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門依舊, 放置着宋百巧畫像屏風的房間裡的一切東西都沒有被動過。
盧皓南將所有珍寶運走,獨獨留下這間房,這裡面的東西他一樣都沒有取走, 連位置都不曾改變, 不知有什麼用意, 也許他想保留和她一起的印證。
韓嘉忍不住問道:“天下堪輿圖到底在哪裡?”
顧無憂一指屏風:“就在這幅畫像上。”
韓嘉摸了摸散花綾, 狐疑地看着她, 薄薄的單層絲絹,並沒有夾層。
顧無憂道:“你把這幅圖拆下來,小心一點。”
韓嘉依言, 運力輕輕一捏屏風的四角,用內力震碎了屏風框架, 絹布軟軟脫落下來, 絲毫未曾損壞。
顧無憂接過散花綾, 緩步朝外走去,一直行到溫泉池邊, 一揚手將那幅畫像丟進了水中。
在一些古老的家族或者幫派中,有一些秘密的圖,爲了防止他人窺視,就塗上特殊的藥水,需要用水、火、甚至是藥物來顯影, 這個方法, 他自然明白, 所以並未阻止。
散花綾是密而韌之織物, 紋理緊實, 着色力強,用散花綾作畫寫字輕易不會褪色, 但這幅散花綾一投入泉水中,畫上的人像就開始模糊。不一會兒,人像不見了,散花綾上漸漸顯出了一幅地形圖。
原來這就是天下梟雄夢寐以求的天下堪輿圖!
天下堪輿圖原本是宋百巧帶出嫏嬛福地的,最終也還是由她守護着,原滄海的確用心良苦,可是,他愛他,但寧願讓她死後才完璧歸趙,讓她死後盡享無上哀榮,卻不讓她在活着的時候嫁給墨如瑾。
顧無憂蹲在牽住絹布一角輕輕一抖,等她停下來的時候,絹布上居然一滴水都沒有!這不是一般的散花綾,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
韓嘉捧着天下堪輿圖,雙手有些顫抖,這一刻他終於等到了!
“哈哈哈……哈哈……”他抑制不住地仰天長笑,胸中多年來的抑鬱一吐而盡,那些孤獨的歲月,那些忍辱的往事,那些黯然神傷的遺憾在此時看來都是值得的。雖然他貴爲皇子,文才武略不輸他人,但是母妃出身低微,所以地位並不牢固,昭帝有四子,再加上傳說中的大皇子共有五人,誰能繼承帝位?一入宮門深似海,每天都在算計陰謀中度過……他看着手中的天下堪輿圖,眼中是不敢置信、狂亂、驚喜、激動,這一切擔憂即將結束!
一圖在手,江山我有,終於得到了天下堪輿圖,那大好的河山,從塞外到南疆,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從這裡到這裡是錦州地界,嗯這是疊翠山要塞,不錯,塔兒山脈居然有銅礦……”
“現在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你對我的承諾怎麼算?”
小心地收起了天下堪輿圖,韓嘉面帶微笑,慢條斯理道:“什麼承諾?”
顧無憂心中一沉,不該太相信韓嘉的,勉強笑道,“原來殿下是個言而無信之人。”
韓嘉一雙寒光凜凜的眼睛若有意似無意,“就算我不去天山,有人也不會放過他。”
這話來得蹊蹺,除了韓嘉,還有誰知道謝逸之在天山?
這其中牽連到什麼恩怨情仇,到底還有多少事師父瞞着她?
黑水之城,並非一切都像世人傳說的那樣觸目所及之處都是黑色的。
到處都是藍色的,甚至連堆砌宮殿的石頭都是淡藍色,不知道從哪裡覓得,有的藍色像空谷幽蘭一般孤清,有的藍色像大海一般浩瀚深邃,深深深淺淺的藍色充斥着人的眼睛,但又奇異的和諧,搭配的人不僅喜歡藍色,而且很懂得如何運用色彩。
宮室空曠,一望無邊,沒有隔斷,空得叫人害怕,唯一的裝飾是屋頂上垂下的多幅白紗來隔了人的視線,白紗如雲,藍幕如天,讓人恍然以爲身處在神仙的天宇之中,俯瞰世間,萬物都是那麼渺小。
室中只有二人,寬袍大袖,仿着古風相對跪坐,矮几上有一套精美的茶具,旁邊小火爐上擱着一個陶罐,水開,呈蟹眼狀,其中一人玉冠木屐,泠泠若林下散仙,神情悠然,他拿起茶匙小心的將茶葉傾入陶罐中,“我從來沒有用天山雪水烹製過九芸春,這是從優曇花生長的地方取出來的冰塊融化而成的,不知道比不比得上延州潮音泉的泉水。”
另一年輕人身上則有清冷的氣息,混着藥香,“恐怕要叫先生失望了,我不會去延州。”
水滾開,茶葉在其中翻滾着,有輕微的響聲。
玉冠木屐之人放下茶匙,轉而去溫壺,一提一放,他的姿勢看似隨意,卻行雲流水,毫無破綻。
只有坐他對面的年輕公子知道,這個看似放誕貌若散仙的人的武功是多麼可怕,他的內心是多麼陰鬱。
“你們倆兄妹的宿命早早出生之時就註定,只能有一人存活,你不去,也沒有用,逃避不了的。”他笑了笑,子衿青青,閒散優遊,卻無端散發出一股危險的氣息,仿若一隻危險的獸。
“除非——你有把握打贏我”。
“你若想殺她,早在她出世之時就可以殺了她,無需大費周章等到現在。”年輕公子淡淡道。
“不錯,要一個人死太簡單了,痛只是一瞬間的,若叫一個人長久的痛苦,刻骨銘心的痛苦,纔是折磨。”烹茶之人爲對面的人杯中徐徐注入茶水,湯色純淨,清香撲鼻,端的是好茶,卻不知爲何凝了一股怨氣。
年輕公子輕抿一口,皺了皺眉,就隨手將茶倒入身旁的漱口盂中,道:“選材火候俱是恰到好處,只可惜先生的一腔怒火將九芸春的清香完全掩蓋了。”
“烹茶不僅講究材料和水質,也看火候,現在這個遊戲恰到火候了,該是品嚐的時候了。”
玉冠木屐之人斜睨着年輕公子,道:“你還是不願意去?”。
雖是詢問,他身上那危險的氣息卻越來越濃,一雙袍袖無風自動。
年輕公子沉吟,嘆道:“如果先生一定要見到一個結果,我願意用我一命換她一命,她……是無辜的。”
玉冠木屐之人現出詭異扭曲的笑容,“無辜?她的存在就是孽,她只該怪她的父母爲何要將她生下來。”
年輕公子道:“先生被仇恨矇蔽了眼睛,她身上流的血有一半是風姨的,你殺了她,風姨在地下可會原諒你?”
“不要提這個女人的名字!”玉冠木屐之人一聽到“風姨”兩個字就頓時變色,振衣立起,他先前醞釀的強烈的內力和殺氣宣泄而出,形成一股漩渦在室內迴環,“哧哧”白紗破碎,漫飛不已,桌上的茶具一起破裂,炸成數片,紅泥火爐上的藍焰妖冶地一躍而起,助着這怨氣。
勁氣方熄,一室狼藉,年輕公子卻不躲、不懼、不讓,但碎片到了他周圍卻如同撞上了無形的牆,失去了力道落下來,卻不見他有什麼動作,“先生若執迷不悟,恕在下不能奉陪了”。
玉冠木屐之人瞬間收了怒氣,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又恢復了雲淡風輕的模樣,“也好,等看過了天下堪輿圖,我就可直接參加太子和無憂姑娘的婚典了。”
年輕公子本已走到門口,聽了這話渾身一震,回首問道:“婚典?”
彷彿早已料到他會有這種反應,烹茶之人負手而立,神情十分得意,十分愉快。
只要看到他人痛苦,就是他最大的樂趣,他存在於這個世上,就是爲了看別人的痛苦既然和掙扎,看賤如螻蟻的蠅營世人如何爲了自己的私慾而上演一幕幕殘殺、出賣、陰謀的戲碼。
窺探人心中最深的邪惡並誘發這些邪惡,他太熟悉要怎麼去做。
他笑容愈盛:“你的好弟弟爲了要報復你贏過你,對天下堪輿圖和無憂姑娘是志在必得,可惜……”
“可惜什麼?”先前一派清和的聲音有了破綻,有關心的意味,關心則亂。
“可惜她並不喜歡韓嘉,她喜歡的人是你,卻爲了沙屍毗花要嫁給韓嘉,你若不出現,怎麼證明你已經沒事了,不需要她違背自己的心意的嫁給韓嘉?”
玉冠木屐之人侃侃道來,而一雙銳利的眼睛卻死死盯着年輕公子,似乎要從他身上找到傷心、失望、痛苦的跡象。
那是多麼令人快樂的事情啊,他爲將要看到的表情而隱約地興奮着。
可惜他沒有看到,失望之餘他又有點喜悅,終於有了對手,這個年輕人太不簡單了,能把自己身上的氣息收藏得一絲不露。
他等待太久了,也十分寂寞,需要這樣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來陪他玩這個遊戲。
年輕公子沉默了一會兒,毅然道:“好,我跟你去,上一輩的恩怨,還有我們之間,的確需要做個了斷。”
顧無憂看着韓嘉和謝逸之相像的臉龐,想起天山那邊極有可能危險重重,謝逸之有性命之憂,不由又急又怒,一顆心如同放在油鍋裡煎,“如果他真有不測,那麼這帝陵就是你我葬身之地!”
這番話不亞於火上澆油,韓嘉的妒火被這話完全激發,他心中想過如果顧無憂答應嫁給他,如果顧無憂對他還有一點點情意,他就拼着被師父責罰也要救她,但是她的心卻全在那個人身上,寧可拉他同歸於盡也要替他報仇。
這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大哥!未曾謀面,已經奪走了父皇的寵愛信任,奪走了他第一次愛上的女子。
韓嘉心中恚恨極了,突然欺身上前,一把將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兒拉入懷中,不顧一切,低頭重重吻了下去。
“啪”,重重的一巴掌打在韓嘉臉上,她趁他愣住一霎那掙開了他的懷抱。
韓嘉心中涼透,手撫上臉龐,是痛,但比不上他心裡的痛,心如刀絞,“你真如此討厭我?”顧無憂不能回答,她被韓嘉突如其來的行爲震到了,只聽到韓嘉繼續道,“就算你討厭我,我也不能放你走,你只能嫁給我。”
“無憂”,韓嘉溫柔地喚她,語音雖柔情萬種但帶着一絲蠱惑的意味,還在茫然無措中的顧無憂聞聲擡頭,毫無防備之下猝然看到了他的眼睛,閃着妖異的深紫色,那是練過攝魂大法的眸子,她心叫不好,但人在茫然的時候意志力最弱,他的眼睛彷彿是一個巨大的漩渦,讓她深深陷了進去。
“你過來”,顧無憂被他眼睛所控制,人也渾渾噩噩的,她彷彿看到眼前站的是謝逸之,月白色的袍子,長身玉立,站在流雲居的牡丹花叢中,嘴角輕輕勾起,含笑看住她,召喚她“無憂,過來啊”,她不禁露出了笑容,朝着謝逸之走去,“師父,你來啦”。
在攝魂大法的控制下,人會產生幻覺,說出心中埋藏最深的話。
顧無憂走近韓嘉,輕輕靠在他胸前,道:“師父,從我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很喜歡你了。”
韓嘉聽到她叫“師父”,知道她的心神已被控制,但又恨意不絕,她竟又將他當做謝逸之,帶着清香的身體充斥了他的懷抱,這麼溫軟,這麼純淨,這麼甜美,這麼誘惑,韓嘉竟也似着了魔,捧着她的臉龐深深吻了下去。
她的脣從來沒有被人觸碰過,清甜柔軟,彷徨無助,帶着一絲微微的涼意,處子特有的芬芳讓韓嘉沉迷其中,他在她脣上輾轉掠奪,品嚐甘甜,不能自拔,也忽視了隱藏的危險。
“嗆”,龍吟清越,兩人身後突然有一柄劍,憑空出世,疾飛而來,目標是韓嘉。
這一劍雖挾怒而來,雷霆萬鈞,卻在刺入的那一瞬堪堪停了下來,顧無憂一手扣住韓嘉脈門,一手握住劍刃,鮮血從她的指縫流淌出來,意外道,“皓南?你怎麼也來了?”
她竟然爲了這個欺負她的人握住了他的劍鋒,那一劍正是盧皓南刺來的,但他寧願沒有刺出這一劍。
顧無憂看他神色,知道他誤會了,急辯解道:“你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韓嘉知道剛纔是顧無憂救了他,引起了盧皓南猜疑,便故意道:“盧相不是早已仙遊了嗎,何以在夏朝皇帝的陵墓裡出現呢,盧相做事真是常人難以揣測,可惜你去了燕桓那麼多年,有些事情是你不能控制的”。
“就連和他相似的人,就算這個人……你也要維護他嗎?”淡淡的怒意升起,他雖頗能察言觀色洞悉人心,但一遇到和顧無憂有關的事就失去正常的判斷,他竟以爲是她愛屋及烏才救了韓嘉。那他算什麼,他不是她從小依賴的師父,和謝逸之也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甚至他還利用過她,拋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