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忽然下起了雨,雷聲轟隆,翻涌的雲層間雪白電光閃爍。
喬嘉撐傘,扶着傅雲英上馬車。但雨勢太大,像誰在銀河畔挖了個大口子,雨水嘩啦呼啦往下潑,她還是淋溼了半邊,官袍衣襟一片水漬,巾帽也溼了,順着鬢角往下淌水珠。
傅雲章拿了車廂裡備着的乾燥布巾給她擦臉,回到家裡,讓婆子煮薑湯給她喝,“切成薑絲,不要煮姜塊。”
姜塊煮的她嫌太辣太沖,喝不下,薑絲煮的卻能喝幾口,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看她回房坐在圈椅上乖乖把一整碗薑湯喝完,他站在圈椅背後,手裡拿巾帕,幫她一點一點絞乾溼發,皺眉說:“大郎長大了,不能近身伺候你,可你身邊也不能沒人。”
傅雲英一口氣喝完辛辣的薑湯,放下碗,接過巾帕自己擦頭髮,道:“沒事,我自己有手有腳,用不着人伺候,我小的時候還給千戶家的太太當過小丫頭。”
千戶家的太太很喜歡她,一直想買下她,韓氏捨不得,不然她可能成了千戶家的丫鬟。
她語氣聽起來輕鬆,似乎完全沒把這當回事。
傅雲章便不多說什麼。
近身伺候的人難找,要完全忠於她,而且不會生出別的心思,還得謹慎機靈,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合適的人選。
丫頭在外面叩門,把飯菜送了過來。他們倆有時候回來得晚,傅雲啓和袁三等到天黑不見人回來,已經吃過了。
等傅雲英避去內室換新的網巾和巾帽,傅雲章才讓丫頭進來擺飯。
前幾天傅四老爺料理完賬上的事,回武昌府去了,走的時候還叮囑傅雲英好生奉承霍明錦,有個大靠山,他在湖廣也好安心。
都以爲霍明錦想認她當義子,但是他從沒有表露出這方面的意思,認義子而已,吃杯茶的工夫名分就定下來了,只要他開口,她沒有回絕的餘地,用不着拖延到今日……會不會是傅四老爺想岔了?
傅雲英換了身衣裳出來吃飯,心裡琢磨着事情,吃飯時吃得心不在焉的,手裡的筷子在碗中一條紅糟香油鯽魚的魚肚上劃來劃去,魚肚都劃開了,就是不見她夾菜。
傅雲章皺眉,她平時進退得宜,雖然從沒有人教過她,規矩教養卻比縣裡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娘子還要好,舉手投足落落大方,還不曾在人前如此失禮。
他放下碗筷,輕輕按住她的右手,“雲英,怎麼了?”
“唔?”傅雲英擡頭看他,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快把面前一碗鯽魚戳爛了,自己笑了起來,笑容很淺,掩飾道,“想着案子,一時出神。”
傅雲章鬆開手,夾了塊蜜汁醃蘿蔔送到她碗裡,“好好吃飯,不要想其他的事。再大的事,比不上吃飯重要。吃飽了,纔有力氣想對策。”
說着話,又盛了碗她喜歡的魚片豆腐湯放到她面前。
他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彷彿看淡人生,看着沒什麼棱角,但偏偏又是個很有堅持的人。
傅雲英嗯了聲,專心吃飯。
飯後她照例坐在窗下讀書,翻了幾頁《伽藍記》,她讓下人去請袁三。
雨還在下,雨簾隔開長廊和庭院,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幽暗的迴廊和淅淅瀝瀝的雨聲。而她坐在書房裡,靜聽雨水敲打在瓦楞上的聲音,心裡很平靜,又有點淡淡的波瀾。
袁三一會兒就過來了,他火力壯,不耐煩打傘,披了件蓑衣就衝了過來,怕帶了溼氣進房,先在門外邊脫下蓑衣,抹一把臉,才踏進房中,“老大,你找我?”
傅雲英打發走下人,看喬嘉立在長廊盡頭,料想聽不到自己和袁三說話,還是不放心,眼神示意袁三離自己近一點。
袁三一身溼漉漉的水汽,怕靠近她冷着她了,抖抖衣袖,才走到她跟前。
“我有事託付你去辦。”傅雲英小聲說,“這事不要和任何人說起。”
袁三雙眼一眯,嘿嘿笑,馬上摩拳擦掌起來,“老大,說吧,要揍誰?你放心,我揍人不會被其他人發現身份。”
讀了這麼多年的書,他還是心心念念想當打手。
傅雲英搖搖頭,壓低嗓音,“明天你就動身,去一趟江西贛州府,去戶部尚書周大人的家鄉,他們家在當地很有名望,不難找。周大人的小兒子在老家住着,你想辦法接近他,查明他當初爲什麼會被送回去。”
聽她說得鄭重,袁三連連應聲,最後也學着她的樣子小聲道:“老大,這事交給我吧!打聽事情,我在行!”
這是傅雲英頭一次正經囑託他去辦一件差事,他很興奮,顧不上外面的大雨,回房收拾行李,立刻就要走。
“文書路引還沒辦好,先等兩天。”傅雲英道,順便交代他一些其他事情,“這事或許和錦衣衛霍指揮使有關,事關重大,別告訴其他人。”
袁三笑眯眯道:“我曉得!”
兩日後,袁三出發了,對外說他去福建遊歷,那邊的書坊刻書非常發達,幾乎能和蘇杭一帶比肩,他過去取取經。
接連幾場大雨過後,天氣慢慢變得涼爽起來。院子裡的柿子樹掛滿青色果子,果實累累,只是顏色還不顯眼,藏在綠葉間,不仔細看,還以爲今年沒掛果。
傅雲英在大理寺號房前的幾缸蓮花被雨水淋殘了,花朵不見蹤影,連蓮葉也蔫頭耷腦。
石正怕她責怪,一大早給她賠罪,“大人,您看再新換一缸如何?把水換了,種上睡蓮,比先前的還好看。”
她一笑,“用不着換,把污水換了,蓮葉留下,只有葉子也好看。”
荷葉綠瑩瑩的,平時看卷宗看累了,擡眼看到一缸生機勃勃的綠,眼睛清亮,心裡也舒服。
她忙了一會兒,照例去見評事和大理寺正,到了地方,卻發現趙弼也在。
趙弼是大理寺少卿,平時用不着處理初審複覈的事,他出現的話說明出了什麼大案,大理寺正他們沒法決斷,必須由他出面。
傅雲英進去的時候,看到主簿、評事、推丞都在,一屋子的人,正七嘴八舌討論着什麼,桌上胡亂一堆卷宗攤開着,趙弼坐在最當中,眉頭緊皺,臉色鐵青。
他是圓臉,雖然很認真地往外散發威嚴,但長相太老實了,嚴肅起來也沒有什麼氣勢。
傅雲英把手裡的卷宗放到長條桌一角上,陸主簿看到她,正要和她說話,趙弼擺擺手,示意衆人安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說話聲才慢慢停下來。
趙弼隨手抓起桌上一疊卷宗,往傅雲英跟前一擲,震起一蓬灰塵,離得近的幾個評事嗆得直咳嗽。他道:“你來大理寺也有幾個月了,這個案子交由你負責。”
周圍的人沒說話,看他們的表情,趙弼給她的案子只是一樁不起眼的案件,沒有值得關注的必要。
傅雲英應喏,拿了卷宗退出側廳。
回到自己的號房,她翻開卷宗細看,發現這樁案子正是前些時她覺得有疑點、因而特意批示交給大理寺丞覆議的那樁殺夫案。
還真是巧。
司直需要奉命出使地方覆審疑難案件,但司直真正去地方磨鍊的機會並不多,因爲在京案件要麼是雞毛蒜皮的事,用不着司直去關心,而真有大案子,輪不着司直多嘴。
傅雲英從陸主簿那裡領來文書和提審憑證,帶齊東西,出了京城。寺裡給她配備了兩名助手,其中一個是石正,兩名雜役。
趕車的是雜役,她把喬嘉也帶上了。
出了京城她最大,石正和另外三人一路上都在絞盡腦汁逢迎討好她。她隨便說句話他們就滿口誇起來,恨不能把她誇成剛直不阿的包青天。
她冷着一張臉不怎麼理會,只說公事,他們悄悄鬆口氣,看出她不是那種非要下屬圍着自己獻殷勤的人,慢慢也安靜下來。
到了良鄉,縣太爺知道他們一行人來了,親自來接。
傅雲英終於明白爲什麼其他評事看到她接下這個差事時是那種表情,犯人張氏已經在獄中畏罪自盡,這個案子差不多可以結案了。
白跑一趟,其他幾人都有些懊惱。
傅雲英卻問:“張氏是什麼時候自盡的?”
縣太爺回想了一下,“有半個月了。”
這個案子拖拉了幾個月,從張氏狀告族人到最後案件送交刑部審覈,前後有九個月之久。張氏一開始是起訴的一方,後來成了罪人被收押入監,受不了牢獄之苦,加上自知殺夫罪必判斬立決,再煎熬下去也是受罪,趁人不備,用腰帶上吊自盡。
傅雲英提出要驗屍。
縣太爺一臉莫名其妙,道:“這屍首都拉出去掩埋了……傅司直,張氏確實是自盡無誤,仵作有詳細的驗屍記錄……”
傅雲英面色不改,“我還有一事不解……需要再驗一遍,煩您通融。”
縣太爺雖然一直待在良鄉,但對京城的事也算有所瞭解,這位傅司直光是一個東宮出身,就足夠威懾他了,他眼珠轉了一轉,命人去請仵作。
反正驗屍也查不出什麼。
仵作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一把長鬚,瘦得如皮包骨一般,身後跟着爲他背箱籠工具的小徒弟,進了正廳,便朝傅雲英拱手。
幾人先乘車去掩埋張氏屍首的地方。
那地方就是一座亂葬崗,荒蕪偏僻,馬車進不去,到了半路上,他們下車,改騎毛驢。
仵作的小徒弟找到那處墳地,指指幾塊長滿青苔的碎石頭,道:“就是這兒了,我記得這堆長毛的石頭。”
幾個專門請來挖屍的雜役立馬抄起鋤頭鐵鍬,開始刨坑。
坑埋得很淺,不一會兒就露出布料痕跡。天氣炎熱,又下過幾場暴雨,屍體早就腐爛了,一股惡臭。
連仵作也露出不適的表情,強忍着再次驗屍。
傅雲英走到他身邊。
仵作不知她爲什麼還要驗屍,斟酌着道:“大人,小的看過了,張氏確實是自縊而死。”
傅雲英唔了一聲,輕聲問:“其他的呢?張氏的身體可還有其他損害?”
仵作驚愕不已,頃刻間汗如雨下。
傅雲英垂目看他,眼神平靜,卻不怒自威,道:“我乃大理寺司直,你看出什麼,照實說,若有隱瞞,你知道後果。”
仵作冷汗涔涔,片刻後,顫聲答道:“大人,這種事……也是沒法避免的。”
他等了半天,沒聽見傅雲英的回答,心中七上八下的。
卻聽年輕的司直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揮揮手讓他退下。
仵作鬆了口氣,帶着小徒弟退到一邊。
傅雲英示意雜役爲張氏收斂屍骨,要將她帶回良鄉縣城。
雜役們目瞪口呆,不敢多問,一一照辦。
石正站在一邊,怕傅雲英薰着,賣力給她打扇,此時便道:“大人,女子入獄,向來躲不開這種事……您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傅雲英臉色微沉。
張氏在獄中遭受侮辱,纔會自縊。這種事在衙門中屢見不鮮,長官甚至默許獄卒欺辱入獄的女子,所以女子一旦和官司扯上關係,基本上名聲就完了。
傅雲章和她說過,他剛到刑部的時候,發現這種事,曾多次訓斥底下的雜吏。後來他升任主事,遇到主犯是女子,通常會提醒其家人先打點獄卒,以免女子在獄中受折磨。
見她不說話,石正又問:“您準備怎麼處置張氏的屍首?”
傅雲英看着荒野間瘋狂生長的野草,生機盎然底下,卻是累累枯骨,道:“她是冤枉的,人雖死了,也不能讓她蒙受冤屈。”
“您怎麼確定張氏是冤枉的?”
石正呆了一呆,問。
傅雲英走向等在山道旁的喬嘉,“張氏的供詞前後矛盾,漏洞百出。”
她回到縣衙,命人將張氏之前狀告的宗族親眷等人帶到大堂審問。
縣太爺以爲她和以前那幾個複覈官員一樣好糊弄,辦完事拿到文書就能走人,沒想到她竟然要重審這個案子,神色不好看起來,也不怕得罪她了,“傅司直,此案已經結案,張氏也死了,刑部、都察院都複覈過案子,您何必還揪着不放?”
傅雲英擦乾淨手,道:“此案疑點重重,我奉命出使地方,查明此案原委,不容一絲疏忽。”
縣太爺眯了眯眼睛,原來是個愣頭青!冷笑一聲,道:“刑部侍郎親自過審的案子,您真的要重審?”
刑部侍郎,似乎是沈黨的人。
黨派之爭,不分是非,不問對錯,黨同伐異,剷除異己,幾乎是出於本能。傅雲英真的惹到刑部侍郎頭上,那麼沈黨的人不管這個案子到底有沒有問題,必定會一致將矛頭指向她,他們纔不管刑部侍郎到底有沒有做錯。
石正見縣太爺要翻臉,忙扯扯傅雲英的衣袖,小聲勸她:“大人,這張氏死都死了,而且身後並沒有留下一男半女,親族也都疏遠,您何必爲了一個死人得罪刑部侍郎?這個案子都察院和刑部都通過了……”
是啊,爲了一個死人,何必呢?
傅雲英應該順水推舟,就當張氏是畏罪自盡,回大理寺寫一篇漂漂亮亮的結案書,如此皆大歡喜,誰都不得罪。
但她能安心嗎?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這是一個男人頂天立地,女人失去庇佑就只能任人魚肉的時代。
沒有權力的時候,她希望能夠強大起來,爲此可以利用身邊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當她開始一步步往權力中心靠攏時,她希望能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用不着驚世駭俗,惹世人矚目,非要到青史留名那樣的程度……只要對得起良心就行。
她不理會縣太爺的暗示,冷聲道:“我奉命重審此案,誰敢阻撓,便以妨害公務罪拿下。”
見她敬酒不吃吃罰酒,縣太爺反倒笑了,笑眯眯道:“既然傅司直執意如此,莫怪我事先沒提醒……您請便。”
在良鄉這個大理寺司直敢橫着走,等到了京城,她還不是得裝孫子?刑部侍郎定的案子,看誰敢翻案!就先讓這個毛頭小子抖威風罷,日後有他的苦頭吃!
縣太爺氣沖沖走了。
傅雲英冷笑一聲,知道沒有縣太爺幫助,自己肯定沒法提審案件相關人物,對幾名隨從道:“我已記下卷宗上全部涉案人等的名姓籍貫和供詞,你們隨我一一走訪,我必要將此事查一個水落石出。等回了京師,此事我一人承擔。”
石正和另外三人面面相覷,想了想,抱拳道:“但聽大人吩咐。”
他們怕刑部侍郎,但這種事怕是沒有用的,不如先跟着傅司直查案,到時候再想辦法把自己摘出去,反正前面有傅司直頂着。
接下來幾天,傅雲英找到張氏丈夫的族人,一個一個單獨訊問。
這樁案子得從張氏丈夫身亡開始說起。她丈夫姓韓,生前開了幾家綢緞鋪子,是本地一名富戶,家財萬貫。因他剛從孃胎裡出來時有八斤,大家都叫他韓八斤。夫妻倆成婚多年,只養大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長到十八歲時,一病去了,夫妻倆哭得死去活來。去年韓八斤外出販貨,夜裡酒醉跌入河中,被撈起來的時候已經沒了半條命。張氏衣不解帶照顧韓八斤,半個月後,韓八斤還是病死了。
女兒死了,如今相依爲命的丈夫也沒了,張氏痛不欲生,幾度暈厥,連牀都下不來。沒幾天,韓八斤的親族就代她料理完喪事,順便接管了韓八斤的鋪子。
又過了幾天,張氏忽然託孃家叔叔狀告韓式族人,說她的丈夫韓八斤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族人害死的,目的是爲了侵佔韓八斤留下的家產。
韓氏族人不服,和代表張氏上堂的張老漢對質。
這對質着,對質着,最後竟然成了張氏害死親夫,還意圖嫁禍給婆家族人。縣令也不細究內裡情由,直接判張氏斬立決。
一番調查下來,石正也看出來了,張氏確實是被冤枉的,她這是被自己孃家人和婆家人給聯手坑害了。
按規矩,婦人不能上堂,如果要狀告其他人,通常會找自己的父兄、丈夫或者是親族代表自己去衙門訴訟,那規矩森嚴的地方,婦人連畫押的資格都沒有。張氏狀告韓氏族人時,託自己的叔叔張老漢代表自己作爲告狀的一方,但張老漢很快就被韓氏族人收買了,反過來和韓式族人一起設計陷害張氏,騙張氏在認罪書上畫押。
可憐張氏每天在家等消息,被自己的親叔叔瞞在鼓裡,糊里糊塗從受害人成了殺人兇手,就這麼葬送了一條性命。
……
良鄉一家客店裡,一星如豆燈火在夜色中搖曳。
就着淡黃色的燈光,傅雲英坐在窗下書案前,寫完新的供詞和案件記錄。最後簽上名字和日期,她放下筆,掩卷嘆息。
她問過傅雲章爲什麼婦人不能上堂,他告訴她,原因有很多。比如婦人一般怯弱,不敢去衙門重地拋頭露面;或者是不懂律法條文,不知怎麼和衙門的人打交道,只能請家中男人爲自己做主;再要麼就是怕名聲不好;更多的是本能害怕,衙門那樣的地方,女人怎麼能去呢?萬一得罪了縣太爺,被當場剝褲子打屁、股,還不如一頭撞死自在!誰家閨女真敢去衙門告狀,會招來鄰里街坊的指指點點,他們家的女孩都不好說親事。
而且一旦官司纏身,不管自己是苦主還是被告的一方,都可能被皁隸勒索,落一個傾家蕩產。富戶們都不敢打官司,何況平頭老百姓。
再者,女人狀告親族,如果不是謀殺、逆反這樣的重罪,縣衙一般不會受理。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女人不會選擇和其他人對簿公堂。
張氏爲了給丈夫報仇,被叔叔和婆家人陷害,含冤入獄,之後在獄中遭受侮辱,絕望之下,自縊而死。
真相很明顯,明察暗訪,把所有人的供詞前後一比對,脈絡就清晰了。
張家大官人是本地一大惡霸,這件事是他主使的,縣裡的人明知有蹊蹺,沒人敢管閒事。張大官人手眼通天,認識許多京官,他髮妻是司禮監太監乾兒子的小女兒,他女兒是刑部侍郎最寵愛的小妾,仗着姻親的權勢,張大官人在縣裡橫行霸道,無人敢管。
這不是張大官人第一次害死人命。
傅雲英想起傅雲章對她說過,不管是刑部還是大理寺,查案最怕的不是案件本身有多複雜,而是案件背後的利益糾葛。
風從罅隙吹入房內,燈火微微顫動,似乎隨時將要熄滅。
傅雲英挺直脊背,重新鋪紙,繼續低頭書寫。
張大官人非常猖狂,聽說傅雲英在查張氏的案子,不僅不收斂,還放話出來:“讓他查,我是刑部侍郎的小舅子,宮裡還有孫爺爺照應,他能把我怎麼樣?”
這話傳到石正耳朵裡,他又告訴傅雲英。
他想提醒這位司直大人,張大官人背後有靠山。
傅雲英一哂,整理好收集到的證據,“回京城。”
張大官人顯然一點都不怕她,並未派人前來威脅她,也不屑給她送禮收買她。
離開良鄉的那天,傅雲英特意趕去驛站,和驛站的人一起回京師。她是朝廷命官,張大官人肯定不敢把她怎麼樣,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明着不好下手,可以暗着來,北直隸一帶常常鬧馬賊,張家人可以收買馬賊暗中劫道。
走到半途,淅淅瀝瀝落起雨。層巒盡染霜色,天氣慢慢變涼,在山中行路,北風裹挾着豆大的雨滴砸在臉上身上,更冷了幾分。
夜裡他們在驛站歇宿。
驛丞備下熱湯和精美菜餚款待衆人,傅雲英吃過飯,回房換下溼透的衣衫,正擦拭溼發,哐噹一聲,底下的門被踹開了。
馬嘶狗吠,數匹快馬如利箭一般,撕破寂靜漆黑的雨夜,飛馳至驛站前。
院子裡吵成一團,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傅雲英用錦緞束起半乾的長髮,站在窗戶後面,挑開一條縫隙往樓下看。
樓下驛丞、馬伕、徒夫來回奔忙,將冒雨行夜路的官爺們迎進正廳。
來人氣勢洶洶,一色壯漢,皆戴氈笠,穿青色窄袖直身,腰佩繡春刀,懸錦衣衛牙牌,揹負長弓。
爲首一人茜紅色交領窄袖襴袍,金鑲玉絛帶,鹿皮長靴,手裡提了把長刀,淌着飛濺的雨水走進驛站,四下裡掃一眼,一雙淡漠的眸子。
隔着昏暗的夜色和朦朧水汽,看不清相貌,但那高大的身形,前呼後擁的架勢,恍若踏着屍山血海歸來的駭人煞氣,赫然是錦衣衛指揮使霍明錦無疑。
樓下的人全都站了起來,大氣不敢出一聲。
傅雲英垂眸,躲在陰影中,靜靜望着樓下。
霍明錦一羣人走進大堂,原先坐在大堂裡烤火的人全都退下了,將燃燒的火盆讓給他們取暖。隨從們連忙搬來一張大圈椅,請霍明錦坐下,驛丞親自捧茶伺候,整個過程中,他沒開口,其他人也不敢吭聲。
驛站外大雨瓢潑。
少傾,幾個隨從押着一個雙手被捆縛的人走進大堂,那人穿一身青色圓領袍,頭髮散亂,看樣子像是個文官。隨從一腳踹向他的膝窩,他吧嗒一聲跪到在地,吐了口唾沫,開始高聲咒罵霍明錦。
他罵得難聽,緹騎們目眥欲裂,雙手緊緊握拳。
霍明錦站起身,放下長刀,接過隨從遞到手邊的長鞭,擡起手。
溼透的長衫勾勒出起伏的肌理線條,這雙手曾執劍指揮千軍萬馬,只是一個擡手的動作,滿堂噤聲。
他沒使全力,但那點力道也夠文官受的了。
鞭影似蛇般扭動,狠狠幾鞭子下去,文官頓時皮開肉綻,喉嚨中發出慘叫,疼得在地上不停打滾。
這時的他,讓傅雲英覺得很陌生。她有點明白爲什麼上輩子表姐妹們都怕他。
霍明錦臉上面無表情,抽出幾鞭後,忽然皺眉,擡起頭,目光穿過昏暗的暗紅色火光,直直和傅雲英的對上。
傅雲英一愣,心跳驟然加快,戰場上的武將五感敏銳,她站在窗戶後,竟然還是被他發覺了。
隨即想起自己房裡亮着燈,其他房間的人肯定都把燈吹滅了,她忘了滅燈,霍明錦一擡眼就會發現自己在窺視。
她沒有躲開,乾脆支起窗子,朝他頷首致意。
隱在黑暗中的身影一點一點清晰起來,眉目清秀,皓齒硃脣,大堂內燈光昏暗,愈襯得那雙眼睛明亮有神,剪水雙瞳,坦然對上他審視的視線。
她怎麼會在這裡?
霍明錦瞳孔猛地一縮,雙眉輕皺,甩下手裡的長鞭,直接大踏步朝樓上走。
屋裡,喬嘉在外邊叩門,“公子?”
傅雲英想了想,開門讓喬嘉進屋,“霍大人來了,勞你去竈房討一壺熱茶。”
喬嘉沒有多問,應喏,下樓去了。
她把火盆挪到外間,等了一會兒,沒聽到腳步聲,正疑惑,回頭一看,怔了怔。
霍明錦早就上來了,他武藝高強,走路悄無聲息的,就這麼站在門邊靜靜地凝視她。氈帽摘下了,衣袍上點點水漬,輪廓分明的臉在夜色中顯得比平時更凌厲。
“霍大人。”她輕輕喊了一聲,往火盆裡加了幾塊炭。
霍明錦擡腳踏進屋子,靴鞋沾滿泥濘,在門口留下幾道腳印,他躊躇了一下,似乎怕弄髒房間。
傅雲英不由笑了,彎腰做了個請的姿勢,“天寒地凍,您進來烤烤火。”
霍明錦盯着她看,走進房,在火盆旁坐下。
喬嘉把茶送過來了。
傅雲英斟了杯熱茶送到霍明錦手邊,“您先吃杯茶暖暖。”
霍明錦接過去,茶蓋輕輕撇開浮沫,他雖然是武將,但從小也是詩書薰陶,教養很好。
傅雲英眼神示意喬嘉出去等,拿起一旁的鐵鉗,慢慢撥弄火盆裡的木炭,已經燒到芯子了,紅彤彤的,噼裡啪啦響。
“趙少卿命我去良鄉審覈一樁案子,剛剛返回,沒想到在這遇上您。”
霍明錦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個人是軍中的奸細。”
錦衣衛不止掌緝捕,也負責收集情報,抓捕奸細。
他說的是剛纔捱打的那個文官。
傅雲英喔了一聲,涉及到軍隊的事,不便多問。
炭火燒得旺,她能看到霍明錦溼透的窄袖袍下襬蒸騰的水汽。
“霍大人。”她給他續了杯茶,“周尚書前些時候託我幫他的小兒子說情,周天祿的叔叔曾得罪過您?”
霍明錦吃茶的動作微微凝滯了一瞬,“他們逼你來給姓周的求情?”
他說姓周的幾個字時,語氣森冷漠然。
傅雲英搖搖頭,“他們倒也沒有逼迫我……我隨口敷衍過去了。”
霍明錦臉色冷了下來,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不過和她說話時,語氣又變溫和了,“這事我不會鬆口,他們找了很多人,你用不着爲難。”
爲難的不是她,而是他啊。
傅雲英心裡微微一嘆,“霍大人……周尚書畢竟是兵部尚書,現在您手裡有周家的把柄,他們不敢接周公子回京,假如周夫人去世前真的見不到小兒子,含恨而去的話,周家人懷恨於心,日後怕不好收場。”
周尚書能歷經幾朝屹立不倒,絕不能小覷。
霍明錦一笑,嘴角輕揚,“你擔心周家報復我?”
語調上揚,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呢喃,在脣齒裡繞了又繞,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因爲這一句近乎低語的問句,冰冷的雨夜彷彿突然變得柔和起來。
傅雲英垂下眼簾,“若您有把握的話,自然不必理會周家。我確實擔心周家報復您,纔會多嘴和您說這些。”說到這裡,她擡起眼簾,接着道,“您是傅家的救命恩人,晚輩當然向着您。”
霍明錦握着茶杯,沒說話。氤氳的霧氣裊裊上升,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目光落在她線條優美的側臉上,沒有戴網巾,頭髮用藍色錦緞鬆鬆挽着,烏濃的髮絲,凝脂般的肌膚,當真是雲鬢花貌,色若春花。
接着是那一雙嬌軟的脣,夜色中顏色很淡,但卻又那麼潤澤,無聲吸引他的注意。
這樣的美貌,其實在別的地方也能看得到,但因爲知道是她,才更有誘惑力,幾乎讓他剋制不住。
“霍大人。”她輕啓朱脣,緩緩開口,“家父早逝,晚輩很小的時候便沒了父親,家母將晚輩拉扯長大,後來回到家鄉,得叔父兄長愛護,又幸得您幾次照拂,晚輩心中着實感激,晚輩很敬慕您的爲人,斗膽想求您一件事,不知您可願意?”
聽到前面幾句的時候,霍明錦眼中光芒黯淡了片刻,看着她的目光滿是憐惜,聽到後面幾句,明白她的暗示,他臉色驟變。
這和剛纔的漠然不一樣,是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冷漠和隱忍。
他驀地一笑,側頭看她,眸子幽深,似乎能洞察她的心思。
“我不會答應的……你知道爲什麼嗎?”
傅雲英收回視線,手心裡汗津津的。他果然不想認她當義子。
霍明錦望着她,衣袍是冰涼的,底下的每一寸肌膚卻火熱,視線緊緊黏在她微微抿着的雙脣上,忽然湊近了些,額頭幾乎就要碰着她的。
“現在不知道不要緊,你會明白的。”
傅雲英心跳如鼓。
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一世,她見過的他,總是溫和有禮、周到體貼,不曾這樣強勢,目光深邃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