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你當然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他紅着眼睛偏過頭去,“因爲你早就把我忘記了。”

“……”祿齡已經確定他是在胡言亂語。

紀言遇回身走到牀邊坐下,拍拍身邊的空位:“你過來。”

祿齡慢吞吞地挪過去:“做什麼?”

“坐啊!”紀言遇又拍了拍牀鋪,見他仍舊未動,一伸手將他拉了下來,“你說你不會嘲笑我,那麼你妹妹哪裡去了?”

“你……怎麼知道?”祿齡一怔。

“我當然知道。”他暈忽忽地摸了摸額角。

祿齡黯下臉:“這和嘲笑不嘲笑你沒有必然的聯繫。”

“當然有!”紀言遇扳過祿齡的肩膀,眼神焦距模糊,真是醉得有些不清醒,卻依然嚴肅道,“齡兒,以後我絕對不會再欺負你,而你心裡有話都講給我聽,好麼?”

祿齡呆呆地點點頭,反應過來又想問“你什麼時候欺負過我”,卻猛然被他推倒在牀上。

“啊啊,你做什麼?”

紀言遇右手一搭攬過他的腰,將臉頰往他肩窩裡蹭了蹭,喃喃道:“齡兒真乖,我很累,睡覺吧,醒了我們一起去找你妹妹。”

“祿秀?祿秀她其實被……”

感覺到肩膀上滑膩膩的觸感,祿齡手忙腳亂地喊:“誒誒,小言你別睡別睡,讓我這邊先起來。”

對方卻是再無答話。

窗外有脆鳴的鳥兒“吱吱”叫着落在櫺邊,探頭探腦地往裡頭張了張,“撲撲”地張開翅膀飛離。

馥郁有花香,鼻尖有酒味,耳邊有均勻而細微的呼吸聲,祿齡悄悄轉過臉來,發了一會怔,細細將眼前熟睡的那人瞧了個透。

他平素好像總微擠着眉端,似有心事,而那雙溫潤的眼睛看見祿齡卻只是一味地笑,就好似對着一幅剛剛自我描摹出的水墨書畫。

如今卻是揣着這畫沉沉地睡得安穩,下巴很尖臉很小,嘴角依舊是微微彎起,連帶着眼邊也有了彎曲留下的笑紋。

他說:“我想長長久久地陪着你,陪着你到我真正想要去死的那一刻。”

這話多麼肉麻。

祿齡忍不住笑出聲來,多像自己以前頑皮時趴在朝天椒老姑娘門口偷聽來的甜言蜜語。

還記得那嫖客是個愣頭愣腦的書呆子,說這話前只悄悄低頭攤開手心瞄了一眼,便被朝天椒老姑娘發現是作弊,一拍桌子將他掃地出門。

當時就差沒把自己樂翻過去。

而小言現在說出這樣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難道——他也喜歡了我?這不是……很奇怪嗎?

思及此,祿齡猛然嚇了一跳,下意識想要坐起來,哪知剛一動,抱着他的那個人便不安分地挪出摟在他腰間的手,挪了個位置放到他的左臂間,一使力抱得更緊,全身貼在一起,兩張臉間已經沒有空隙,碎碎念着夢話的嫩紅嘴巴直接貼到了祿齡的臉上。

祿齡焦熱了一會臉,終於無法忍受,由下往上“呼”地冒出騰騰熱氣。

他被自己徒然變得異常的反應嚇得絲毫不敢動彈,憋紅着臉就快要哭出來:“小言,你不要開我玩笑,快點讓我起來啊!!”

那方呼吸依舊均勻,已然安寧入夢。

**

紀言遇再次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睜眼便看見祿齡有些嬰兒肥的鼓鼓側臉,還有一雙潤溼的眼睛直直盯着窗外,就快要滴出淚來。而自己緊緊將他窩在懷裡,好像一個依賴孃親的黏人小孩。

紀言遇這纔想起,方纔好似喝醉了。

祿齡便是承受着這樣一個灼熱姿勢,直睜着眼,看天色逐漸灰暗,月兒與夕陽天各一方,綠色的樹葉一點一點地變成桔子似地昏黃。

紀言遇對着祿齡的側臉愣了愣神,終於明白過來,突然“撲——”地笑了起來。

祿齡聞聲猛然轉過頭來,含在眼裡好久的淚珠終於出其不意地劃落下來,頗有些喜極而泣的味道:“呀,你終於醒了,快快快,快起來!”

紀言遇彎起眼睛促狹一笑,依舊摟着他不放:“齡兒先跟我說說,你怎麼了?”

“……”

祿齡一陣啞然,臉上逐漸顯出怒氣,他漲紅了臉道:“你到底放不放?”

“你……生氣了?”紀言遇終於鬆開手。

祿齡一言不發地推開他,卻是更加往牀裡蜷縮了幾分,肩膀一下一下地顫抖。

“不是,我、我……你別哭,別哭呀!”紀言遇未料到他真的會掉豆子,一下亂了陣腳,連忙從牀邊站了起來。

“你出去。”祿齡將臉埋進錦被間,瞬間褥溼了一片。

“齡兒,你聽我說,這……”

“我說讓你出去!”

紀言遇分外懊悔,不敢多說一句話,怕嚇着他,但又捨不得走。

有些事情生來就不可能圓成一個慌,事實說話的時候向來殘忍,這樣難以啓齒的事情,該如何好好地去面對,又該如何讓一個未經世事的的孩子去接受這樣□□裸的坦白?

更何況這個孩子,曾經遭受過那樣的痛。

“那我就在外面,有什麼事情……記得叫我。”紀言遇抿了抿嘴,終於還是轉身離去。

聽見身後房門開關的聲音,祿齡無聲地抓緊了手下的被褥。

他覺得羞恥,覺得害怕,方纔未有出現的無名恐懼瞬間壓迫着他,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日烈日蟬鳴的空山。

粗糙的雙手,粗重的呼吸,絕望的心跳。

這念頭如蝕夢的惡貘,一點一點幾乎逼得他喘不過氣。他捏緊了衣角,將下脣咬得泛白,直想找個小縫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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祿齡再次打開房門的時候已是一個時辰之後,他換了身衣服,一臉憔悴地低着頭站在門口。

天色全然暗下來,房內已點起明明的燭火。

紀言遇正坐走廊的窗臺上發着呆,見他出來,慌忙跳了下來,垂至腰際的長髮一束束地擦過窗欄,眼睛在黑夜中明亮,滿滿全是擔憂。

“我想……”祿齡猶是低頭,聲音輕細。

“什麼,你想什麼?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紀言遇伸出手來,想將他的手牽起。

祿齡卻出人意料地甩開他後退兩步,將手背在身後。

紀言遇一怔,隨即無聲地把手縮了回去。

“小言,你知道麼?我這次來洛陽,是爲了幫我娘打理我妹妹的婚事,”祿齡頓了頓,繼續道,“誰知路上會遇到山寇……”聲音到此停歇,連回憶的敘述都萬分艱難。

“你……無需與我說這些。”紀言遇心一沉,彷彿猜到他要說什麼,連忙阻止他,“我都知道。”

“那麼……”祿齡別過臉去,“我現在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耽擱了那麼多天,我必須要儘快去找我的妹妹,那時認小言做師父,卻並未從你那學到什麼,我知道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既然如此,我想還是不要給你添亂的好。”

“……”

“還有,”祿齡想到什麼,又馬上接下去道,“這些錢……我沒有用,還給你罷。”說着遞過一張紙,是那日紀言遇給他的銀票,完完好好,竟連原先的折角都被細細地抹平。

“你是想……要我離開?”黑暗中明色的眼睛已然熄滅了亮光,紀言遇半張臉埋在留海的陰影裡,看不清表情。

祿齡深深彎下腰去,埋頭傳來的聲音裡多出一絲顫抖:“一直沒有叫你一聲師父,祿齡愧疚。叨擾了這麼多次,現在又要說分別,實在是萬分抱歉,但還是……謝謝師父!”

“吧嗒”一聲,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似遺落了珍珠。

夜色中的走廊漆黑一片,除了從敞開的房門裡傳來的明滅的燭光。

無人說話,寂靜一片。

紀言遇的臉已經全然在陰暗中隱去,連朦朧的色彩都看不見。

“既然如此……”良久良久,才聽見一絲微帶沙啞的回答,聲音依舊是溫和如水,卻是多了份疏遠的涼意,“你且好自爲之。”

此後便再無聲響。

那雙握着銀票的手,兀自固執而孤獨地停在半空。

祿齡一直埋首,直至脊背痠痛得無法承受,也不敢再看一眼他離開的背影。

知道他已經走了,祿齡的心裡卻悵然蘊涵了滿滿的不捨。

除了孃親,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對他那般好,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卻又被他這樣趕走。

想到這裡,祿齡忽然提步,一路飛快地追出了客棧。

然而偌大街頭,哪還有紀言遇的身影。

走了也好,祿齡怔怔地望着身前空曠無人的街角。

畢竟,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而那些事情,本就與紀言遇無關。

**

三日後。

祿齡清早便收拾了東西,退了房,打算如約去“劍華閣”找風無流。

這幾天雖未再往左門去湊熱鬧,但祿齡也猜測得到,這比武最後的贏家必是風無流無疑。

風無流年少有爲,身懷絕世武藝不說,人雖算不上極頂地聰明,腹中卻也有着不少的小算盤。他辦這個比武大會,除了爲他們此次的誅顏行動大作宣傳之外,定下勝者爲首的規則,大抵不過是爲了服衆。

祿齡近日已想得仔細,不論風無流是否能夠成功帶着衆人剿滅顏如玉,都不及救妹妹的事情來得緊要。

他本已做好了接受顏如玉第二條件的準備,奈何卻怎麼也不見他的蹤跡。

這兩天他一直在打聽顏如玉的下落,聽人說他有好幾個巢窩,行蹤一向不定。

但其近日既然在洛陽出現,那便必定是呆在洛陽的窩裡了,至於他洛陽的窩到底在哪裡,倒是真沒有幾個人知道。

沒有辦法,祿齡盤算着,只能先去找風無流,到時見機行事便是。

**

“劍華閣”雖已算得上江湖中當紅大派之一,但其居地卻很是偏僻。

深幽老山,雲水繚繞。

遙遙可見見雲木,清流偏轉。

山上昨日剛下過雨,走起路來有些溼溼膩膩地滑腳,祿齡一步一步踩得小心。

走得累了,擡頭看看不遠處山麓上的灰色宅邸,周圍一片霧氣瀰漫,偶有幾隻飛過的雪白仙鶴在樑檐上停駐歇腳。

這邊當真是個修身練武的好地方,祿齡感嘆着,喘了口氣,繼續往上爬。

“誒,這不是祿齡麼?”突地一個尖細的聲音自腦後傳來,聽得祿齡忍不住一個哆嗦。

祿齡乾笑着回過頭去,舉起一隻手打招呼:“綠燕俠女,好久不見?”

“瞧你那傻樣。”綠燕依舊是一身鮮綠的衣裳,站在後面抱手衝遠處的“劍華閣”挑了挑下巴,“這麼高的山,還能乖乖地用腳踩着上去的人,大概也就只你一個了吧,祿小俠真是好興致!”

祿齡被她說得莫名其妙,但他嘴上向來不饒人,馬上頂回去:“不用腳踩,難道像你綠青蛙似地手腳並用跳上去?”

綠燕一下眼睛眉毛皺成了一團,跺一跺腳道:“你個豬頭,小小年紀不僅好色,還癡呆,我綠燕纔不屑理你!”

說罷傲然“哼”了一聲,一提身跳上了身邊巋然高立的銀杏,借力踏着樹梢,一跳一棵樹,逐漸飛遠。

祿齡恍然大悟,原來可以這麼上山,今天真是長見識了,被罵做“豬頭”還真覺得是應該的。

祿齡挑嘴嘻嘻一笑,這綠青蛙不過這點輕功本事,還需靠樹稍借力,嘖嘖,真是狗眼啊狗眼。

想着一拉肩上的包袱帶子,腳一點地展身飛了起來。

祿齡一眨眼就追上了趕在前面的綠燕,擦身而過時,調皮地回頭衝她做了個鬼臉:“啊呀呀,綠青蛙,四條腿,踏着樹梢跳上山!”

“你……”綠燕女俠乍然看見祿齡竄上來,嚇了好大一跳。聽了他的話後,卻是氣得連臉都青了,氣息一個不穩差點跌下去。

祿齡得意不已,耳邊盡是“忽忽”刮過的風聲。

這御風的感覺如此熟悉,他不禁就想起了幾天未見小言。

那個露水浮沉的夜晚,他對着他伸出手來,眉眼彎彎似天上的明月。

那溫和的聲音猶在耳側,他說:“到我這兒來,我接着你!”

小言……不知以後還能否再見,或者大概,再也不能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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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華閣”門口真是熱鬧非凡。

閣主司空流溢是個白鬚飄飄的老頭子,縱橫江湖已有很多年,現在疾病纏身無法出行,萬事都交給了其下弟子打理。今日卻衣着整齊地和風無流一干人等一起站在門口迎接訪客,一派精神抖擻的模樣。

看來老閣主對此次顏如玉的事也是格外重視。

剛一落地祿齡就差點跌跤,“哎呀呀”叫着向前趔趄了幾步,那邊預進門門沒進門,寒暄打招呼的人齊刷刷將視線轉了過來。

祿齡連忙站得筆直,不好意思地露出一口白牙,若無其事地衝着他們傻笑一聲,馬上回過頭去張望。

還好那綠青蛙沒跟上來,不然真要丟死人了。

“原來是祿齡呀!”風無流站在司空流溢身旁將那一幕看得真切,笑着撫掌道,“你這出場可真是有趣。”

祿齡挑着嘴角乾笑一聲,摸摸頭走上前去,恭敬對着他們道:“閣主前輩好,風大俠好,大家好!”

“喲!”司空流溢方纔正忙着招呼其它人,沒有注意到他,此刻纔將眼光拉過來,“這孩子靈氣啊,你是那門那派的?”

“呃……”祿齡猶豫一下,馬上道,“閣主前輩,祿齡尚不屬任何門派,打算以後得了機會就如閣主前輩一般自立一個!”

“哈哈哈哈……”這話逗得司空流溢仰天一陣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好,有志氣,別在門口站着,快進去吧!”

“是!”祿齡咧着嘴畢恭畢敬地鞠躬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