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安靠在椅子上,透過右手側的落地玻璃窗,目光呆滯地望着外邊的街道。
窗外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着,拿着個波板糖邊走邊舔。經過杜安身邊時看到店內有個面容憔悴雙眼通紅的怪叔叔正盯着自己看,小姑娘嚇得波板糖都不舔了,低下頭小跑步地匆匆離開。
杜安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束玉,哀嘆道:“大姐,你讓我好好睡個覺行嗎?”
他昨天晚上又是忙到兩三點纔回去,沒想到一大早又被束玉叫了出來。
束玉舉起手中的杯子悠閒得輕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把手邊的報紙推了過去。
杜安翻過來一看,見是南揚晨報,一篇新聞佔據了半個版面。
“十五歲女生影院被嚇暈”,這是主標題,副標題是“電影審查委員會職責何在”,具體內容則是說南揚市十三中高中一年級的女學生何某於昨日晚間在電影院觀看恐怖片《電鋸驚魂》時過度激動、心臟跳動過快導致腦部缺血,當場暈厥。經過陪同她一起觀影的哥哥和影院工作人員及時搶救送往醫院後,已於凌晨醒來。
該文的筆者在描述完新聞事件後,着重質疑了電影審查委員會的失職,在他看來,這樣的一部危險性影片不應該是保護級,而應該是限制級,至於爲什麼這樣一部影片卻是保護級呢?筆者沒說,卻在字裡行間各種誘導觀衆們往“賄賂”“黑幕”的方向去想。
最後,這篇文章的筆者認爲電影市場的繁榮是一件好事,但是與此同時也應該看到電影的思想導向作用,電影從業者和電影審查委員會在當前這個時刻要意識到自己的社會責任,爲人們推出更多更好如《暖春》這樣溫暖人心的好作品,而不是在譁衆取寵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杜安看到《暖春》的名字就樂了,問道:“多大仇?”
束玉沒有搭理他,又飲了一口茶後,說:“昨天的票房也出來了,四萬六,翻了兩倍還多。分析師說,照這樣下去的話,一個禮拜後的總票房到五十萬應該不是問題。如果這個成績再保持兩天的話,院線方應該也會同意再續簽一個禮拜的放映合同,等到完全下畫總票房應該能到一百萬,那樣的話應該就可以把製作成本和宣傳成本全部收回來並且還有小盈餘了。”
杜安點點頭,心裡默默算了起來:一百萬,那他能拿到的就是兩萬一。
折騰了兩天總算沒有白折騰。
一想到有兩萬一可以拿,從剛纔到現在一直萎靡不振的杜安總算徹底精神了。
“兩萬一啊……”
杜安喃喃自語,已經開始想着這筆錢該怎麼花了:給家裡寄去一萬八,自己留三千——自己那雙雙星粘粘補補穿了好幾年,總算可以買一雙不破的鞋子了;衣服就不用買了,反正現在自己天天上班都要換工作服,買了新衣服也是浪費;褲子可以買一條,自己那條黑色西褲太肥了,一到冬天風就會褲腳下面灌進來,凍得難受,可以買一條合身的厚褲子,還要買一條秋褲……
之前拿到那七千塊酬勞的時候,杜安給自己留了兩千,這兩千卻沒捨得花,只在去尚海之前特地買了一件紅豆的襯衫襯門面,現在又能再有三千,總算捨得給自己添置一些東西了。
對了,還有沈阿姨。她照顧自己這麼久,有好吃的從來不忘了自己,自己也不能沒點表示呀……等錢拿到了之後,給沈阿姨買點營養品,她女兒宋甄也不能忘了。
自己記得宋甄好像總是穿那麼幾件衣服——這個年紀的小女生正是最要面子的時候,自己就給她買件新衣服吧,不能讓她在學校裡被同學看不起呀,那樣沈阿姨也會難受的……
杜安腦子裡掛念的宋甄,此刻正被同學糾纏着。
“啊呀,就一起去嘛~一起去嘛~”宋甄的同桌李曉敏正抱着她撒嬌。
身爲九中的學生,可沒有雙休日的概念:對於他們來說,每天都要上學,一個月只能有一天休息,所以即使今天是星期天,他們也得乖乖地來學校報到。
宋甄無奈地笑了笑,正要說自己去不,前面的男生顧敏剛轉過了身子,熱情地邀請道:“是啊,宋甄,就一起去吧,聽說這電影特好看,而且全班十幾個人都去呢,殷虹、阮小鳳她們都去。反正是大財主請客,不去白不去麼。”說着,眼神**地盯着宋甄。
殷虹、阮小鳳,還有現在正抱着自己的李曉敏都是宋甄最要好的幾個朋友,聽到她們都去,宋甄本來要出口的拒絕說不出口了。
她如果不去的話,和她的這些朋友之間是不是就會產生隔閡了?尤其是在她們盛情邀請還拒絕的情況下。
大抵是的,說不定她們背後還會說她“拽”“仗着漂亮就耍大牌”之類的話。
家境貧困的宋甄比同年紀的女生都更要早熟,想的也更多,於是本要出口的拒絕變成了另一句話:“我想一想吧。”
“耶!”
李曉敏勝利地大呼起來,像只小貓一樣抱住宋甄磨蹭個不停,看得顧敏剛暗暗吞了一口口水,心中想着:要是把李曉敏換成自己該多好啊……
放了學後宋甄先回去了家裡吃飯,和沈慧芳說了一下去看電影的事——這倒黴電影最早一場都是23點,這麼晚在外面不回家,顯然要和沈慧芳報備一下。
沈慧芳本想說“明天還要上學呢”,但是想了想,最終沒有說出口,只是憐愛地摸了摸宋甄的頭:因爲自己家的情況,還有宋甄長得這麼漂亮的原因,她總是怕宋甄在學校裡不合羣、被人欺負——漂亮並且家境貧困的女生或許會被男生喜歡,但是很容易被女生孤立起來,她也一直擔心這一點。現在看到宋甄的同學關係處得挺好,她非常高興,自然不想破壞,,只是囑咐宋甄看完電影就回家,倒沒有說“我陪你去”之類的——如果那樣的話,說不定她這女兒以後在學校裡真就要被人貼上標籤孤立起來了。
吃過晚飯沒等多一會兒,就有人來叫門了,打開一看,外面人還不少,男男女女粗數一下七八個呢。和沈慧芳打了聲招呼後,宋甄就和他們走了。
一隊人先去約定好的地方和其他人會合,集合好了之後一羣人去ktv唱了一會兒歌,看看時間差不多了,集體殺向了電影院。
ktv是大家均攤的,這讓宋甄存了好久的零用錢一下子空了,卻不好說什麼,還好看電影有人請。
這個請客的人叫王維,和古代著名詩人同名,人卻長得很後現代,滿臉的疙瘩坑洞慘不忍睹。
在大廳裡坐了一會兒後,就能入場了,卻出了點小事故。
“先生你好,數碼相機不能代入觀影廳,請您交出來。我們有專門的儲物櫃,並且會給你配發相應的號牌,等您出來後可以憑號牌領取,若有丟失,我們影院會全價賠償。”
檢票員攔着王維,非常熟練地說着——沒辦法不熟練,這兩天她至少都攔了十幾個這樣的人了。
等到王維乖乖交出相機,又覈查了一下沒有明顯的未成年人,一羣人就能進去了。
剛通過檢票口,顧敏剛就忍不住問道:“王維,我剛纔就想問了,你來看電影還帶個照相機幹什麼?拿了半天也沒說給我們拍點合照。”
這最後一句纔是顧敏剛想說的——剛開始看到照相機的時候他心底還一直期待着能和宋甄拍一張雙人合照呢,沒想到這相機根本就是個擺設。
王維聽到顧敏剛的話搖了搖頭,一副孤獨求敗的落寞神情,“你不懂。”胸膛卻挺高了幾分。
王維不願說別人也不好再追問,畢竟這傢伙可是今晚的大財主。
一羣人進了2號廳,坐下後陸續有人進來,沒多久整場竟然坐了一大半。
“這電影有這麼好看嗎?都這個點了還這麼多人!”
緊貼宋甄坐着的李曉敏看到這情形忍不住開口問了出來。
宋甄也有同樣的疑問:剛纔在大廳裡的時候就看到觀衆很多。她本以爲這麼多觀衆分別是看幾場電影的,可看現在落座的人數,倒是絕大部分都是來看這場電影的。
坐在前邊一排的王維轉過頭來看着李曉敏,豎起手指搖了搖,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緩緩道:“這不是電影,這是一場戰爭。”
李曉敏“神經病”三個字就要出口,宋甄拉了一下她的手,讓她把這三個字憋了回去。
還好,電影很快就開始了。
當看到片頭《電鋸驚魂》四個字的時候,宋甄怔住了。
在影廳的時候她就沒有注意,檢票的時候也是王維一個人拿了一長串的票一個人在那裡檢票,所以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要看的是什麼電影。
這個名字她太熟悉了,在暑假的時候,她就在這個劇組打過工。而從離開劇組的那天起,她以爲自己和這個名字不會再有什麼交集,沒想到今天命運給她開了個玩笑。
一個十七歲的高中女生,坐在電影院裡看一場電影,周圍是熟悉的同學,但是這些同學卻沒一個知道她在這部他們正在觀看的電影的劇組裡打過工、出過力,現在他們正觀看的這部電影也有她的勞動成果在裡面,這是一種多麼奇妙的體驗?
宋甄在這一刻仿若遊離於兩個世界之間。
手臂一緊,把宋甄的思緒拉了回來。轉頭一看,李曉敏正抱着她的胳膊,可憐兮兮地看着她:“我最害怕恐怖片了,讓我抱一抱。”說完就眼帶興奮地看向了銀幕。
宋甄於是也靜靜坐着,觀看起來。
電影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在這裡,宋甄無法從一幕幕畫面中找出一絲當初在片場所看到的簡陋情形,與此相反,它完整、連貫、立體、真實,變得讓宋甄無法把眼前的畫面和之前所呆的那個片場聯繫到一起。
它就像是一場魔術,它讓她的這些同學們或低呼,或驚叫,或害怕地閉上眼睛,或面色蒼白地乾嘔起來,它讓宋甄看得入了神。
最後的驚天逆轉更是引爆了觀影廳,“臥槽”之類的驚呼聲此起彼伏,王維更是非常中二地喊了一句“爲了自由!”,這些學生們誰也聽不懂自由和這電影有什麼關係。
字幕放了一會兒,觀衆們纔在“超出意料的好”“值這個票價”之類的討論聲中漸漸離場。
正當學生們集體起立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女生突然指着銀幕叫道:“你們看,宋甄!”
大家一齊看向銀幕,只見銀幕上幾個大字。
製片人:宋甄
“沒想到還有人叫宋甄呢,這個名字可不多見。”
顧敏剛說了一聲,大家都點頭:顯然沒有人認爲銀幕上的這個名字就是和他們朝夕相處、並且現在就和他們在一起的宋甄。
只有宋甄怔怔地看着那字幕消失不見,良久不語。
出了觀影廳後,衆人就打算散了,王維卻是拿出了一疊電影票,還拿出一支筆,在其中一張電影票上寫了個數字“10”,然後把筆遞給顧敏剛,順便遞過去一張電影票,“同學們,幫忙寫一下。一共是10分,10分最高,1分最低,你們覺得剛纔那電影能打幾分就寫幾,要最真實客觀的感受哦。”
學生們愈加覺得這王維還真是古怪了,但是人家請了他們看電影,這小小的要求顯然也不好拒絕,於是一人一張票,把筆傳遞過去一個個寫着。
宋甄看了一下,大部分人寫的不是“9”就是“8”,沒有人像王維那昂寫個“10”——這些九中的學生們顯然被中庸之道教育得很深刻,深諳過猶不及的道理。
每寫完一個,就把寫上數字的電影票交給王維——鬼知道他要這些電影票有什麼用?一整個晚上神神叨叨的。
筆很快就傳遞到了宋甄手裡,她拿着筆,看着電影票,腦子裡閃過那個人的臉孔。
10分的電影,但是因爲你要扣2分,所以是8分。
宋甄這麼想着,然後落筆,收筆之後那個數字讓她一愣。
不知不覺間,她寫了個“10”。
王維眼睛一亮,顯得很興奮,哈哈笑道:“難怪老師都說宋甄將來是註定要靠清華北大的人,跟我們果然就是不一樣,有眼光!”
既然寫下了,也不好再改,宋甄沒辦法,只能把筆遞給下一個人,再把電影票交給王維。
收集完了電影票之後,王維去取了相機,然後把電影片鋪開,一張張地拍着,這詭異的舉動吸引了很多在大廳裡等待觀影的觀衆的目光,衆學生趕忙一個個都扭過頭去,裝作不認識這傢伙。
這時,一個看模樣也是高中生的男生走了過來,眼帶驚異地看了看鋪開來的電影票,又看看王維,試探性地小聲開口道:“戰友?”
王維聽到這聲稱呼,渾身一個激靈,猛地擡起頭看了過去,露齒一笑,狠狠地點了點頭。
那男生伸出大拇指,比了比鋪成一排的電影票,道:“牛x!”
王維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舉着相機喊了一聲“爲了自由!”。
那男生立時滿臉尷尬:那一聲戰友喊出口他就覺得自己夠中二的了,沒想到和眼前的少年還是存在巨大的差距啊——這滿臉坑洞的傢伙竟然中二到這種程度,大庭廣衆喊口號,實在丟人。於是男生只好趕緊揮了揮手連忙走開,表示自己不認識這個丟臉的傢伙。
九中的那些學生們更是齊齊退了一步,和王維拉開距離,生怕別人以爲他們和這中二少年是一路人。
“只不過就是看個電影,又戰爭又自由的,他以爲自己在打仗嗎?”
李曉敏在宋甄耳邊小生嘀咕,宋甄微笑着,不知怎地又想到了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