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帝都分內宮城、外皇城兩個部分,宮城治衛由皇帝直轄的禁軍負責,目前的最高指揮官是禁軍大統領蒙摯。比起宮城的單一,皇城治衛的分工相對而言要複雜得多。民間刑名案件、日常巡檢、緝捕盜匪、水火救助等是京兆衙門的職責,城門守衛、夜間宵禁、鎮壓械鬥之類的事項又歸巡防營管,京兆衙門算是地方官府,要向六部覆命,巡防營在編制上本應歸兵部節制,但長期以來,由於它的直接統領者寧國侯爵職皆高於兵部尚書,所以超然而獨立,兵部並不敢對它下任何指令。此外皇城有私兵之權的還有數家,東宮自惠帝朝自內宮城獨立出來後,也被統歸入皇城範圍,依制蓄兵三千,親王府兩千,郡王府一千,一品軍侯府八百。這些特權府第多多少少都會影響到皇城的動靜,可謂是各方力量交錯,攪得跟一團亂麻似的。如今兼有巡防營統領之職的謝玉轟然倒臺,就像是從這團亂麻中強行抽了一根出去似的,把剩下的弄得更亂。
太后出殯之後約一月,諭旨批下,謝玉從天牢幽冥道中走出,準備前往流放地黔州。他生於世家,青年尚主,累封至一品軍侯,威權赫赫這些年,一旦冰消雪融,便恍如鏡花水月,黃粱夢醒,富貴煙消,只見一副枷鎖,與其他的流刑犯一樣,由兩個粗野衙役押解着,連水火棍也不比別人多帶一根。
幸好流刑犯出發的時辰一向是凌晨,街上尚稀人跡,沒有旁觀的人羣和譏嘲的語聲,讓謝玉心裡舒服了一些。在牢裡他並沒有受刑,連例行的提審也沒有,儘管他的案子最終是由樑帝勘定的,但其實自他下獄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這位大梁至尊。獄中的飲食當然離“好”字差得很遠,不過好歹管飽,而天牢中原本常見的獄卒私下虐待人犯的陋規,也因新任刑部尚書管理有方被杜絕了,所以當謝玉帶着重枷走向金陵城的南城門時,他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
押送者與人犯到達南越門的時候,剛好是開城的時間,戍守皇城門的自然是巡防營兵將,他們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那鬚髮零亂、披枷帶鎖站在一旁等候厚重的城門開閂的人犯是誰。後來負責押送的其中一個衙役在守城官兵中碰見了個熟人,兩人寒暄過後,那衙役輕浮地遞了個眼色過去,用絲毫沒有壓制的音量道:“呶,瞧瞧以前你們的頂頭上司,大侯爺呢,幾個月前哥們你都不敢直接擡頭看他,現在去瞅吧,還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腰板兒還沒你直呢!”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現場一片輕微的喧譁。這些低層的官兵跟謝玉基本沒什麼直接接觸的機會,平時想起謝侯爺那如同就是雲上之人,雲上人現在跌入泥潭,正站在自己面前,不冒出點好奇心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很快當班的幾十名官兵就圍了大半過來,有人因爲謝玉的發須遮住臉龐看不清楚,還準備伸出手扒開來仔細地瞧。
“幹什麼?都給我回去!”一個粗重的聲音就在這時響起,聲音的主人也快速擠了過來,試圖把人羣推散,“有什麼好看的,城門都開了,還不到自己該站的地方去!”
“七叔,”一個官兵拉長了音調道,“剛開城門,鬼都沒半隻,兄弟們也就想看看而已,又沒幹什麼。”
“換你被人這樣看你樂意啊?”
“我又不犯事,憑什麼讓人看?他現在又不是大侯爺了,你討好他幹什麼?”
七叔臉一沉,朝地上啐了一口,罵道:“人家當侯爺的時候就該討好,犯了事就該踩,勢利眼成這樣算什麼男人?”
其實圍觀的人大多也只是好奇,被這樣罵自然生氣,好在這七叔平時人緣不錯,資歷也深,立時便有人出來打圓場勸和,總算也只是對吵沒有對打。兩個衙役像看好戲一樣在一旁瞧着,時不時還挑撥兩句,而原本引起混亂的謝玉本人,反而悄悄地退到了一邊,整張臉掩於鬚髮之後,看不清表情。
負責這一組官兵的小領隊本來只是袖手旁觀不想管,軍中嘛,什麼時候不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不打架不傷人就沒事,何況現在天才矇矇亮,城門冷清,反正無聊,就當大家暖身了。可後來他無意中看見兩個衙役悄悄撇嘴露出鄙夷之色,突然意識到有外人在場,未免讓人家看了巡防營官兵的笑話,當下心中怒氣大升,從旁邊抓起根鞭子啪得抖了個響脆,高聲罵道:“他媽的都給老子閉嘴!”
雖說他也只是個小頭目,但縣官不如現管,見他突然發怒,大家詫異之下也沒敢違逆,乖乖閉了嘴散開。兩個衙役見好戲落幕,倒也沒再繼續添柴加火,而是推搡着謝玉出了城門。
南越門出,是一條黃土大道,甚是平坦好走。謝玉習武之人腳力不弱,沒給那兩個押送者棍棒驅打的機會,走得並不慢。大約半個時辰後,天已大亮,一個衙役停下來擦汗,無意中向後瞥了一眼,只見塵土飛揚,一輛素蓋黑圍的馬車疾馳而來,單看那拉車的神駿馬匹,也知不是尋常人家。
三人一起閃到路邊,兩個衙役好奇地張望着,謝玉卻背過身,半隱於道旁茅草之中。
馬車在距離三人數丈遠的地方停下,車簾掀起,一個素衣青年跳了下來,給兩個衙役一人手中塞了一大錠銀子,低聲道:“來送行的,請行個方便。”
雖然不認識來者是誰,但來給謝玉送行的,那一定不是市井之徒,兩衙役極爲識趣,陪笑了一下,便遠遠地站到了一邊。
“爹……”謝弼顫顫地叫了一聲,眼睛紅紅的,“您還好吧?”
謝玉無聲無息地站了半晌,最後還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謝弼又張了張嘴,似乎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呆了片刻,回頭去看那輛馬車。
謝玉頓時明白車上還有人,不由目光一跳。此情此景,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想再見她一面。然而無論他是想見還是不想見,此刻都已沒有選擇。車簾再次被掀開,一身孝服的蒞陽慢慢地走下馬車。令謝玉意外的是,陪同攙扶着有些虛弱的長公主的人,竟然是蕭景睿。
在離謝玉還有五六步路的時候,蕭景睿放開了母親,停在原地不再前行。蒞陽長公主則繼續走到謝玉面前,靜靜地凝望着他。謝弼想讓父母單獨說兩句話,又體念景睿現在心中矛盾難過,便走過去將他拉到更遠的地方。
“結束了嗎?”沉默良久後,長公主問出第一句話。
“沒有。”
“我能幫什麼忙?”
“不用,”謝玉搖搖頭,“在京城你尚且護不住我,茫茫江湖你更是無能無力。”
蒞陽長公主的目光沉靜而憂傷。雖然近來流淚甚多,眼眶周圍已是色澤枯黃,皺紋深刻,但眸中眼波仍然餘留秋水神采,偶爾微漾,依然醉人。
“那位蘇先生……昨天派人來見我,說叫你交一封信給我。”
“信?”謝玉愣了愣,但一想到是那位令人思而生寒的梅長蘇所說的話,又不敢當做等閒,忙絞盡腦汁思考起來。
“那人說,如果你還沒寫,叫你現在就寫,因爲你說的那些東西后面,一定還有更深的,寫下來,交給我,你就可以活命。”蒞陽長公主並不知道這些話的意思,她只是木然地、一字一句地認真轉述。
儘管這個男人扼殺了她的青春戀曲,儘管這個男人曾試圖謀殺她的孩子,但畢竟有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他是她三個孩子的父親,她並不想聽到他悽慘死去的消息,尤其是在這個男人自己並不想死的情況下。
謝玉的眼珠轉了轉,突然之間恍然大悟,明白了梅長蘇的意思。
自己所掌握的秘密,除了那日當面告訴梅長蘇的,還有很多是他暫時不想說,或者不能說的。這漫漫流刑路,夏江如果要殺他,根本防不勝防。唯一的保命方法,就是把心中的秘密都寫了下來,交託給蒞陽保管,如果自己沒事,蒞陽就不公開他的手稿,如果自己死了,那手稿就成爲鐵證。夏江不是糊塗人,一算便知道還是讓自己活着的好,自己活着再不可靠,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把關係到兩人共同生死的秘密說出來,反而是自己死了,一切才保不住。
這確實、確實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
蒞陽長公主仍是靜靜地看着他,靜靜地等待他的決定,毫無催促勸說的意思。
謝玉心頭突然一熱,眼眶不由潮了潮。雖說是多年怨侶,但這世上自己唯一還敢相信,唯一還敢抱有一絲希望的人,就只有蒞陽了。
“有紙筆嗎?”穩了穩心神後,謝玉低聲問道。
蒞陽長公主從寬袍袖袋中摸出一個長盒,裡面裝着現成的筆墨,和一幅長長的素絹。
“寫在這個上面吧。”
謝玉遲疑地看了看遠方正瞧着這邊的那兩個衙役,蒞陽立即道:“沒關係,那個蘇先生說,越多人知道你寫過這個東西越好。”
謝玉立即領會,急忙提起筆。因他帶着枷,蒞陽公主便把素絹鋪在木枷上,等他寫幾個字便幫他挪動一下絹面,不過自始至終,她目光的焦點未有一刻落在那些字跡上。等謝玉好容易寫完,她立即將素絹折起,放進一個繡囊之中,拔下紮在上面的一根細針,密密將囊口封好。
“蒞陽……”
“你寫的這個我不會給任何人看,我自己也不會看。你曾經做過什麼事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因爲對我來說,什麼都不知道纔是最好的……”蒞陽長公主將繡囊放入懷中,目光悽迷,“我還準備了些衣物銀兩,你路上帶着用吧。”
謝玉柔和地看着她,想撫摸一下她的臉,手剛一動,立時驚覺自己是被枷住的,只能忍住,輕聲道:“蒞陽,你多保重,我一定會回來再見你的。”
蒞陽長公主眼圈兒微紅,轉過頭去沒有接這句話,擡手示意謝弼過來。謝玉忙定定神,趁着兒子還未走近的時候快速道:“蒞陽,這個繡囊,你千萬不能給那個梅長蘇。”
蒞陽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點頭:“你放心,只要你活着,這個繡囊我會一直隨身攜帶的。”
話剛說完,謝弼已走了過來。他爲人周全,見母親示意便已明白,所以中途繞到馬車上將包袱拿了下來,給謝玉拴牢在背上。蕭景睿依然遠遠站着,偶爾會轉動視線看過來一眼。
謝玉對蕭景睿一向並無真正的父子情,蒞陽長公主體念兒子現在心中傷痛難過,謝弼也是一向妥帖細心,因此並無一人出言喚景睿過來。大家默然對視了一陣,還是謝玉先道:“今天我的路程不短,就此分手吧。弼兒,好好照顧你娘。”
謝弼應了一聲,扶着母親慢慢後退。兩個衙役一看送別結束,便也提着棍子走了過來。謝玉不想看着蒞陽的馬車遠去,所以自己先行轉身,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邁步,突然覺得一股寒意襲來,不由打了個寒顫,忙擡頭四顧,只見周邊荒草古道,並無人跡獸蹤,以爲只是感覺有誤,用力甩了甩頭。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謝弼輕輕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
再次擡頭張望,只見方纔還空無一人的前方,齊人高的高篙茅草似波浪般被人分開,夏冬一身純黑衣裙,緩步走了過來。
如果單單只是夏冬,遠不足以讓謝弼倒吸冷氣,真正令謝弼吃驚的是夏冬臉上的表情,那深如海、切入骨、冷如冰、寒如霜,浸滿了怨毒與仇恨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