求您這邊提前還款了?”他在談判的天平上又加上了一枚砝碼。讓對方知道他不是一無所知。
“是啊。”任健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
其實被要求提前還款這種事情倒也不算罕見——當然了,只是這麼說說,表現一個姿態。因爲如果你拒絕,銀行那邊實際上並不能強迫你。事實上,假如銀行真的想這麼做,通常用誘騙的方式來實現:比方來說,銀行經常會說這種話:先償還貸款,後再進行貸款,期間銀行可以出具貸款承諾函。然而事實上貸款承諾函根本就是廢紙,還貸之後根本不可能重新貸款出來——前兩年無數的企業就是輕易相信了銀行,償還了貸款,結果就再也貸不出款了。被抽貸導致現金流斷裂以致破產的企業數不勝數啊。不過這樣銀行也算是徹底透支了自己的信用:有這樣慘烈的事件在前,現在誰還相信銀行的謊言那就是誰傻逼,死了都沒人同情。
當然對於這件事情來說來說,所謂的銀行要求提前還款只是一種姿態。這個姿態清楚的表明,他想要新增貸款,或者原本的貸款延期——都是不可行的了。說白了,時間到,就要還錢,還不出錢來,就得拿喜兒去抵債——啊,不,拿鋼鐵廠去抵債。
“您要知道,您欠銀行的數額可不少啊。而且這事,說句實話,最終的結果我估計就是鋼鐵廠還是鋼鐵廠,銀行還是銀行,政府當然更是政府,一切不變,唯有您手裡的錢就全部泡了湯了。”
“泡湯?廠子重新運作起來不就可以賺錢了嗎?”任健回答。
“……”姓錢的一時無言。以錢經理的立場來說,這話已經很委婉了。現在任健需要什麼?按照流行的話來說,叫做止損。損失已經造成了,現在要做的事情是將損失降低到最低。其中當然有很多輾轉騰挪的變化,但是歸根結底還是止損。
任健面帶微笑,一言不發的看着對方。那表情完全是看猴戲的樣子,說白了就是帶着戲謔玩弄的心情在看着
這小子真心不簡單。雖然他剛纔話說的委婉,但是所謂一切盡在不言中。他已經清楚的點明白,他對於任健的這邊的資金情況相當瞭解。但是任健依然不爲所動。裝模作樣的人確實有,但被人當面拆穿之後,還能保持鎮定的那真心就不多了。
當我是耍猴戲對吧?老子還知道你是耍猴戲呢!
“任總,想必你知道當前鋼鐵市場十分疲軟,而鋼鐵廠裡的那種落後設備,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盈利的。那簡直就是生產多虧多,生產少虧少。”他定了定神,慢慢的將話題展開。“而且據我所知,現在廠子裡是三無:無資金、無原材料、無技術力量。就算任總想要重新買來一套新設備,引入新的工藝技術,其中也不是這麼簡單的……這麼爛的廠,拿在手裡,恐怕不合適吧?”
“既然廠子這麼爛,那麼你們買過去做什麼?助人爲樂的活雷鋒?”
“呵呵,”錢經理終於被對方這種虛張聲勢的態度弄煩了。也許換個環境下也許他會繼續談判,然而全面掌握對方各種細節,特別是是資金情況之後,他已經不想繼續玩那種毫無意義的遊戲了。“任總真的不打算賣?”
“嗯?”任健倒是完全沒有意識到對方這麼突然變了臉色。在他的印象裡,這個姓錢的是一個真正圓滑的商人——也就是說,極具耐心,而且也很有談判技巧的人。或者用一個比較流行的詞,叫做職業經理人。如果說這樣的人,因爲三兩句話就立刻變色,那任健根本不相信。
然而事實上這種違反常理的事情就是出現了。
等到任健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對方已經站在他辦公桌的對面,用一種可以用“怒氣衝衝”來形容的,很不客氣的姿態,以居高臨下之勢看着他。
因爲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緣故,任健倒是一時愕然。在他能做出反應之前,他看着這個錢經理將一份文件丟在他的眼前。
那是一份合同草稿。不過說是草稿,其實內容都已經擬好,那些關鍵的內容也都已經被填上去了。
那正是轉讓鋼鐵廠的合同。要特別說明的是,上面的價格要比之前提出的收購價確實高了那麼不少。不過話說回來,之前姓錢的說來說去還都是口頭上的,並沒有真正進行細節方面的商榷。所以這種價格上的小調整倒也是正常範圍之內的,並沒有超越。
但是,歸根結底,這不是一個公平的價格,而是一個趁火打劫的價格。任健只是稍微看了一眼,就直接把目光轉到了對方的臉上。
這是什麼意思?強買強賣嗎?他倒是不懂了。
“任總,我提醒一下。”錢經理清了清喉嚨。“今天我們出這個價,要是過上幾個月,就不是這個價了!”
他注意到任健的表情顯然是懵了——典型的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似乎完全沒料到這個已經接觸過多次的錢經理會擺出這幅態度。其實他不用驚訝,這纔是正常的情況:有底氣和沒底氣,有絕招和沒絕招,區別就是這麼大。
從掌握的情報上來說,任健手裡的資金根本不夠他更新設備,招募技術人員的,所以可以確定說這就是一筆典型的一錘子投機買賣。成功了自然血賺,但是失敗了,那也是血虧。此類事情在過去二十年裡屢出不窮。有一個經典的例子:幾個投資者聯合起來買下了一個市場的產權,然後通過房管局將整個市場產權拆分成一家家店面,逐個賣掉,直接賺了好幾個億。但是當他們想要重複一次這種成功的時候,遇到了關卡了——政府不允許產權拆分。於是他們“炒股炒成股東”,被迫在一無經驗,二無準備的情況下經營市場,虧大了。
此外,通過黑客手段搜查任健的電子郵箱,可以確信他最近並沒有和什麼外來勢力接觸。哪怕有,也處於那種“早期探討”的階段,距離真正的協議十萬八千里。
這一切都很正常,事實上——整個時間,從任健買下鋼鐵廠到現在的時間並不是很長,頭尾加起來也只有幾個月。這點時間其實遠不夠那些遲鈍的企業反應過來的,或者說人家雖然對此有意,卻覺得時機未到。沒人猜到任健居然真的是以小博大,以蛇吞象的方式,靠着高額貸款把這事辦下來的。
只有唐總這樣牟足了勁想要插一手的人,纔對這事緊盯不放。也只有唐總這樣人脈深厚的人,才能提前預知用地政策會鬆動,所以才牟足了勁想要插一手。事實上,如果沒有任健這個不懂行的二愣子冒冒失失的闖進來,這個鋼鐵廠肯定賣不出去,然後降價降價再降價,直到降到一個合適的價位,纔會輕輕巧巧的落在唐總的手上。
“你知道不,你這個價格,這是原價的百分之二十五六左右。”任健臉上露出一個似乎是憤怒,又似乎是慶幸的表情。“直接壓到百分之二十五,這個手段未免太黑了。”
裝!看你還裝!百分之二十五又怎麼樣?只要你想要止損,有這個價格就已經很不錯了。當然了,其實價格倒是可以再提一提,但是問題是壓了價才顯得自己的本事不是?
錢經理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已經掌握了優勢。對方終於將假面具拿下來……其實堅持到現在,哪怕是確確實實真相在握,就連他也不由自主的產生了“這小子是不是別有依仗,不一定肯賣”的念頭。
“錢經理,我相信這麼一句話,”任健接着說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可出售的東西,只有不合適的價格。您覺得呢?這個鋼鐵廠當然可以賣,但需要一個合適的價格,”他用筆在合同草稿上添加了一個零。“這個價格就差不多……哦,還不夠。”他在後面又添了一個零。
這個小公司幾乎所有人都看到那個姓錢的滿臉春風的走進任健的辦公室,然後黑着一張臉,用彷彿剛剛吃了一堆大便一樣的表情離開。
任健坐在辦公室,看着對方摔門而出的背影,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快意。這纔是瀟灑人生啊!整天壓抑着自己的怒火,勉強應付這個像鬣狗一樣的無恥傢伙算什麼?現在想起來,上了陸五的賊船也不是那麼令人擔憂的事情了。就連對方留下的那句“任總,可別後悔!”聽起來都宛如音樂一樣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