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晦暗的天空,令人幾乎看不出是黎明。天頂高處黑雲壓城,烏濤如怒,緩緩地向人間迫近,似乎要將眼前的禁宮深殿一口吞噬。
昭陽殿內,又是一天看似與之前無異的朝會。
“臣元寶明奉旨將《暮雲飛雁》的曲譜奉上。”元寶明身着朝服,恭恭敬敬地將曲譜雙手呈上。
內侍接過元寶明的曲譜,獻給孝靜帝。
“好!愛卿如約獻曲,高風嘉節可爲百官表率。”孝靜帝元善見隨手一番,讚不絕口地說道。元寶明知道,孝靜帝哪是真得喜愛這曲子,分明是宣告自己對所有元氏血脈的統治權。
“恭喜陛下,喜得佳樂。”殿外,傳來高澄朗朗洪亮的聲音。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高澄龍行虎步地走上殿來。
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高澄這獨一無二的榮寵,引起了一幫人或恐懼或厭惡的睨視。
而高澄自己卻渾然不覺,或者說他即使覺察到,也毫不在意。他依然威風凜凜,步下生風,走過元寶明身旁時,那氣勢竟逼得他有些汗毛倒豎。
高洋與元寶明雖然隔着一段距離,卻將元寶明的心頭的緊張看得一清二楚。
坐在龍椅上的孝靜帝也忽地緊張地站了起來。
高澄走向殿中,叩拜道:“昨日嘉宴,臣欲得《暮雲飛雁》之曲以配家廟。臣事後反思,天子龍威,怎能爲臣下造次。是臣造次了,萬望陛下恕罪。”衆人偷眼瞟過高澄的臉色,只見顧盼間盡是豪氣,哪有一絲謝罪的樣子。
昨天的宴會上,被崔季舒打在臉上的三拳,似乎現在還是滾燙的。可孝靜帝忙擺擺手說:“不妨不妨!大將軍平身。大將軍操勞國事,功勳蓋世,朕那日酒後失言,也着實令人寒心。
朕今天備了些許薄禮,犒勞大將軍,算是給大將軍賠罪了!”孝靜帝強力收回自己愁色,強擠出一絲畢恭畢敬的笑容。
鄴北城大殿內,百官在朝,內侍官正在宣讀聖旨,“賜大將軍,珠寶滿箱。”
捱了打還要倒貼厚禮,這皇帝當得也確實窩囊。孝靜帝皺着眉頭,緊緊地抓着龍椅的把手,青筋爆出,眼神中蘊滿了一股狠戾之氣。這聖旨上沒有一個字是出於自己的意願而寫上去的,可是朝政被高澄的勢力把控,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又有什麼辦法呢。
“雖說無功不受祿,但尊者賜不敢辭,陛下的厚意,臣子不敢不受,在此謝過陛下。”高澄望着元善見的臉,得意之態浮上心頭。言罷起身,倨傲的目光掃過衆大臣。
這架勢,讓衆人不禁想到高澄肅貪時的情形。
此刻,衆人心中俱是對他恨之入骨的敵意。
孝靜帝面色鐵青,也只有一言不發。身旁的內侍早已習慣了這強臣欺主的場景,他看了一眼孝景帝,揚着嗓門道:“無事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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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官員窸窸窣窣地退離朝堂。
孝靜帝皺着眉頭,緊緊地抓着龍椅的把手,青筋爆出,眼神中蘊滿了一股狠戾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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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寶明和高洋也立在殿外,兩人相隔不遠,看着高澄遠去的背影,相顧無言。
天遠氣清,高洋深吸一口氣,神情由謙卑、木訥慢慢地轉向嚴肅,莊重,到最後竟凝成一絲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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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外,停留着各府各官員形形色色的馬車。
元寶明家的馬車內,是他的一雙兒女在等待着父親乘車回家。
紫翎一雙秀眉斜飛入鬢,白玉凝脂般的肌膚像風雨前天幕的亮色。在漫長的等待中,她纖長的指間摩挲着一塊白玉雕琢的螭龍紋飾玉佩。伴着白玉溫潤細膩的觸感,她美眸低垂,望着玉佩上精美的花紋,她心中不禁又泛過一絲喜悅。
“父王最疼紫翎了,把自己最心愛的玉佩送給了妹妹!”元宗雲捏着玉佩的一角,望着白玉上刻着的“元寶明”三個字道。
“王兄不用着急,父王早晚會將這把紫竹簫送給你的!”紫翎望着元宗雲手中的紫竹簫,一雙玉手順勢劃過紫竹簫。
“你真是個鬼精靈。”元宗雲捏了捏紫翎粉雕玉琢的面頰。
“我記得,父王每次在宮中吹這曲《暮雲飛燕》,總是用不同的調式。商,變徵,宮,角、羽。”
“我們的紫翎不得了,連這都能聽得出來。”元宗雲有些驚訝地說道。
“紫翎覺得,用《暮雲飛燕》的原調式才能極盡曲中之味。父皇吹奏不同的調式有什麼用意嗎?”紫翎道。
“哦,這……”元宗雲沒想到這小妹妹能想的這樣深,正在一籌莫展之際,突然看到元寶明的身影,才爲了他解了難,“看,父王來了!”
紫翎王車窗帷幔外一瞧,元寶明正散朝向馬車這邊走來。
“父王,樂譜呈上去了嗎?”元寶明上了車,紫翎問起獻樂一事。
“呈上去了。”元寶明答道。
“陛下從前不是個喜歡掠人之美的人,真沒想到昨日突然心血來潮,向我們索要曲譜。”元宗雲望着父親元寶明,語氣中是一絲納罕,一絲不滿。
“今時不同往昔,如今在關西被立爲皇帝的人是你的大伯父,我一母同胞的兄長,陛下因此感到了威脅。他索要曲譜,是想試探我們對他的忠心。”元寶明道,“不過爲父只呈上了《暮雲飛雁》和聲的曲譜,主調還留在我們手中。”
“那陛下發現了,豈不是要問罪於父王?”紫翎問道。
“朝中近日也沒有用樂的場面,他們一時半會兒發現不了。等他們發現了,也無可奈何了。”他擡眼,望見了元宗雲臉上的傷痕,“阿雲,還疼嗎?”
“這點小傷不算什麼,只是會留疤痕。”元宗雲道,“父王,昨夜來拜訪父王的那個人是誰?暗夜裡孩兒沒看清楚,但是能感覺到此人來者不善。”
“沒看清楚最好,此人確實來者不善。”元寶明道,“把紫竹簫給我,我還有要事要辦。你先帶着紫翎回家。”元寶明道。
“是。父王路上小心。”元宗雲將紫竹簫遞給元寶明。
“父王早點回家。”紫翎的聲音清甜悅耳。
“好!”元寶明應道,一邊下了車,一邊向兩個孩子揮揮手。
望着父王漸漸遠去的背影,紫翎又望向元宗雲,道“紫翎也想學那曲《暮雲飛雁》,王兄爲什麼不願教我?”
“阿妹想學什麼曲子王兄都能教你,唯獨這曲《暮雲飛雁》不行,這也是父王的意思。”元宗雲道。
“爲什麼?”紫翎的一雙美目像兩顆亮晶晶的黑葡萄,望向元宗雲,元宗雲的心都要被小妹妹盯化了。
“這曲子憂思凝重,學會了它就是學會了哀愁。紫翎是父王的掌上明珠,當然不會讓妹妹碰這曲子了。”元宗雲道。
紫翎聽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還是乖巧地不再追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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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寶明獨行在大道上,這鄴城在高澄的治理下也確實煥發了些許活力,把自己隱藏在這樣熱氣騰騰的都市煙火中,他才能放心地翻騰出內心的疑難和焦慮,並有希望隨着時光的流淌而消失。
他想起那兩場談判,他想起關西那詭秘的笑容,那放肆的大笑;他想起鄴城那那縝密的語氣,那黑色的斗篷……
不管關西那人還是二殿下,目標指向的是同一個人。這個人只怕留不得了,而他又要何去何從呢。他冥思苦想,精神恍惚中,身後傳來一聲馬的高昂的嘶鳴和人的呵斥之聲:
“你不要命了嗎!”
元寶明耳中一陣轟鳴,心頭也如泰山壓頂一般沉重起來,隨即轉身,將要賠禮,發現眼前竟是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高澄。
高澄在朝堂耍過一陣威風,便帶着心腹干將策馬飛奔向東柏堂。想到自己金屋藏嬌的美人,元玉儀,高澄便忍不住地心旌搖盪,於是不覺加快了馬鞭。馬蹄疾馳,嚇得路上的行人遠遠地讓道,不料眼前的這位不怕死的竟不知避退。眼看就要隨他一起人仰馬翻,情急之下,他狠命勒緊了繮繩,這纔將一場災禍消弭於無形。想到方纔的兇險,他不禁破口大罵,不料卻發現眼前的人竟是元寶明。
高澄吃驚地倒豎了眉毛:“元寶明,元兄?!”
元寶明連忙作揖:“見過大將軍。”
高澄雖然生性張揚,但實際上爲人大大咧咧,看到老相識,頓時緩和了面孔,道:“你的府第不是往南去嗎,怎麼往鄴北城走了。幸好本王反應快,不然傷了元兄,令公子可要跟我沒完了。”
高澄習慣了居高臨下的姿態,拿馬鞭指着他,豪爽地邀請道:“改天到我府裡喝酒!”
“微臣謝過大將軍。”元寶明道。
高澄朗聲大笑,快馬一鞭,“駕”!
隨行的陳元康等人接連甩鞭,一起奔向東柏堂。
聽着馬蹄聲越來越遠了,路邊一個拄着柺杖的老叟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向路邊擺餛飩攤的小哥問道:“剛剛騎馬的那人是誰呀?”
擺餛飩攤的小哥答道:“是大將軍高澄!”
老叟問道:“高澄?可是童謠裡唱得‘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燈燈滅’的那一個?”
“百尺高竿摧折”暗含着高澄的姓氏“高”,“水滴燃燈燈滅”暗含着高澄的大名“澄”,“竿折”、“燈滅”都預示着高澄有性命之憂。餛飩小哥一聽到這話頓時嚇得面色如土,趕忙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噓……”待看到高澄一等人的馬已經遠去,才又悄聲道:“就是他!”
老叟卻不緊不慢地道:“聽他的聲音,似乎有性命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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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柏堂,是高澄衆多府邸之外的另一個離宮別院,一個金屋藏嬌的洞府,也是一個名未歸而實至的小朝堂。這裡的許多決策都成爲了東魏朝堂上頒佈的詔令,很多時候,這裡的意圖,就是皇帝的意志。
高澄下了馬,大步流星地進入東柏堂,順手將馬鞭扔給隨從。
陳元康緊跟着其後走進東柏堂,斜了一眼樹下抱着一口大鍋的男子,向高澄問道:“大將軍,那個不是樑國抓來的蘭京嗎,還沒放他回去嗎?”
高澄道:“他隔三差五就拿回樑的事來煩我,我都沒答應。與樑國的那次交戰可讓我遭了不少罪,現在讓他回去豈不便宜他了!先讓他在這裡呆上幾天,等哪天我消了氣再說吧。”
被稱爲蘭京的奴僕似乎被高澄數落慣了,也不言語,低頭沖洗眼前的大鍋。
誰也不知道,大鍋下面,藏着一塊磨刀石,和一把菜刀。
蘭京拿起菜刀,在磨刀石上打磨着,刀石之間發出“蹭蹭蹭”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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