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早上八點半。
傘宇冷着臉開車,照着檔案袋裡的地址,找到了傘餘的幼兒園。
天天幼兒園離他家不遠,早高峰開車也就二十來分鐘。傘宇本以爲自己的土豪老爸給魚兒安排的應該是個土豪幼兒園,誰知道幼兒園竟然在一個挺偏僻的巷子裡,周圍都是老舊的居民樓。
傘宇已經不記得自己當年的幼兒園是什麼樣子的,但是看着只有一層樓的房子和院子裡花裡胡哨的滑梯和彩虹色的小板凳,還有沒多大的“天天幼兒園”幾個字,他確定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側身幫副駕駛座上的魚兒解開安全帶,魚兒正卡在安全帶裡,瞪着大眼睛一臉驚慌想哭又沒哭的表情。傘宇只是嘆氣,又深吸了口氣,努力裝得很歡脫:“魚兒,這就是幼兒園,裡面有好多的小朋友,還有漂亮的老師陪你玩耍,好不好?”
“我要何奶奶——”魚兒轉了轉大眼睛,睫毛又溼噠噠的了。
傘宇翻了翻白眼,下車,把魚兒從副駕駛座上抱了下來。
魚兒不肯走,傘宇就一直抱着他進了幼兒園大門。
幼兒園裡也就那樣,花花綠綠的牆壁上貼着小鬼們的鬼畫符,傘宇看着只覺得刺眼。
傘宇在接待處的玻璃窗外說魚兒是新來的學生,他以爲幼兒園裡都是溫和的年輕女老師或者是和藹的中年媽媽。
誰知道,接待處的是一個戴着金絲翹邊眼鏡的三角眼中年婦女,年輕和藹絕對與她絕緣,特別是女人一擡眼看他的表情,好像傘宇欠了她幾百萬,不過女人看着魚兒的表情卻是溫柔得把皺紋都笑出來了。
“怎麼現在才送來,我們八點就要上課。如果要來學校吃早飯的話,七點就要送來。”女人說話的口氣讓傘宇想起自己初中的教導主任,那時候他天天打遊戲不上學,那個女人每次見到他說話的口吻就是這樣。
“真不好意思,第一次來不懂得規矩。”傘宇從小就知道中年婦女是最不好惹的,於是態度好得不得了,然後附上老少通吃的笑容一個——可惜,對面的金絲眼鏡根本不吃這一套。
“家長是孩子的表率。”女人冷漠地對着傘宇伸出手。傘宇皺皺眉,送上魚兒的資料。
五分鐘後,終於出來了一個年輕漂亮的長髮女老師接走了魚兒。
傘宇看到魚兒走兩步就回頭看他幾眼的樣子,好像孩子有點捨不得他。魚兒想哭的,但是女老師在他耳邊說了點什麼,他就點點頭,沒哭,但是依舊一步三回頭。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魚兒的眼睛長得和自己有幾分相像,傘宇想到了小時候,爸媽總是不在家,偶爾在家不是在說錢和生意的事就是在吵架。爸爸偶爾還管管他,媽媽經常一走就是好幾個月,每次媽媽要走,自己也應該是和魚兒一樣的眼神吧,好害怕每一次的見面都會是最後一次,好害怕媽媽走了,不知道要什麼時候纔會再看到她……
“呵呵,謝謝老師,我去上班了。”
傘宇莫名其妙地有點傷感。
但是傷感被金絲眼鏡給打斷了。
“你二十二歲就當爸爸了?”女人扶扶眼鏡,用一種批判的眼神看着傘宇,像是高中打飯的大媽用懷疑的眼神問飢腸轆轆的學生:你打三兩飯吃得下嗎?
“呵呵,是的。以前都是他媽媽帶他,現在歸我帶。”傘宇不打算和金絲眼鏡說實話,看看錶,差不多上班要遲了。
只是女人完全沒有放他走的意思。
“傘先生,請和我來辦公室,關於魚兒的健康成長,我覺得我們有必要事先交換一下意見……”
女人對着傘宇笑了起來,笑出了傘宇一身的雞皮疙瘩。
傘宇曠工半日。
趕到颶風的時候,項目主管陸因剛好在他的辦公桌邊,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的工資是美國那邊發的,我不會扣你錢,所以別一副死了孃的表情行嗎?小時候看你挺可愛的,現在怎麼總是一副死魚眼?”
類似的吐槽傘宇回來以後聽多了,摸摸自己的臉,整個人癱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我又不在辦公室找男人,我裝清純迷人給誰看呀。”傘宇和陸因認識十幾年了也貧慣了,“陸哥,說真的,我要被玩死了。”
“哦?遇到個器大活好的要被玩死了?我回去問問路康,公司應該包喪葬。雖然颶風沒你家IROT土豪,但這點錢還是有的。”傘宇這片都是美國過來的同事,反正也聽不懂中文,陸因說得特別露骨,丟了一大摞演講影印稿在傘宇桌上,“早上例會的安排,你們組負責的都在上面了。”
傘宇還處於神遊狀態:“哥,說正經的,我現在是一個四歲奶娃的爸,你信嗎?
陸因抱手打量人:“哇塞,誰那麼有能耐讓你生了?介紹給我,重酬。”
傘宇無奈:“呵,一切盡在不言中。能求你和康哥救命嗎?”
“自己兒子自己養,送來玩兩天沒意見,其他的就別想了。”
陸因走後,傘宇翻着文件一臉吃癟樣。
突然要照顧四歲的魚兒就夠玩死他了,而那個奇葩的天天幼兒園,更是要玩死家長的節奏。
剛剛金絲眼鏡顧女士叨叨了一上午,和他講了一堆幼兒園的章程:
1.學校沒有全託,早上八點之前要把孩子送來,下午四點半要把孩子接走。
2.每天要給孩子準備兩套衣服,一套上課時候穿,一套戶外玩耍時候穿。
3.每個月的第一天是住校日,家長自己要記得日期,要把孩子的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送來學校。
4.每個月的第二週是家長午餐周,也就是那周家長要親手給孩子做午餐,不然孩子就得在學校捱餓。
5.每個學期期末有一次親子活動,家長和孩子要當着全校孩子家長的面一起表演節目。
……
傘宇能記住的就這些。
顧女士一上午叨叨的內容還包括吐槽他把魚兒的衣服穿反了,而且穿得太多會影響孩子的正常活動發育等等一大堆,比緊箍咒還煩人。
傘宇走出幼兒園的時候被十一月沒什麼溫度的陽光一照,差點腿一軟昏厥過去。
他只想着一個很嚴肅的問題:這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
沒想到當天晚上就出狀況了。
傘宇上班遲了,手上的工作就那麼多,平時做不完就加班晚點下班也沒什麼,而且傘宇從小隻要是和遊戲相關的東西,他的注意力就特別集中,打雷地震什麼的也不能影響他,只要不把樓劈開不把電腦屏幕劈裂了基本可以忽視。別人工作加班還抱怨,傘宇絕對是全靠本能還樂在其中。
於是等他忙完,發現自己餓了,再一看錶原來已經六點了,必須得叫個外賣填飽肚子了。
然後他驚恐地發現——完了!他忘記去幼!兒!園!接!魚!兒!了!
摸出手機,上面有十通未接來電。
九通是固定電話,最後一通是手機。
還有一條是那個手機號發來的短信:“傘餘在我家。地址:XX路XXX號。”
傘宇脊背一涼,拿了包和鑰匙就衝出辦公室,他的第一反應是:如果魚兒被綁架了,老爹會不會撕了他。
“喂,你好,我是傘餘的……爸爸。”傘宇打通了那個手機,報了自己的大名,接起來的是一個沉穩的男聲。傘宇第一次用“爸爸”這個稱呼,覺得怪怪的,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嗯。我是藍海的家長藍淼,他們都是牛頓小班的小朋友。傘餘吃好晚飯在看動畫片,你過來接吧。我家比較好找,你過了泗水橋,左轉上山第五棟房子就是。”那邊說着方位。
傘宇掛了電話,踩了油門往那個方向開了過去。
還好,那聲音挺靠譜的,不是綁架。
泗水橋離傘宇公司不遠,邊上就是市區唯一的景點寶石山,市裡寸土寸金風景區的地界住的可都是土豪。
等傘宇開到半山腰第五棟別墅,看到門口停着一輛價格不菲的轎車,終於明白自己的土豪爹爲什麼給傘餘選了天天幼兒園——
幼兒園是不是土豪沒關係,裡面的小朋友的爸媽是土豪就成。
天色暗了下來,別墅外亮着幾盞燈,傘宇看得出這位土豪家長的花園被打理得很別緻,明明都深秋了,院子邊上還開着紅紅一樹小花兒——傘宇認得,那是山茶花——另一邊開了一排他叫不出名字的黃色的花,傍晚,花朵都合了起來低下腦袋,不大的院子的角落還搭了個葡萄架,掛着個不知道上面寫了點什麼的小木牌,精緻又有雅趣。
傘宇有些好奇地去敲大門,以爲開門的會是電視上演得那樣的土肥圓富豪爸爸或是家裡美麗到不可方物的女主人。
只可惜開門的那位遠遠超出傘宇的預期。
“你是傘餘的爸爸?”
傘宇看着對面這位不土不肥不圓,穿着英倫風的橫紋家居服,一臉英氣但是面貌嚴肅的男人有點接受緩慢。
“對不起,我今天忘記接魚兒了。”傘宇立刻裝乖。他閱男人無數,玩過的也不少,若是傘宇在美國的朋友看到這屋子的男主人,一定會對着傘宇吹口哨——這人實在是傘宇喜歡的那種相貌和氣質。
不過傘宇也就隨便想想罷了。
因爲傘宇很快就把這位氣質脫俗的土豪和白天那位金絲眼鏡顧女士歸類成一類人了。
男人沒有客氣地讓他進門,而是打量了他一眼,門一關,自己進屋了。
傘宇瞪着掛在門上的花環有點狀況外。
聽到裡面腳步聲漸遠,又有大大小小的腳步聲走近。
門又打開了。
男人領着魚兒在門口,魚兒又拉着一個比他高小半頭的小男生。
“魚兒,你認識這個叔叔嗎?”說話的是魚兒牽着的那個男孩,約莫和魚兒差不多大,穿着和氣質男同樣款式的親子裝,小鬼的眼睛沒有魚兒大,但是炯炯有神得像個小大人。
魚兒看到是傘宇,眼睛立馬紅了,小嘴動了動,傘宇很認真地聽才聽到他說的是:“傘舅舅,我以爲你也不要我了呢……”
魚兒說得輕輕的,咬着軟乎乎的小嘴,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
“對不起,我上班太忙給忘記了,魚兒對不起。”看到小鬼傷心,傘宇不愧疚就不是人了,畢竟人家才四歲,難得傘宇心軟地伸手要去抱抱魚兒。
卻被男人攔住了:“你到底是他舅舅還是爸爸?”
傘宇折騰了一天再加上忘了接孩子,他自己也鬱悶,聽那人的口吻明顯是在懷疑他,他也不客氣了:“我都要被這孩子玩壞了,我瘋了纔會拐賣兒童給自己添堵。”傘宇帶着冷笑和自嘲。
男人皺了皺眉。
真TMD好看,傘宇心裡吐槽着,從包裡拿出白天帶去幼兒園的戶口本。
“放心,我就是他爹,只不過我喜歡他喊我傘舅舅。魚兒,我們回去了。”傘宇喊人回家。
“你有二十六歲?”男人看看戶口本,再看看傘宇,“你看起來像未成年。”
“我操,那上面不是寫着呢嗎?我未成年能開車嗎?”傘宇沒什麼好氣,他又餓又煩,只想帶魚兒回家。美男雖然是美男,只可惜是他最討厭的多管閒事的類型,難得美色面前,可是他一分鐘都不想多呆。
“不要在孩子面前說髒話。”
“你——”傘宇生生噎了回去,“魚兒,我們回去了。”
傘宇看到魚兒戀戀不捨地鬆開了那個小男孩的手,小男孩還在魚兒的耳邊說了什麼悄悄話。
兩個人揮揮手,走兩步,轉轉頭,整個十八相送沒完沒了。
傘宇等了半天,魚兒才走了四步路。
傘宇本來就沒什麼耐心,又要翻白眼,一見魚兒踏出土豪的家門,趕緊一把抱起往車上走。
剛走了兩步,傘宇就發現自己被拉住了。
轉頭看見那個叫藍淼的人還站在門口。
低頭一看,是藍淼家那個小的,好像叫藍海:“魚兒爸爸,明天有美術課我們要畫畫,魚兒沒有水彩筆,你別忘了給魚兒買哦。”
小娃娃奶聲奶氣用力地說,語氣和他爹有點像。
傘宇嘀咕了一句:“這都幾點了去哪裡買?”
結果給小鬼聽了去:“幼兒園門口的小賣部就有哦,很早就會開門的。你別忘了呀!”
傘宇嗯了一聲。
小鬼的手終於放開了。
“魚兒再見。”藍海特別溫柔地和魚兒說再見。
魚兒也揮揮手:“小海再見……”
終於把魚兒在副駕駛座上擺好,繫上安全帶,傘宇轉頭準備倒車,他還沒吃飯,今天一天聽到的嘮叨和遇到的煩心事是過去幾年的總和,現在他只想回家吃點東西躺牀上挺屍。
可是好死不死地車門被拍了。
這回是那個大的。
傘宇落下車窗:“(▼▼)……”
藍淼:“魚兒不到六歲,要用兒童座椅。”
傘宇:“(▼▼)好,我明天去買。”
藍淼:“你現在開車回去不安全。”
傘宇白了人一眼:“……(▼▼)藍先生,你這是要讓我和魚兒手牽手唱着歌兒走路回家嗎?我是魚兒的爸爸,我能照顧他。”
——“你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
傘宇終於回到家的時候,腦子裡還是男人最後和他說的那句話。
魚兒坐在兒童座椅裡歪着腦袋舒舒服服地睡着了,兒童座椅是藍淼從自己車上拆下來給他裝上的。
大概是藍淼說那句話的時候帶着幾分嚴肅,壓迫警告感十足。
或許也是因爲這句話說到了本質。
反正傘宇一直記得藍淼的表情和神態。
帥哥嘛,總是比較難以忘懷。
傘宇把這歸結爲自己的好色。
回到家裡傘宇把魚兒叫醒,把半夢半醒的小孩兒放在浴缸裡和早上一樣泡了一會兒算是洗過澡了,發現才八點魚兒就睡了。
李姐有過來把家裡收拾乾淨,那件早上被魚兒尿溼的襯衫也洗乾淨熨好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那裡,一直亂糟糟的公寓第一次這麼整潔。
傘宇看着橘黃色燈光下吧唧吧唧嘴,像是夢到什麼好事兒閉着眼睛就笑起來的魚兒。
嘆了口氣。
這孩子真的太小了,而他自己也只是個玩了二十幾年的孩子,小時候就知道打遊戲,長大了除了工作就是玩了。
平時是典型的在家各種隨便對付,一出門就光彩照人,照顧自己都隨隨便便勉勉強強,現在又多了一條小魚,真的沒問題嗎?
傘宇隨手拎起魚兒換下來的揹帶褲準備丟到牀下去,他好躺下養養神,攢點力氣再去弄吃的。
從魚兒的揹帶褲口袋裡掉出了幾片花瓣。
粉紅的顏色,還那麼鮮豔。
他想起了那個花園裡一片開得正好的山茶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