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影視圈先進的繁榮並不是簡單由好導演和好演員構成的,更重要的是它擁有一套完善的體系,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工會體系。
得益於政?治制度的優越性,中國影視圈的工會名目繁多:上到導演工會,演員工會,下到化妝師工會,場務工會,基本上只要有明確職責的劇組人員,都能找到自己的工會組織。
加入工會需要交錢,每年還要交會費,但是與此相對應的,就是工會對你的保護——工會會保證你的一切合法權益,杜絕類似於拖欠工資之類的惡**件發生,所以人人都樂於加入工會,工會的成員規模極其龐大,這也造就了建組的便利性。
你需要什麼職務?去找相應的工會就行,優秀的不敢說一定能找到,水平稍微過得去的一抓一大把。
這還是在身處南揚的環境下,若是去到橫店,那效率會更高,畢竟那裡纔是中國影視業最發達的地方,無數身懷夢想的影視人員集聚在那,期待着一個機會。
得益於工會的幫助,到了第三天的時候劇組就基本組建完畢了,劇本也早就複印好,發下去讓演員們再抓緊時間熟悉一下,到了第七天就正式開拍了。
拍攝地點選在了南揚市東郊的仙林影視基地,劇組租下了一個片區,這裡正好有一個大倉庫,非常適合這部電影的佈景。
佈景組的人最先開始工作,在這裡佈置好了劇本中所需要的幾個主要場景,杜安倒是全程都有參與,不過一旦當佈景師陳鬆問他“這樣好不好?是不是還要再加點什麼?”的時候,他一概都是“好好好,完美!就這樣。”的應答。
因爲導演的好說話,佈景師陳鬆覺得這是自己幹過最輕鬆的一單活了,而且成本還控制得非常低——這樣製片方也開心,皆大歡喜。
實在沒有比這更爽心的事了。
拍攝地點就在本市,演職人員又全都是住在本市的,爲了節省資金,束玉沒有在仙林影視基地包什麼賓館,而是採取走拍的方式:所有人員按時來上班,下班了各自回家。這樣可以節省一大筆資金,當然,我們的製片人也沒有太過小氣,交通費還是發的,在合同中作爲補助形式已經標明瞭。
這天作爲開機第一天,要舉行開機儀式,不管今天有沒有戲的都早早就到了,人員空前齊全,唯獨導演還沒來。
眼見着距離上午九點的開機良辰還有五分鐘了,導演卻還沒到,現場人員都等得有些急躁了,四下張望着,還有人跑到片區外去查看。
束玉抓住一個從旁邊走過的劇務,問道:“杜導呢?”
劇務無辜地看着她,“沒見到。”
束玉放開了他,拿出手機想要打電話催促,但是打開手機蓋板纔想起來一件事——那傢伙沒有手機。
該死的!
一向恬淡如水的束玉都忍不住在心底咒罵起來。
不過還好,固話還是有的,只希望這個固話能聯繫上他吧。
正當束玉要打那個固話的時候,遠處有聲音傳來。
“導演來了!”
束玉扭頭向出口看去,杜安正在急匆匆地走過來。
一衆職員興致沖沖地看向這個劇組中的最高領導人,但是下一秒就傻眼了。
喊話的那個,你確定這是導演,不是民工?
上身一件的確良(上世紀的一種廉價紡織材料)的劣質襯衫,因爲天太熱,袖子擼到了胳膊肘,下身一條明顯大了一號的黑色長褲,長褲下緣還有些泥漬斑點,腳上踏着一雙老舊的運動膠鞋,一隻鞋的鞋幫都開裂了,用白色的膠水粘着。
這十足民工範兒啊。
作爲主演的張家譯都有些傻眼了。
那天的面試杜安一直坐在那,所以他也沒看個仔細,現在纔看到了全貌。
這位導演這是什麼打扮?難道現在流行民工範兒?
現場氣氛一時有些詭異。
“大家好。”
杜安越走越近,發現所有人都傻傻地看着自己,不由有些拘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
沒什麼問題呀,他今天出門前還特地照了照鏡子的。
於是也不管了,走到束玉身邊,張頭望了望四周,“準備開拍吧?”
束玉抿着嘴,眼眸流動,似乎想要說什麼,最終卻只是說了句:“先要舉行開機儀式。”
杜安愣了下。
他還以爲今天就直接開拍了呢。
“哦,那就舉行儀式吧。”
規規矩矩地舉行完開機儀式,就要開拍第一場戲了。
坐在監視器後,看着身邊的杜安大老爺一臉舒服地坐在導演椅上,眯縫着眼睛好像都快要睡過去的模樣,束玉心底暗歎了一口氣。
本着節約成本、把更多的資金投入到影片製作當中去的打算,她沒有再請一個監製,而是自己當了監製——製片人本來就有監製的責任,很多時候製片都同時是監製,這也沒什麼好非議的。
她張了張嘴,卻終究沒能問出自己想問的,而是改了個話題。
“你怎麼這麼晚纔來?”
“堵車。”
杜安面不改色地回答她。
天知道他根本不是因爲堵車,而是因爲公交晚點了。
作爲導演他有優待,其他人的交通補助都是按照公交標準來的,他的交通補助卻是按照出租車標準走的,不過爲了省錢,杜安每天都是坐公交——打車要十六,坐公交只要一塊,每天能省下十五塊呢!
不對,算上來回,是三十塊!
老天,現在一個普通工人一天工資也就三十多,他每天光交通補助就有這麼多,這麼一想,導演這工作還真是挺不錯的。
不過這點卻是不能讓束玉知道了,不然說不定她就會修改自己的交通補助標準呢?
束玉又問道:“你不去指導一下走位麼?”
杜安眼皮子都不擡,“我看他們做得蠻好的,沒什麼要指導的。”
大概是杜安這消極怠工的模樣終於刺激到了束玉,這個說話從來都平平淡淡的女人第一次提高了聲調。
“你真的是一位導演嗎?!”
杜安一愣,旋即心中開始慌了,卻作出一副疑惑的表情看向束玉。
“你什麼意思?”
束玉又問了一遍:“你真的是中戲導演系畢業的?”雙眼緊緊地盯着杜安。
她當然不奢望杜安會如實回答,她只是想從杜安的臉上找出一點可以證明自己猜測的證據。
可惜,杜安的演技可是令專業演員張家譯都欽佩不已的。
“當然!”
杜安很憤慨,被人質疑的不爽和憤慨都表現在了臉上,這表情真到束玉都懷疑自己的推測是不是錯了。
杜安甚至還從隨身的挎包裡拿出了那張二十塊錢做的假證。
“我會說謊,證書總不會說謊吧?!”
天可見憐,假冒中戲導演系畢業生的事一直是一顆炸彈,讓杜安心裡不踏實,所以他總是把這張證書隨身帶着,今天就又一次派上了用場。
束玉不說話了。
杜安見狀,心裡這才鬆了一口氣,又把證書塞回了包裡。
這裡的爭執只是個小片段,一絲波瀾都沒能掀起,拍攝很快就開始了。
根本不懂拍攝的杜安是完全按照劇本順序來拍攝的,所以第一場戲要拍的就是韓生在浴缸中醒來。
演韓生的那名演員叫朱雨晨,是去年中戲表演系畢業的,畢業後簽了家小經紀公司,剛畢業年輕氣盛得罪了公司裡的大佬,一部戲都還沒開拍呢就被雪藏了。
這一年來他一直在跟公司打官司,前陣子好不容易把官司打了下來,總算是恢復了自由身,然後就正巧趕上了杜安的劇組招人,就這麼順順當當地進了組。
過程雖然順利,但朱雨晨姿態放得很低,格外珍惜這個機會——都被雪藏了一年了,好不容易能出來拍戲了,還是電影,能不珍惜嗎?——只不過那個穿的跟民工一樣的導演實在讓他不放心。可說不定人家就是喜歡走這種範兒呢?聽說那些大導演都有自己的怪癖。
朱雨晨也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了。
所有人員就位,就等導演發號施令了。
見那些人就位之後就不動了,杜安一下愣了。
他們怎麼還不開始?
旁邊的束玉也看了過來,眼神中的懷疑他看得清清楚楚。
杜安急了,然後急中生智,福至心靈,突然大喊一聲:
“走着!”
“撲哧!”
躺在浴缸裡的朱雨晨聽到這聲不倫不類的喊聲,一下子沒憋住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就嗆到了水,一下爬了起來,大聲咳嗽着。
周圍的職員們則都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樣,攝影師也忍不住了,攝影機搖搖晃晃的。
每個導演都有自己習慣喊的口號,最多的是“開始”,還有些個人化的比如說陳大導喜歡喊“go”,但杜安這樣鄉土味十足又沒半點氣勢的口令,攝影師也還是第一次聽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再來一次。”
總算把氣管裡的水咳出去的朱雨晨趕緊道歉,然後乖乖爬回了浴缸裡。
全場唯獨杜安和束玉沒笑,他們一個是不知道笑點在哪兒,一個是緊緊抓着大腿,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再度質疑旁邊的杜安、甚而吵起來。
人員再次到位後,杜安看看沒差了,又喊了聲“走着!”
剛纔笑過後,衆人也算適應了,總算沒人再笑場,拍攝順利進行。
不過很快,杜安就看到又有好多人疑惑地看向自己。
這下他總算有點明白了,看了眼拍攝計劃表,趕緊喊了聲“停!”,然後翻了兩下本子,在心頭琢磨了一下,喊道:“下一場!”心裡美滋滋的:拍戲也沒多難麼?照這麼下去,要不了幾天這部戲就能拍完了,然後五千塊就落入他的口袋了,到時候是留在南揚還是去尚海闖蕩,都有了底氣。
不過事情總不能順人意。
朱雨晨沒有準備下一場,卻是走了過來。
這個和杜安一般大年紀的小夥子,此刻一臉糾結,猶豫了半天,才說:“導演,我覺得我剛纔演的不太好,是不是再來一遍?”
他剛纔表演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地又想到了剛纔那聲“走着”,雖然沒有再笑場,但是他能感覺到自己笑了,那個鏡頭又是一個大特寫,攝影師就扛着攝像機蹲在他身上呢,肯定把那個笑都拍得一清二楚了。
按照劇本上說的,當時韓生是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醒來,他應該是恐慌、不安的,怎麼能笑呢?
“我覺得很好了,完美!”
杜安這兩天說得最多的兩個字大概就是“完美”了,他發現這實在是個好詞,可以用來敷衍一切。
朱雨晨卻糾纏不休,“不是,導演,我剛纔真的沒演好,要不你回放一下看看?”
杜安無奈,只能讓旁邊的人回放了一下。
得虧他是導演,可以光明正大地命令他人做事,不然這機器他還真不會搞。
“你看你看!”
朱雨晨指着畫面上的自己,不好意思地訕笑了一下,“我笑場了,情緒沒表達好。”
杜安實在不知道這個演員怎麼這麼軸。
他絞盡腦汁地想了一番,然後邊組織語言邊說:“唔……其實我就是覺得你的這個笑很好……怎麼說呢?……嗯……這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表現出了一種後現代主義的悲劇風格和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嗯,大概就是這樣……總之,起到了提升影片效果的目的,讓影片的藝術內涵得到了加強……嗨,說多了你也不懂,反正挺好的!”
朱雨晨被說得一愣一愣的,只覺得聽不懂但是很厲害的樣子,杜安則是趕緊把他趕回崗位上去。
剛纔那一番亂七八糟的話他還是搜腸刮肚才胡扯出來的,繼續說下去他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啪嗒
杜安側頭一看,心一糾。
束玉手中的鉛筆斷成了兩截。
杜安吞了口口水,賠上一個笑臉,關切地問候道:“束製片,你怎麼了?”
束玉搖了搖頭,“沒什麼。”
然後她突然笑了。
這還是杜安第一次看到這個女人笑——或許不能說是笑,她嘴角沒動,只是眼睛眯了眯,是一種似笑非笑的狀態。
“杜導,您慢慢拍,我有點事先走了。”
束玉說完就走了,她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卻一直在杜安的腦海中縈繞,揮之不去。
不知道爲什麼,他突然感到一種“後現代主義的悲劇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