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八一起身離開家長坐席,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悄無聲息去到了主席臺那邊。
距離拉近,朱丹和韓主任的爭吵話終於落進耳中。
“不行,韓主任你這麼做,會給孩子帶來多大的心裡創傷,你不明白嗎。教育心理學書上說得清清楚楚的事情,你難道不記得了?”
“朱丹,你別和我扯什麼專業的東西。我就明擺着告訴你,公開募捐是校領導開會統一做出的決定。廣義集團的張總會捐款支援學校建設,張總本人也可以藉此機會提高知名度,這位蘇雨同學也能得到全校師生的捐款用於治病,一舉三得的事情,憑什麼不能做。再說了,你一個小小的班主任,也沒資格質疑校領導的決定。”
“韓主任,我不是質疑校領導的決定,我是直接否定這件事!捐款沒有問題,但是讓蘇雨上主席臺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接受募捐,就是不行。這會是孩子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的心理陰影,她會始終生活在自卑當中、沒有任何尊嚴的。”
朱丹真的不給教導主任半點面子,轉頭抓住輪椅把手,衝着那位輪椅母親說道:“蘇娥姐,走,我們先帶孩子去別的地方。”
誰知,那位輪椅母親蘇娥,卻是站在原地紋絲沒動。
略顯憔悴的臉上顯露出淡淡的微笑,衝朱丹微微一點頭:“朱老師,謝謝你的好意,只是命都快沒了,還要尊嚴有什麼用呢?”
這話一出,朱丹頓時沉默了下去。
命都沒有了,要尊嚴還有什麼用?
這句問話說出來時,李八一的心也跟着顫了下。
他以前見過很多跪在醫院門口祈求幫助的人,他能理解那種,人在走投無路時,徹底放下尊嚴的心情。
但是,眼前的蘇娥卻是第一個能把這種話,笑着說出來的。
那淡淡的微笑當中,充滿了李八一無法理解的情感,就像是一個女人在經歷巨大厄難之後,內心構建起來銅牆鐵壁般的防線,可以讓她笑着面對人生中的一切。
以前常聽說,有人只會哭、不會笑,天天以淚洗面。
而眼前的這個蘇娥,她……是那種永遠不會再哭泣的女人嗎?
究竟發生了什麼,能把那麼個溫文爾雅的女人給歷練成這般模樣,哪怕是笑起來的樣子,都讓人不由自主感到巨大的心酸。
“朱丹,你別在這搗亂了,趕緊回去管好你們班的學生。”
教導主任惡狠狠的訓斥,把李八一拉回到的現實,同樣也讓朱丹整個人垮了下去。
“蘇娥大姐,對不起,是我把事情想簡單了。這些錢,你先拿着,還是那句話,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你隨時給我打電話。”
朱丹掏出來衣兜裡所有的錢,也不管裡面是不是還夾雜着什麼塊兒八毛的零錢,塞進蘇娥的懷裡,轉身就走。
蘇娥依舊是淡淡微笑的樣子,幾乎是聽不見聲音地說了聲“謝謝”,隨後便是從輪椅靠背上的小布包裡面,取出來個筆記本。
憔悴的輪椅母親,數清楚手裡的錢,認認真真記下來數額。
隨後,她便保持着那種微笑,仰頭看向了,還在主席臺上宣揚廣義公司有多麼注重公益事業的張總。
李八一將一切看在眼中,心裡更加不是滋味了。
直到一個拳頭狠狠捶在他的肩膀上。
“李八一,你跑這來幹什麼呢?”
“我……哈,丹姐你怎麼哭了?”
“誰說我哭了,李八一你眼睛有毛病吧。起開起開,別站在這礙事。”
朱丹悶頭推開李八一,邁步向着一年八班的隊伍那邊走去。
或許上高中時,這位朱丹大姐大留給李八一的印象,實在是太過彪悍,突然發現她有了點女人該有的柔情,真心令人不太習慣。
李八一茫然地撓撓頭,再看一眼不遠處的蘇娥,長嘆一口氣,追上了朱丹。
“丹姐,那個坐輪椅的孩子是怎麼回事啊?”
“生病了唄,這你都看不出來?”
朱丹紅着眼嘆口氣,緩緩講述出來的,無非是個普普通通的悲慘故事。
曾經乖巧懂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蘇雨,突然得了一場怪病,家裡花光所有積蓄,賣房賣車纔好不容易保住了孩子的命。但是,身體卻沒見任何好轉,手不能動、口不能言,唯一能做的便是坐在輪椅上,睜着眼睛看這個世界。
醫生說了,要想孩子繼續活下去,每個月都要使用費用高昂的藥品維持。
活個七八十年沒問題,但想完全好起來,那就只能期盼着醫學科技高度發展。
每月過萬的醫藥費,很快就拖垮了這個家庭。
從半年前開始,就再也沒有人見過蘇雨的父親了,也是那時候,蘇雨隨了母親蘇娥的姓。
朱丹心善,時不時地接濟一下這對可憐的母女,可那也是杯水車薪。
直到今天,突然見到她們出現在開學典禮的主席臺旁邊,朱丹才知道是校領導準備藉着蘇雨,從那位張總口袋裡再討點捐款出來。
後面,就沒必要多說了。
也是隨着朱丹的講述,主席臺上負責主持開學典禮的韓主任容光滿面站在臺中央,使出來專業演講者的情感技巧,把蘇雨小同學的悲慘經歷聲情並茂說出來。
動情之處,還有不少女家長都開始嚶嚶哭泣了。
李八一很不習慣這樣的場面。
就像看些綜藝節目,選手上臺賣慘似的,儘管大家都知道你可憐,但是守着廣大羣衆把苦難當故事講,怎麼着都不是味。
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華夏民族艱苦奮鬥傳統吧。
寧肯憋着苦,也不習慣敞開了哭。
當李八一再次擡頭時,便看到蘇娥推着輪椅上的女兒走到了主席臺中間。
那位主持典禮的韓主任,立馬拿着話筒送到蘇娥手中。
“好,下面我們有請蘇雨小同學的母親,給大家講兩句。”
話說完,韓主任習慣性地擡手……呃,這場面好像不適合鼓掌吧。
韓主任訕訕地放下手,將目光定位在蘇娥的身上,與此同時臺下無數人的目光也一起聚焦過去。
無邊的沉默、肅穆當中,唯有蘇娥本人還是帶着淡淡的微笑,對準話筒,微微開口:“謝謝。”
涼風拂過。
任誰也沒想到,蘇娥只是說了句謝謝,講話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