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年二月,適逢每三年一次的春闈,依制由禮部主持,皇帝指派主考官一名,副主考十八名,選拔天下學子。
往年每到此時,太子和譽王爲了幫自己的人爭奪新科座師之位,全都會使出渾身解數,明裡暗裡鬧得不可開交,而藉着朋黨之勢上位的考官們自然第一要略是考慮到各自主子們的利益,私底下流弊之風盛行。
一些忠直的御史朝臣諫了無數次,不僅沒有多大效用,下場還都不好看。
選士之弊基本上已成爲朝政的一大宿疾,稍有見識的人心裡都明白。
不過大家更明白的是,今年的情況一定會變,至於怎麼變,很多人都在觀望。
除了世襲貴勳家的長子以外,科舉是大多數人開闢文官仕途的唯一途徑,其間牽涉到的方方面面甚爲複雜,地域、出身、姻親、故舊、師門……很多因素可以影響到最終的結果,並非單單隻涉及黨爭,要想不屈從於這些,杜絕所有的關說之風,就必須要承受來自各方人脈的壓力,同時自身還要保證絕對的清正公允,以免被人挑出錯失。
此時太子出局,譽王幽閉,能影響皇帝確定今年考官人選的似乎只有靖王。
如果他有意要施行這種影響力的話,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去跟他爭。
一月底,禮部宣佈了今年春闈的星測吉日,樑帝在朝堂之上就考官人選一事詢問靖王的意見,得到的回答是“茲事體大,不敢擅答,請容兒臣慎思數日”,雖然沒有明確答覆。
但很明顯他並不打算置身事外。
可是扭轉流弊決非一件輕鬆的事,弄不好就會事與願違,所以大家在等待最後名單出來的時候。
實際上就是在等着看這位親王地最終決策,是不怕得罪人。
努力把他所賞識的那類耿介之士推薦上去,還是屈從於歷年慣例,弄個圓融曉事的主考官,爲某些特殊地人留下一道晉身的縫隙。
二月四日,中書詔令終於簽發。
由司禮官當衆宣讀。
如果人地下巴真的可以掉下來的話,那天的朝堂之上一定可以遍地揀到下巴。
副主考們全都是六部侍郎中最年輕氣盛的官員,可主考官卻是高齡七十三地原鳳閣閣老程知忌。
雖然程老大人已恩養在家多年未踏入朝堂,雖然閣老是個衆所周知的名譽官位,但在制度上他仍然有着正一品朝職,屬於可以被選任爲主考官的範圍內。
只是以前,還從來沒有象他這樣的人被重新起用過,衆人在推測可能人選時也沒有一個人想到了他。
不過靖王所建議的這種老少配是爲了達到什麼效果,大家很快就體會了出來。
程知忌並不是一個特別強硬的老臣。
他溫良、柔和,從不拒客,不抹人家面子。
非常的識時務,只是時務不太認得他。
因爲他實在是太多年沒有上過朝堂了。
對朝中的人脈關係根本弄不清楚,跟其他人只須提點一下大家便心知肚明的事。
到他這裡非得把來龍去脈交待個絲毫不爽才行。
關鍵是人要是沒有特別鐵地關係,誰敢貿然把殉私的話說的那麼清楚,尤其是對着一個被人遺忘了好多年,根本摸不清他深淺地老臣。
畢竟風險還是首先要考慮的事情,總不能路子還不熟呢,就不管不顧地擡着一大箱金銀珠寶上門去求人辦事,新上任地幾個御史又不是吃素地。
但是從定下考官人選到入闈開試,只有十來天的時間。
通向程知忌那裡地門路還沒來得及查清打開,這位老大人就收拾包袱進了考場。
沒有了外界的影響和各自的私心,那麼既使是爭論和異議也會變得單純。
其實老少搭配最大的缺陷就是年長的因循守舊,不接受新的觀點,年輕的自負氣盛,不尊重前輩的經驗。
靖王在“慎思數日”決定人選時,首要考慮避免的就是這個。
雖然最後的名單裡並不全是他所建議的,樑帝自己也改了幾個,但大的格局總算沒變,最終也達到了靖王想要的效果。
這主要歸功於程知忌這個人確實選的合適。
他雖然年邁,但性情並不固執,樂意聽人辯論,同時他身爲前代大學士,鳳閣閣老,厚重的底子擺在哪裡,十八位副主考第一天閱卷下來,對這老先生已是信服,無人敢不尊重他。
一旦主考官不反感年輕人的不拘一格和魯莽冒進,副主考們又承認主考官的權威裁斷,那麼相互制肘自然可以變成相互補益,不至於產生大的矛盾。
其實這一年的春闈還遠遠做不到不遺漏任何的人材,因爲那是不可能的,但最起碼,這絕對是多年來最乾淨公平的一次科考。
靖王的目標是“無功無過”,他不指望一下子就清理完所有的積弊,也沒有采取更強硬冷酷、更容易招致不滿和反對的方式來保證廉潔,他首先要改變的就是“無弊不成科場”的舊有觀念,切斷許多延續了多年的所謂慣例,從而邁出整肅吏選的第一步。
春闈順利結束,沒有起大的風波,這讓樑帝很高興。
他原本最擔心的就是靖王不曉時務,一味按自己的想法把朝政折騰的不得安寧,現在看他也漸漸和順起來,心裡自然歡喜。
轉眼間草長鶯飛,三月來到,內廷司開始忙碌準備皇族春獵、駕幸九安山離宮的事。
衆皇子中除了譽王還在幽閉不得隨駕外,其餘的當然都要去,再加上宗室、重臣扈從的近兩百人,每個都帶着一羣隨行者,規模算是歷年最大的一次。
皇后仍象往年一樣奉詔留守,但妃嬪中隨駕的已不是曾經寵冠六宮的越貴妃,而變成了靜妃。
在預定儀駕出京的前兩天,穆青再次乘坐着他的八擡王轎前往蘇宅,並且一直擡到後院才落轎,而從轎子裡出來的除了這位小王爺本人以外,還有另一個仿若大病初癒的青年。
黎綱無聲地過來行了個禮。
轉身引導兩人進了梅長蘇地正房。
穆青樂呵呵的,一進門就往主位方向拱手道:“人我帶來了,路上一切平安。
沒什麼事。”說完將身子一側,將背後的青年亮了出來。
“多謝穆王爺。”梅長蘇笑着還禮。
同時看了那青年一眼,“在下梅長蘇,有幸得見衛將軍,請問傷勢大好了吧?”
衛崢按捺住心裡地激動,顫聲道:“蘇先生相救之恩。
在下莫齒難忘……”說着便想要屈膝參拜,卻被對方柔和的視線止住,只得深深作了一個揖。
穆青覺得任務完成,輕鬆地甩了甩手,問道:“飛流呢?”“他不在。”梅長蘇明白這個小王爺地意思,只不過現在密室裡有人等着,當然要想辦法先逐客了,“改天我帶他到府上去。
不過今天恐怕不能相陪了,我要先安置一下衛將軍。”
“要記得來哦。”穆青是個爽快人。
也不覺得什麼,叮囑了一句後便轉身,乾乾脆脆地走了。
他的身影剛消失。
衛崢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含淚道:“少帥……都怪衛崢一時不察……”
“好了。
你我之間用得着說這個嗎?”梅長蘇也不扶他。
反而自己也蹲了下去,握着他的肩頭道。
“你靜一靜,別太激動,我要帶你去見靖王,在他面前,對我的稱呼不要失口。”
“是……”
“起來吧。”
衛崢吸了吸氣,伸手扶着梅長蘇一起站直,兩人並肩來到內室,開啓了密門,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靖王殿下,衛將軍到了。”簡單地說了這一句後,梅長蘇也如同穆青般閃開,靜靜地退到了角落之中。
“衛崢……參見靖王殿下……”
看着本以爲已是永別的故人,蕭景琰覺得自己比預想中地還要心潮難平,忙穩了穩心神,上前扶起衛崢。
站在他身後的列戰英也忍不住搶上前一步,盯着衛崢上上下下細細地瞧,瞧到後來,眼圈兒就紅了。
“殿下,大家都坐下來談吧。
我想今夜要談的話,應該不會短吧。”蒙摯因爲早就見過衛崢多次,情緒最穩得住,過來安排座椅。
列戰英堅持按軍中規矩侍立在一旁,衛崢則悄悄看了梅長蘇一眼,顯然也非常想站到他身後去,可惜後者正靠在炕桌旁撥弄火爐,沒有擡眼。
“衛崢,暗室相見,你不要拘禮,我有很多話想問你,你先坐下來。”靖王指了指離他最近的一個座位,“許多疑惑,我藏在心裡多年,本以爲已再無解答,喜得上天護佑,可以再見舊人,還望你一一爲我解惑。”“是。”衛崢深施一禮,這才緩緩落座,“殿下請問吧,衛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靖王凝視着他的眼睛,第一句話就問:“還有別的倖存者嗎?”
這個問題衛崢做過準備,所以立即答道:“有。
只是不多,有職份的就更少了。
因爲被宣佈爲叛軍,要服苦役,所以即使是士兵也不敢還鄉,只能流落異地。”
“我認識的還有哪些?”
“校尉以下,只怕殿下不熟,再往上,只有聶鐸……”
靖王禁不住目光一跳:“聶鐸還活着?”
“是。
但他現在何處,我不太清楚。
總之都是匿名躲藏吧。”
“聶鐸也是主營的人……那北谷呢?北谷就真地一個也沒活下來?”
衛錚低下頭,不知是不忍回答,還是不願回答。
“怎麼會這樣……”靖王努力穩住發顫的嗓音,“別人不知道,我最清楚,赤羽營是最強的戰隊,單憑謝玉和夏江帶着從西境調來地十萬兵馬,怎麼可能會打成這樣?”
衛錚霍然擡頭,目光如火,“難道連殿下,也以爲我們是跟謝玉廝殺成這樣的嗎?難道我們赤焰軍真地是叛軍,會跟朝廷指派地軍隊拼成那樣的慘局嗎?”
靖王一把抓住衛崢地胳膊,用力到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捏碎,“你的意思是,你們沒有反抗,謝玉依然下了毒手?可是,以小殊的性情,縱然一開始他沒有想到,可屠刀一旦舉了起來,他絕對不會坐以待斃的!”
“殿下說的對,可是……”衛崢兩頰咬肌緊繃,繃出鐵一般的線條,“當屠刀舉起來時候,我們剛剛經歷了惡戰,已經沒有力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