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莽莽,雲霧茫茫。
正值炎炎暑夏,山中草木葳蕤,野草蔓生,天藍水清,山風吹拂,各種深淺濃淡的綠翻涌如浪濤,風吹沙沙聲此起彼伏。
山中潮溼悶熱,酷暑天接連趕了幾日路,衆人又累又熱,疲憊不堪,聽到領頭的喬嘉呼哨一聲,忙勒馬停下來。
隨從們去打水,傅雲英、傅雲章、蘇桐等人下馬,走到一株樹冠碩大的槐樹底下休息。
槐樹有幾人合抱粗,枝繁葉茂,罩下大片幽涼濃蔭。
傅雲英背靠樹幹坐在氈子上,裡頭衣衫都汗溼了,熱得頭暈腦脹,一張秀面紅得能滴出血來。
“喝點水,我在驛站灌的,是乾淨的泉水。”
傅雲章讓隨從牽走自己的馬,走到她面前,解下腰間水囊,遞給她。
她接過水囊,涼絲絲的泉水滑入喉嚨,頓覺渾身清涼。
“二哥,你呢?”
她把水囊遞回去。
傅雲章搖搖頭,“我喝過了。”
傅雲英不信,塞好水囊,道:“那先放着,待會兒你再喝一點。”
傅雲章笑了笑,拿回水囊,矮身坐到她旁邊,拍拍自己的肩膀,“靠着我睡一會兒。”
傅雲英搖搖頭。
他看一眼她紅撲撲的臉,低聲說:“沒事,我看着。”
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累的,傅雲英眼皮都擡不起來了,還是堅持不肯睡,召集蘇桐幾人過來商議正事。
蘇桐道:“已經到荊襄地界了,一路走來我們看到田裡稻穀青青,山上開墾了菜地,還有新建的村莊,說明這些流民是想安生過日子的。”
流民和流寇不同。
流寇必須剿滅鎮壓,而流民大多是在權貴吞併土地中失去耕田,或者被當地官府各種苛捐雜稅逼得走投無路的農人,他們逃到荊襄大山裡,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不會和朝廷對着幹。
這種就要想辦法招撫,而不是武力鎮壓。
傅雲英他們進山以來,到處都能看到耕作的痕跡,那些流民在這裡繁衍生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和良民沒有什麼區別。
雖說流民中也有不老實的,但通常是少數,大多數人已經在荊襄一帶生活許多年,甚至形成市鎮。
只要安撫好大部分流民,他們絕不會跟着苗八斤作亂。
一直瞧傅雲英不順眼的吏部主事張景貞手中拿了根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道:“這裡離漢水不遠,漢水多險灘峽谷,流經陝西、湖廣,於武昌府匯入長江,利於船運。老百姓管流經這一段的叫襄江,曹總督可能用船運兵。”
他們進山以後看到山中空無人煙,十室九空,一片瘡痍。
村莊都被焚燬了,可他們卻找不到曹總督的兵和被他驅趕的流民。
那麼多人,不可能憑空消失,所以他們猜測曹總督走的是水路。
喬嘉道:“已經派出人去前邊探路,很快就能找到曹總督他們的營地在哪兒。”
傅雲英點點頭,見衆人都是一臉疲倦之色,道:“日中不宜行路,大家先休息半個時辰。”
衆人一路風餐露宿,早已經習慣,也不講究,各自找了塊陰涼的地方,鋪開草蓆,倒下就睡。
傅雲章和傅雲英繼續小聲討論怎麼安置流民的事。
說着說着,他覺得肩膀上一沉。
低頭看去,傅雲英挨着他的肩膀,眼皮劇烈眨動,撐着不想睡,似乎還在努力掙扎,但意識已經朦朧。
佈滿紅血絲的眼睛還沒完全合上,就睡着了。
傅雲章低笑幾聲,左手揮開摺扇給她扇風。
蘇桐走過來稟報事情,看傅雲英挨着他合目安睡,忙閉上嘴巴。
他知道英姐是女子,因此一路上都在擔心她。她以女子嬌弱之身,和他們這幫男人一樣日以繼夜地騎馬趕路,期間沒有叫過一聲苦。她的隨從可能擔心她的身體受不了,幾次想要更改行程,她沒答應。
看她睡着,他默默走開。
喬嘉騎馬出去巡視了一圈,回來的時候摘了不少紅彤彤的野山果,捧到傅雲英跟前。
見她枕着傅雲章的肩膀瞌睡,眉頭皺了皺。
傅雲章對上他的目光,朝他搖搖頭。
之前一直知道英姐需要承擔多少風險,但這次出行才更深切地感受到諸多不便。若是沒有他同行,她可能連睡都不敢睡,必須熬到夜裡就宿時才能好生睡一覺。
喬嘉放輕腳步,把洗淨的野山果遞給傅雲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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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喜歡這個。”
他輕聲說。
這種南方山中最常見的果子酸酸甜甜,很解渴,傅雲英在書院讀書的時候常常讓王大郎去後山上摘山果,去北方以後很久沒吃過了。
傅雲章謝過他,接了山果放在一邊,繼續打扇。
傅雲英很警醒,只睡了一刻鐘,就揉揉眼睛醒了過來。
見她醒了,傅雲章遞水囊給她用水擦臉,把扇子往她手裡一塞。
“好了,哥哥手都酸了,現在輪到你給哥哥打扇了。不許偷懶。”
傅雲英失笑。
傅雲章果然躺靠着樹幹閉目睡去。
傅雲英一邊吃山果子,一邊給他搖扇,覺得這情景有點像小時候,傅雲章躺在長廊底下的欄杆上乘涼,逗她幫自己搖扇。她抄完書,搬了張小馬紮坐在欄杆前,任勞任怨給他打扇。只搖了一會兒,傅雲章就獎勵她一錠銀子。
她那時候想,二哥果然有錢,出手真是大方。
後來才知道他聽蓮殼他們說大吳氏經常在飯桌上數落她,怕她在家中受委屈,故意用這種法子給她銀子作零花。
一家三口一個月的花費滿打滿算也才一兩,他隨手一給就是五兩一錠的,也不怕把她嬌慣壞了。
她笑了笑,吃了枚果子,繼續給他打扇。
……
半個時辰後,衆人收拾行囊,繼續往莽莽大山中行去。
山中沒有寬闊平坦的官道,路途顛簸難走,騎馬跑了一個多時辰,幾名派出去的護衛趕回來彙報,“大人,前面河邊飄下來不少屍首。”
衆人眉頭緊皺。
跟隨護衛趕到他們說的河谷,只見岸邊亂石灘上橫七豎八,漂浮着不少已經泡得發脹的屍首,看衣着,都是平民百姓。
天氣熱,那股氣味隨着山風飄過來,張景貞忍不住,撥馬後退幾步,哇的一聲,吐了。
傅雲英嘆口氣,道:“順着河往上游走。”
他們在密林中穿行,草叢茂密幽深,樹木遮天蔽日,熱得人喘不過氣,闊大的葉片上卻還有未乾的露水,不一會兒,身上外袍就被未乾的露水溼透。
這一下里裡外外都溼了。
到最後衆人只能下馬步行。
走了大半個時辰,不遠處傳來嘈雜人聲,間或夾雜着淒厲的尖叫哭嚎。
傅雲英心中一凜,撥開草叢,加快腳步。
他們走到一處岸邊,只見前方峽谷處,一夥穿罩甲的士兵手持長刀,正將一羣手無寸鐵的老幼婦孺趕到大江裡去。
流經峽谷的水流湍急,深不見底,那些衣不蔽體的老百姓互相攙扶着,不敢下河,士兵舉起長刀砍殺,老百姓們嚇得大叫,後退是死,往前走也是死,絕望的婦人抱着孩子慘嚎。老人神色麻木,佝僂着腰往大江深處走去,很快被河水沖走,撲騰幾下,沉入水底不見了。
可以想見,河中的老百姓心中該有多絕望。
衆人臉色大變,紛紛騎上馬,輕叱一聲,往山下奔去。
馬蹄聲如雷,士兵們回過頭,看到他們一行人從密林裡竄出來,心生警覺,提刀上前攔住:“前方何人?”
喬嘉道:“監軍在此!你們是誰的部下?”
士兵們面面相覷,爲首的百戶上前幾步,朝被簇擁在最當中的傅雲英一抱拳,道:“原來監軍已經到了。”
他態度敷衍,傅雲英沒有理會,指一指江中跪着朝士兵求饒,卻被無情驅趕至江心的老幼婦孺,冷聲問:“你們在做什麼?”
百戶道:“監軍大人,小的們奉總督之命,追殺流寇。”
張景貞脾氣最急,怒喝:“你們這是在殘殺無辜!他們怎麼會是流寇?!”
百戶攤手,道:“大人,你們從京師過來,不知道荊襄這一帶的民風,這裡的男女老少個個都是流寇,官府命他們出山,他們冥頑不靈,不肯下山,分明就是給流寇做內應!想要徹底平息叛亂,就得斬草除根!”
衆人氣急。
這些士兵竟然將毫無反抗能力的老人、婦人、孩子趕到江心裡淹死,此等行徑,令人髮指!
就算是對待兩國交戰過後的俘虜,也會留他們一命,絕不會用上這樣的狠絕手段!何況眼前那些瑟瑟發抖的老幼婦孺只是一羣走投無路的本國百姓!
傅雲英冷笑幾聲,驅馬上前,行到河邊。
士兵們握緊長刀,圍着她,不讓她再靠近。
她臉上陰雲密佈,環視一週,道:“就算這些人是流寇內應,也應該加以審問再做處置,而不是被你們活活逼死!”
士兵們對望一眼,進退兩難。
傅雲英怒視百戶,一字字道:“本官奉天子之命前來招撫流民,流亡於此的百姓皆是我朝子民,任何人不得濫殺,違者軍法處置,爾等還不速速退開!”
喬嘉奔至她身後,舉起寶匣。
傅雲英接過寶匣,拿出御劍,策馬馳往江心,馬蹄所踏之處,濺起丈高水花。
她面容冷肅,蹚過江水,衣袍獵獵,手中御劍高舉。
御劍折射出道道華彩,光芒萬丈。
“尚方寶劍在此,可斬天下奸佞,誰敢不從?!”
看到尚方寶劍,百戶愣了一下。
岸上的傅雲章第一個下馬躬身跪下,蘇桐等人也都紛紛下馬叩拜。
百戶嚇了一跳,忙也跟着跪下。
士兵們見長官都跪了,自然不敢再攔着傅雲英的馬,也都收了武器,低頭跪倒。
傅雲英直接策馬奔往江心,水越來越深,駿馬害怕湍急的水流,停在水中不敢動了,她翻身下馬,踩着水往前走,拉住那些呆若木雞的婦人,“皇上不會殺你們,回去!”
老人和婦人們呆愣許久,呆呆地望着她。
山風呼嘯而過,水流嘩嘩響,淹死的人被無情衝往下游,河對岸也有士兵看守,不許這些人逃走。
他們明知越往前走離死亡越近,卻沒法反抗,只能扶着年邁的父母,抱着幼小的孩子,在屠刀的威脅中,一步一步踏向死亡。
這些天無數沒有能力逃走的人就是這麼死在河裡的。
他們沒有反抗官府,沒有參與起義,只是老老實實躲在山裡耕種,卻被官府騙到山外逼死,死不瞑目!
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可現在不是亂世啊!
一片寂靜,唯有水流沖刷而過的嘩嘩聲響,提醒人們剛纔這裡的一樁樁慘劇並不是幻象。
終於,有人反應過來。
監軍大人來救他們了,那些士兵不敢再拿着刀趕他們去死,他們還能活下去!
婦人抱緊懷中的孩子,坐倒在江水中,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聲淒厲的哭聲響起,其他人從震驚麻木中回過神,劫後逢生,抱頭痛哭。
傅雲英站在及腰深的河水中,溼透的衣袍被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緊緊攥着。
老人渾身發抖,抓着她衣袍的手指節痙攣,從下而上仰望她,雙目閃爍着狂熱的光。
她站在水中,目光逡巡一週,道:“不用怕,隨本官回去。”
男男女女,老幼婦孺,畏畏縮縮,膽戰心驚,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敢挪動一步。
她擡腳往河岸上走。
那些人連忙跟上她的腳步,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目光緊緊鎖在她身上,生怕一個眨眼,救星就不見了。
越來越多的人蹚水圍過來,跟上傅雲英。
踩水的嘩嘩聲匯成一片。
山風吹散濃雲,大束日光傾瀉而下,籠在傅雲英身上,她面色平靜,身上衣衫溼淋淋的,雙眸清亮,抿脣四顧時,不怒自威,讓人不由自主便生出一股凜然之意,不敢與之對視。
百戶本來還想攔,被她有如天人一般的凜冽氣勢所懾,竟然動都不都動一下,更別提跳起來阻止她救人了。
岸上,傅雲章幾人站起身,吩咐隨從找陰涼處架起火堆煮熱水。雖是酷暑,江水被曬得發燙,可水面底下的水還是冰涼的,婦人和老幼在水裡泡了半天,衣裳透溼,得煮些姜水給他們喝下。
傅雲英走回岸邊,叫來百戶,“你們順着下游看看有沒有還活着的,收斂屍首,好生安葬。”
又叫來張景貞,讓他監督百戶。
張景貞爲人暴躁,但也耿直,讓他監督百戶,百戶絕不敢敷衍差事。
百戶心不甘情不願,應了差事,帶着官兵離開。
……
密林深處,茂盛的草叢裡,數百支正對着河岸的弓箭已經拉滿了弦,蓄勢待發。
林中又潮又熱,他們在這裡埋伏了很久,眼見着那夥士兵逼死老幼婦孺,他們怒髮衝冠,雙眼赤紅,早就按捺不住,只等大哥一聲令下,他們就衝出山林,將那夥窮兇極惡的士兵亂刀砍死,讓他們血債血償!
突然冒出一行人騎馬衝下山坡,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藏在密林中的無數雙眼睛,親眼目睹那位年輕俊秀的監軍大人喝退士兵,縱馬入河,將老幼婦孺救了回來。
他們長年生活在大山中,辛苦耕作,沒見過什麼世面,何曾見過這等風姿灑然、氣質出塵的人物?
這位英氣勃勃的監軍大人竟然是來救流民的!
林中埋伏的隊伍有一瞬間的騷亂,衆人緊握彎弓的手抖了一抖,齊齊往站在高處的男人看去。
男人體格高大,一臉絡腮鬍子,右臉上一道癒合不久的新鮮刀疤,雙眸銳利如鷹隼。
一人奔回男人身邊,小聲問:“大哥,怎麼辦?”
男人抄起長弓,彎弓搭箭,肩背緊繃,肌肉隆起,雙眼微眯,箭尖直指岸邊那個穿一身墨綠地織金雲肩雜寶紋圓領妝花紗蟒服的監軍。
監軍大人年紀不大,雖然隔得遠,也能看出他品貌不俗,俊秀無雙,置身一羣衣衫襤褸的老百姓當中,猶如鶴立雞羣,非常顯眼。
男人的箭尖對準了監軍,隨着對方的動作移動。
監軍來回走動,安撫失魂落魄的老百姓,命隨從取出乾糧和清水餵給老人和孩子吃下。
有婦人拉住他的袍角跪地痛哭,隨從忙上前驅趕,他揮手阻止隨從,耐心聽婦人哭訴,安慰她幾句,直到婦人情緒穩定下來。
男人眼底閃過一抹意義不明的暗色。
身邊人小聲道:“大哥,那些官兵人數衆多,我們的人根本沒打過仗,不是他們的對手。又來了一個監軍,我看他身邊帶的人個個都是高手,我們貿然出擊,不僅傷不了那個監軍,還可能交代在這裡,沒法全身而退。既然監軍把人救了,還能管住那些官兵不讓他們隨便殺人,我們不如悄悄離開?”
男人沒說話,箭尖仍然指着監軍那張眉目如畫的面孔。
他不開口,沒人敢吭聲,林子裡靜悄悄的,似乎連蟬鳴聲也停下來了。
片刻後,男人舔舔乾燥的脣,收起弓箭,沉聲道:“走。”
話音落下,草叢裡的幾百支弓同時收起。
一片窸窸窣窣的響動過後,這夥人悄悄離開,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彷彿根本沒有來過。
……
幾個老婦人揪住傅雲英溼透的衣袖,給她磕頭。
“大人,您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她彎腰扶老婦人起來。
“你們不用怕,朝廷會想辦法安置你們,皇上心繫荊襄百姓,知道你們的難處。派本官前來,就是要讓你們有田地耕種,有屋子遮風擋雨,以後不用擔驚受怕,四處躲藏。”
老婦人嘴脣直哆嗦,一臉不可置信。
官府真的不會追究他們?他們活不下去了,逃亡本鄉,按律法,要被抓回去流放,監軍大人卻說要給他們田地,讓他們安居樂業,這是真的嗎?
他們會不會已經死了,這一切只是他們的美夢?
越來越多的流民聚集到傅雲英身邊,坐在地上,仰頭看着她,目光孺慕。
荊襄一帶的方言和湖廣官話差不多,她用流民們聽得懂的方言慢慢道,“你們有什麼想說的,都可以和本官說,本官會上奏朝廷,皇上一定會妥善安置你們。”
衆人雖然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好事落到他們頭上,還是忍不住側耳細聽她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僅僅只是聽她訴說,他們就覺得心裡甜滋滋的,前路一片光明。
傅雲章越過人羣,走到傅雲英身邊,示意自己來接替她,附耳道:“先去換衣服。”
她一路奔波,先出了一身汗,又蹚水走進河裡,衣衫透溼,接着被流民們拉住問東問西,沒法脫身,畢竟是女子,身體會受不了的。
傅雲英輕輕嗯了一聲,轉身離開。
看她要走,流民們驚慌失措,都跟着站了起來。
傅雲章站到人前,擺擺手。
衆人見他生得標緻,態度溫和,心裡稍稍安心了一點,不過目光仍然緊緊黏在傅雲英身上。
喬嘉跟上傅雲英,帶她走到臨時搭建起來的帳篷前,掀開簾子,“公子,裡頭備了香湯。”
她謝過喬嘉,進帳篷脫下溼透的衣衫,香湯擦身,換上一件大紅紵絲一撒。
蟒服泡過河水,肯定沒用了,較真的御史可以拿這個彈劾她不敬御賜之物,她得先寫一封請罪的奏疏。
天色漸漸暗下來,蘇桐找到嚮導,讓他先帶百姓們去最近的村莊修整,這麼多人露宿野外,容易染病。
一行人陸陸續續離開河岸,找到一處被焚燬了一半的村莊安置。
還好現在是夏天,只要有屋瓦遮擋,毒蛇毒蟲進不來,鋪上草蓆,便是席地而睡也不要緊。
傅雲英他們沒睡,留下兩個隨從,連夜繼續趕路。
百戶說曹總督離這裡不遠,就在前方三十里的山谷中安營紮寨。
她想盡快趕過去,制止曹總督對平民的濫殺。
早點到,就可以多救幾個人。
濃稠的夜色中,火把燃燒的光芒微弱如流螢。
山林中時不時傳來可怖的狼嚎聲。
隨從們身經百戰,自然不會怕這個,行走山間,如履平地。
那些讓人口齒生寒的狼嚎聲越來越近,他們也不慌不忙。
幾個文官就不一樣了,他們大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體弱書生,走山路都得小廝書童攙扶的那種,這些天跟着傅雲英翻山越嶺,簡直是吃盡苦頭,還要趕夜路,聽野獸跟在身後嚎叫,心肝一顫一顫的,隨時可能被嚇死。
張景貞看不清路,跌了一跤,周圍人小聲鬨笑。
他眼眸低垂,在隨從的幫助中站起身,拍拍衣襟。
擡頭看一眼走在前方的傅雲英,臉上青青白白,顧不上查看哪裡摔傷了沒有,咬牙繼續走。
不多久,就到了營地,遠望一片燈火通明。
傅雲英先派幾個隨從過去通知曹總督。
誰知等他們走到營地外面了,都沒有人過來迎接。
終於走出大山了,禮部主事心有餘悸,擦把汗,踮腳看看營地輝煌的燈火,小聲問:“我們先進去求見曹總督?”
傅雲英搖搖頭。
她身上帶着朱和昶的親筆書,曹總督必須如接駕一樣大開營門前來接旨。
很快,隨從走了出來,拱手道:“大人,曹總督的親兵說總督已經睡下,先讓您去營中休息,等明日再安排接旨儀式。”
傅雲英冷笑一聲,道:“不用等明日,直接領我去曹總督的帳篷。”
隨從答應一聲,帶着她往裡走。
親兵們忙過來攔阻,傅雲英舉起尚方寶劍,“御劍在此,如陛下親臨,你們想造反?”
將官、士兵們面面相覷,忙跪下。
傅雲英雙脣緊抿,大踏步走進去,傅雲章等人緊隨其後。
一行人浩浩蕩蕩,到得曹總督帳前,裡頭燈火幢幢,人影晃動,說話聲響亮,其中夾雜着爽朗的大笑聲。
禮部主事走上前,耳朵貼在帳篷上細聽,點點頭,“曹總督在裡面,他們在吃酒。”
傅雲英給喬嘉使了個眼色。
喬嘉會意,拔刀劈開帳簾。
裡頭驚叫四起,幾個斟酒傳菜的雜役離帳篷最近,還以爲碰到敵襲,嚇得大叫。
在座的人紛紛站了起來,拿起趁手的武器擋在身前。
唯有當中一人處變不驚,手裡拿了只酒碗,撩起眼皮,掃門口一眼。
此人方臉大耳,鷹鉤鼻,短鬚,正是鎮守荊襄地區的曹總督。
他眼神深邃,和傅雲英目光相接,冷哼了一聲。
帳篷內氣氛僵持,將士們手中的兵器閃爍着冷冷寒光。
傅雲英不露怯色,徑自走上前。
“曹總督,本官奉詔前來,爾爲何拒而不見?”
曹總督仰頭喝下碗中美酒,懶洋洋道:“原來傅監軍到了,有失遠迎。”
傅雲英看他一眼,接過喬嘉遞來的函書,“聖旨在此,曹總督聽旨。”
曹總督眼皮往上,輕哼一聲,撩開衣袍,起身叩拜。
聽傅雲英唸完聖旨,他額前青筋浮起,握緊雙拳,想也不想就要跳起來。
皇上竟然要他停止圍剿荊襄流民,只需要將苗八斤帶領的幾千人解決了就好,剩下的想辦法安撫招撫,還要他聽傅監軍的指令行事,他堂堂總督,竟然要被一個黃毛小兒壓在頭上?!
旁邊的幕僚忙拉住曹總督,勸他不可莽撞,“傅監軍帶有尚方寶劍,可先斬後奏,總督三思。”
曹總督忍耐下來,接了聖旨。
傅雲英給了下馬威,曹總督纔不甘不願讓人收拾乾淨帳篷給他們住。
出了帳篷,傅雲章雙眉略皺,“曹總督脾性暴烈,這麼激怒他,怕是不妥。”
傅雲英搖搖頭,小聲說:“二哥,沒事。曹總督那人欺軟怕硬,我若示弱,他會得寸進尺,視我如無物。唯有先從氣勢上壓他一頭,他纔會服軟。”
她聽霍明錦說起過曹總督,此人確實能徵善戰,但桀驁不馴,有點欺軟怕硬,遇到軟弱的人,他會加倍欺辱,遇到比他強的人,他纔會收斂脾氣。他性情暴躁歸暴躁,可並不傻,之前還給京師裡的幾位閣老送過厚禮,知道她是朱和昶派來的,絕不敢動她。
聽她這麼說,傅雲章點點頭。
胡亂睡下。
翌日一大早,傅雲英請曹總督過來商議圍剿苗八斤的事。
曹總督忍氣前來。
傅雲英不懂軍事,沒有瞎指揮,先道:“不瞞總督,如今朝中彈劾你的摺子就猶如雨後春筍一樣,挖了一茬,還有一茬剛冒尖。皇上本想把事情壓下來,無奈羣臣聯名彈劾你,說你濫殺無辜,罪大惡極,要將你召回京治罪。”
曹總督睚眥欲裂,手按在腰間佩刀上,怒道:“何人敢冤枉忠良?我爲皇上盡忠職守,天地可鑑!”
傅雲英沉默了一會兒,笑了笑,道:“曹總督的忠心,皇上自然深信不疑,所以纔會派本官前來助總督一臂之力。”
曹總督眼睛眯了眯。
傅雲英道:“總督領兵剿滅起義軍,我招撫流民,予以安置,儘早平息叛亂,好叫皇上安心。”
曹總督一哂。這監軍倒是識趣,不準備插手他圍剿流寇的事,雖然終究是個麻煩,但怎麼說也是皇上最信任的臣子,先忍他幾天再說。
京師那些文官聯名彈劾他,才讓他頭疼。那些文官假仁假義,只知道動嘴皮子,動不動就彈劾這個彈劾那個。皇上仁厚,縱着文官,他以後得小心點,免得一世英名敗在幾個文官手上。
之前的陝西總督,戎馬一生,就因爲常年在外領兵,引來先帝的猜忌,被京中幾個文官輕飄飄幾句讒言給害死了。
曹總督心思飛轉,走出帳篷後,叫來幕僚商議。
幕僚昨晚剛剛收了喬嘉送的一千兩銀子和兩顆夜明珠,這時眼珠轉了轉,拱手道:“大人,傅大人深受皇上信任,據說不久就要升官,此次皇上派他監軍,就是給他添點資歷。如今朝中幾位閣老,有一半是傅大人當初引薦給皇上的,可見皇上很重視傅大人的意見。只要傅大人肯爲大人美言幾句,那些整天上跳下竄的文官的意見,不就是耳邊風嗎?”
和傅監軍起衝突對總督大人沒有任何好處,他是一心爲總督大人想才這麼勸總督的,絕不是因爲傅監軍的銀子!
耳邊風,風吹吹就散了。
曹總督冷哼了一聲,勉強答應下來。
如果傅監軍和之前那些上戰場的文官一樣,是個怕事的,他根本懶得理會對方,刀子亮出來,保管把對方嚇得屁滾尿流。
可這個監軍分明不怕事,他不得不謹慎對待。
曹總督對傅雲英的忌憚讓昨晚提心吊膽一整夜的蘇桐等人都鬆了口氣,還以爲這兩人今天可能要打起來,沒想到兇名在外的曹總督昨晚還一副凶神惡煞的驕橫模樣,今天就變得客氣起來了!
……
警告曹總督,不許他再濫殺流民後,傅雲英馬不停蹄,帶着隨從們,沿途走訪山中所有村落。
起初老百姓聽到馬蹄聲就攜家帶口往山裡躲,她不許隨從追趕,耐心和來不及逃走的老人說明自己的來意,留下幾袋米糧,去下一個村落。
她耐心聽流民訴苦,問清他們的來歷,跟隨她的官員有的負責造冊登記人口,有的統計數據,傅雲章和蘇桐則沿路觀察地質水文,看哪裡合適建造城鎮,哪裡適合耕種,哪處河谷可造渡口,詳細記錄下來,繪製成圖。
半個月後,傅監軍的名聲漸漸在流民中流傳開來。
傳說傅監軍是個有菩薩心腸的好官,他帶着尚方寶劍,殺盡天下狗官,是專程來解救流民的。
又過去七八天,再等傅雲英去深山走訪時,終於有一個村落的人鼓起勇氣留下來,打開房門,請她去屋子裡吃茶。
她被一村子枯瘦如柴的流民圍在當中,問他們:“你們想不想回到家鄉?”
流民們搖頭。
他們和躲進山裡避難的流寇、盜賊不一樣,他們原本是勤勤懇懇的好人家,因土地被當地豪強大族霸佔,告到官府,卻沒人幫他們做主。他們失去田地,卻還要繳納越來越多的稅賦,實在活不下去了,又捨不得賣掉自己的兒女,只能逃走。如果返回原籍,他們還是會活活餓死的!
傅雲英環視一圈,“如果朝廷給你們田地耕種,讓你們從流民轉爲良民,你們會跟着那些流寇作亂嗎?”
流民們忙跪在地上磕頭,道:“小的們只想安生過日子。”
“好。”傅雲英點點頭,“朝廷決定在荊襄設置府州郡縣,給你們田地,讓你們恢復良民身份。你們這些年開墾出來的土地,都歸你們所有,你們蓋起來的房屋,也是你們的私產,所有人就地附籍,從此以後,你們就是良民了。以後朝廷會在這裡建學堂、市鎮,開設渡口,通商船,你們可以送孩子去學堂唸書,種田耕地之餘,還可以養蠶織布拿去市鎮販賣。”
這些天他們一直在討論具體的安置措施,已經寫成《流民安置疏》送回京師,朱和昶親筆硃批,同意在荊襄一帶設置新的郡縣府治,減免賦稅,給予流民們良民籍貫。
她說完,衆人久久不出聲。
做夢都不敢想的巨大驚喜劈頭掉下來,他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片刻後,老人們失聲痛哭,年輕人歡呼雀躍。
他們是良民了!他們能夠光明正大去外邊市鎮看熱鬧,他們的子孫後代可以上學讀書,甚至還能考科舉!
這些年,他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身份不被承認,看到生人就往山洞草窩裡躲,終於,他們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躲在一邊抱着孩子的婦人們淚如雨下。
村民們跪下,哭着道:“皇上仁慈!大人仁慈!小的們來世做牛做馬,報答大人的恩德,願生生世世都當皇上的子民!”
蘇桐等人站在一旁,看着眼前此景,鼻尖發酸,心裡酸酸漲漲的,溢滿了酸甜苦辣。
張景貞掩飾地咳嗽幾聲,揉了揉鼻子。眯着眼睛凝望一點不計較村民們身上散發的酸臭味、含笑和他們拉家常的傅雲英,眼神莫名。
……
傅雲英一行人走出村莊很遠,回頭一看,村裡的人還遙遙跟在後面。
她讓喬嘉過去勸村民們早點回家,天色已晚,夜裡山中會有野獸出沒。
村民們嘿嘿傻笑,道:“山裡還亂着,我們送送傅大人,馬上就回去!我們腿腳快,走一會兒就到家了。”
苗八斤揭竿而起,四方流民起義。他們人數衆多,分佈在大山深處,粗略算來,有十幾支起義軍。
曹總督這個月消滅了其中三支,剩下的起義軍到處流竄,還在反抗。
幸虧傅雲英到處走訪,之前曾被官府騙過一次的老百姓被她的誠意所打動,願意再相信官府一次,而不是舉家投靠起義軍,所以目前起義軍的人數沒有變多。
本朝太、祖當年就是這麼發家的,流民起義不可小覷。如果她來晚一點,荊襄數百萬流民全部被起義軍煽動作亂,那曹總督也未必能扛得住。
村民們有自己的私心,膽子小,像牆頭草一樣隨風倒,但官府保證能讓他們安生過日子,那他們也非常忠誠。
傅監軍是他們心目中的活菩薩,他們得把傅監軍保護好了。
他們一直把傅雲英送到大路上,看她騎着馬走進營地,才轉身回去。
營地裡,傅雲章回頭看那些村民舉着火把離去,翻身下馬,感慨了一句,“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
用兵的要領,在於擅於使民衆歸附自己。
傅雲英剛下馬,正低頭喂自己的愛駒吃果子,聽到這句,嘴角微翹,拍拍馬背,道:“不然。兵之所貴者埶利也,所行者變詐也。”
不對,用兵看重的事形勢有利,施行的是機變詭詐。
禮部主事走過來,插嘴接下去:“善用兵者,莫知其所從出!”
善於用兵的人神出鬼沒,沒人知道他們是從哪裡出來的。
他們一句一句接下去,工部另外一個主事走過來,哈哈大笑,“行了,咱們一幫文官,沒事在這裡討論什麼兵要?也不怕那些武官笑掉大牙!”
衆人相視一笑。
進帳洗漱,吃過飯,傅雲英合目睡下。
白天累了一天,本應該睡得很沉,她卻在枕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討論兵法的時候,不免想到霍明錦,他北上回京,她卻南下來了荊襄,這麼久沒見,不知道他會不會和蘇桐一樣曬得黑如煤炭。
期間一直通信,他這人實在太肉麻了,信寫得簡直纏綿悱惻,想她的話可以反反覆覆強調一沓紙,她都不好意思多看。
夜半的時候,帳篷外傳來一片窸窸窣窣的輕響聲,似乎是落雨了。
傅雲英翻了個身,目光落在湘竹屏風外的帳篷上,驀地睜大眼睛。
帳篷裡沒有點燈,黑魆魆的,營地外卻有火把照明,此刻夜半時分,四周靜悄悄的,卻有一道高大的身影,赫然映在帳篷上!
她咬住脣,立即清醒過來。
傅雲章他們的帳篷在她附近,喬嘉和另外幾個護衛從早到晚換班巡視,絕不會離開她的帳篷幾丈遠,怎麼會有人接近她的帳篷,還在外邊窺視?
她汗毛直豎,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響,小心翼翼去摸牀邊的竹哨子,那是她示警用的。
然而還沒等她夠到竹哨子,幾聲利刃劃破帳篷的割裂聲響後,那道黑影如閃電一般,疾步奔至牀前,一把扣住她的手,同時捂住她想呼救的嘴巴。
暗夜中,男人俯身壓下來。
近在咫尺,能看清男人一雙眼睛清亮如水,眉骨高挺,右臉上一道長長的刀疤。
“傅監軍,得罪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雲哥和二哥他們討論的那幾句兵要之法,引用的是《荀子》的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