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八斤護送傅雲英回城。
她換了衣着,坐在馬車裡,掀簾看城門外披麻戴孝的荊襄流民。
一眼望去,黑壓壓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羣。
她一天沒公開露面,流民們徘徊在城外,不願離去。城裡的百姓擔心流民餓肚子,主動送衣物、吃食給他們。
人雖然多,但秩序井然。錦衣衛只派了幾個人在一旁看守,沒有強行驅趕他們。
有人認出苗八斤,圍了過來,問他傅大人的事。
傅雲英趕緊放下車簾,以免被人認出來。
苗八斤扯緊繮繩,朗聲大笑,安撫衆人,“你們放心,傅大人安然無恙。”
流民們很信任他,陸續散去。
進了城,苗八斤告訴傅雲英,荊襄那邊趕過來的人越來越多,現在沿路各省不讓荊襄的流民通過,官府也不敢發路引文書,怕鬧出事端。
對流民們來說,官老爺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官老爺真的把他們放在心上,真心爲他們排憂解難。
誰能讓他們吃飽肚子,過上好日子,他們就追隨誰。
傅雲英收回視線,雖然知道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所以纔不會出亂子,但看到流民們那一張張飽含期待的面孔,眼眶還是微微發熱。
她叮囑苗八斤:“來的人太多了,別掉以輕心,千萬別讓這些人和錦衣衛他們起衝突。”
苗八斤手扶刀柄,嘴角一勾,“我親自出馬,沒人敢借機鬧事!”
回到傅宅,傅雲章、袁三、杜嘉貞、趙琪等人都迎了出來。
苗八斤沒下馬,進了巷子以後就小心翼翼的,說話都不敢高聲大嗓門。
把傅雲英送回地方,趕緊一撥馬頭,催馬疾跑,像是後頭有什麼在追趕他似的。
傅雲英回頭,看他像逃命似的一刻也不敢多待,問一旁的傅雲章:“二哥,他這是怎麼了?”
傅雲章看一眼苗八斤倉皇離去的背影,挑眉,含笑道:“沒什麼……霍督師之前和他切磋了一下。”
霍明錦知道苗八斤這個人,因爲他那晚傷了傅雲英。
苗八斤也知道霍明錦,而且還很崇拜敬仰對方,進京以後得知大名鼎鼎的霍督師要見自己,還要和自己切磋武藝,激動得語無倫次,帶上美酒,主動上門。
沒人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反正苗八斤後來是被李昌他們扛出來的,養了好幾天,纔敢出門見人。
傅雲章說完,一旁的喬嘉最後特意強調一句,“二爺沒有使詐,也沒有以多欺少,就和他比劃了一下刀法,點到爲止。”
傅雲英笑了笑,搖搖頭。
苗八斤武藝高強,但霍明錦是真正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或許不會什麼漂亮的招式,可他想殺人,每一刀都不會落空,招招殺氣凜冽。苗八斤輸給他不算冤。
她仍然是男裝打扮,進了堂屋。
杜嘉貞、趙琪他們見了她之後,雙目發直,呆愣許久,搖搖腦袋,提醒自己莫要發怔。
談了些正事,幾人告辭回去。
他們總會習慣的。
傅雲英回自己院子,袁三一路跟進來,守在外面長廊裡,徘徊了一陣。
傅雲英以爲他有話和自己說,但等了半天沒看到他進屋,推門出來,看他蹲在欄杆前揉臉,模樣怪可憐的,掀脣微笑,“還生我的氣?”
袁三擡起頭,眼睛瞪得溜圓,認真地打量她。
臉上神情變了又變,一會兒恍惚,一會兒苦惱,一會兒惆悵。
她站着一動不動,任他看。
半晌後,袁三撓撓腦袋,站了起來,“不……我不會生您的氣,我就是一時不習慣。”
都叫“您”了,還說不是生氣了?
傅雲英搖頭失笑,“你當初可是答應過的,不管我是什麼人,都得聽我的話。”
袁三垂下眼簾。
想起當年在山道上,他偷偷摸摸跟着傅雲英,她居高臨下,垂眸問他:“袁三,如果我要做的事很危險,你跟着我,也許會受到牽連,有一天甚至可能掉腦袋,你還要跟着我麼?”
他想也不想,挺直胸膛,“跟!”
這麼多年過去,他從來沒有後悔過。
老大不止引導、督促、幫助他上進,讓他從一個一無所有的乞兒變成如今的官老爺,還給了他一個可以容身的家。
如果重新再來一次,傅雲英問他要不要跟着她的時候,他還是會喜滋滋地、毫不猶豫地喊出那一聲響亮的應答:“跟!”
袁三扭過臉,擡起手背擦擦眼角,粗聲粗氣道:“老大想要我做什麼?我都聽老大的。”
傅雲英假裝沒看到他通紅的眼睛,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
傅雲英收拾好,進屋整理自己書房裡的公文書信,和傅雲章商量之後的事,吃過飯,回房洗漱。
屏風後面傳來腳步聲。
傅雲英以爲是侍女,叫她把衣服拿進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分外熟悉。
她反應過來,還沒起身,一雙手輕輕按在她肩膀上,耳畔傳來低笑聲,“給你拿了。”
他低頭蹭她的臉,胡茬刮在臉頰上有點疼。
她扭頭,溼淋淋的手攬住他的脖子,輕輕吻他。
霍明錦抱住她。
隔着溼漉漉的水汽纏綿地吻了一會兒,他深吸一口氣,抖開衣裳披在她身上。
她跨出浴桶,光腳站在氈毯上,由着他服侍。
霍明錦攏起她的長髮,爲她繫好繫帶,一件一件穿上衫褲。
她懶洋洋坐在榻上,連腳丫都是他給擦乾的。
霍明錦任勞任怨,幫她擦身穿衣,眼眸暗色加深,蹲下、身給她穿好鞋子,氣息越來越粗,擡頭看她。
她笑盈盈的。
霍明錦眼底閃過一抹了然,聲音暗沉,“想我了?”
他一直待在京師,暗中把控全局,荊襄那邊的流民就是他派人接過來的,不然他們不可能這麼快長途跋涉抵達京師。
因爲不想節外生枝,他始終沒有露面,不過常私底下去看她。前幾天去了一趟外城,有五六天沒見着了。
“想。”
傅雲英點點頭,含笑道。
霍明錦知道她不會否認,但聽她脣齒間溢出清脆的一個“想”字,還是忍不住嘴角輕翹。
他站起身,兩手張開支在她身體兩側,俯身吻她,“今晚好好疼你。”
傅雲英輕輕拍了他一下。
他笑了笑。
她起身走到窗前,對着鏡子正了正紗帽,回頭看他一眼。
“明錦哥,你對我真好。”
霍明錦挑了挑眉,神情有點疑惑,好像她說了一句很滑稽的話,從背後抱住她,下巴擱在她肩膀上,含笑道:
“喜歡你,當然就要對你好。”
尤其到了他這樣的年紀,更要加倍的對她好。
他這一生,做過好事,也做過壞事,殺了很多歹人,也殺過好人……不在乎生前身後是什麼名聲,以前忠於帝王,忠於家族,孝悌精忠,家國天下,後來拋開所有顧慮,對得起自己就夠了。
因爲她,才發現自己仍然留戀這個曾讓他失望的世界。
喜歡她,自然就要好好待她、好好疼她。
傅雲英望着鏡子裡的霍明錦。
他也看着銅鏡裡的她。
兩人的視線在鏡子裡交匯。
“你從來沒有生我的氣。”
傅雲英轉過身,和他面對面,雙手捧住他的臉,輕聲道。
即使有時候不理解她的做法,他也會盡其所能地支持她,幫助她。
霍明錦俯身,和她頭碰頭。
“捨不得生你的氣。”
她沒說話,手指輕撫他的臉頰。
霍明錦擡手掐掐她的臉,眼眸中笑意浮動,緩緩道:“雲英,我總會比你先走一步的……所以得珍惜每一天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我怎麼捨得浪費時間生你的氣?”
說完話,嘴角一勾,抱起她,讓她感受自己的緊繃炙熱。
“疼你都來不及。”
傅雲英雙眼微微泛紅,久久無言,慢慢把他推倒在羅漢牀上。
霍明錦就勢躺倒,含笑看着她。
她俯下身,摸他的臉。
霍明錦靜靜地望着她。
房裡很安靜,依偎在一處,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四目相對,對望了很久。
情、潮無聲涌動。
他突然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火熱的吻雨點似的,密密麻麻落在她頸邊。
她雙手被他扣着,細細喘息,徹底敞開自己。
一室旖旎。
……
崔宅。
庭院裡依舊是那幾株柿子樹。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春暖花開,柳絲輕拂,柿子樹還沒長出新葉,枝幹光禿禿的。
崔南軒站在樹下,仰望柿子樹,青綠色的樹皮上有一道道圓疤,得等到夏季,柿子樹才能枝葉蓊鬱。
年年都結柿子,成熟的時候一枚枚紅透爛熟,掛在枝頭,像點了一盞盞小巧的紅燈籠。
她不在,不會再有人提着竹簍子,眼巴巴守在樹下,等着他架起梯子上樹摘柿子。
也不會再有人因爲他夜裡咳嗽幾聲就守在小火爐前煮冰糖燉梨,知道他不喜歡酸,加很多很多雪花洋糖。
更不會有人偷偷收藏他的文章,連他在酒桌應酬的時候隨意寫給其他人的詩也按着日期抄錄下來,認真地寫下評語……
崔南軒低頭,翻開手中一本手抄本。
抄本放了十多年,即使精心存放,紙頁還是泛黃了。
他視線落在其中一頁上,手指輕撫那幾個娟秀的字:吾夫才高八斗。
短短六個字的評語。
可以想見,她伏案窗前,寫下這一句話時,嘴角一定微微翹着,眉眼彎彎,帶着自豪和驕傲,還有點欣喜,有點敬佩。
有人走到崔南軒身後,“閣老,宮裡來人了。”
他似乎沒聽到,出了一會兒神。
來人屏氣凝神,不敢催促。
片刻後,崔南軒合起抄本,收進袖子裡。
坐轎子進宮,走過巷子時,可以聽見外面市井百姓在大聲討論傅雲英。
轎子拐彎的時候,他讓轎伕停下來,撥開車簾一角,側耳細聽。
最近《女欽差》的戲和書風靡大江南北,因人人都知道這戲寫的是傅雲英,朝中大臣也揹着人偷偷讓家中下僕買書。崔南軒自然也看了,他能一目十行,只需要看一遍就能基本複述出大部分唱詞。
外面的人嘻嘻哈哈,把傅雲英和花木蘭作比較,誇她孝順,爲完成父親的遺願女扮男裝。
這肯定是傅雲章放出來的消息,讓傅雲英當一個孝女,接受她身份的人會更多。
至今都沒人當衆拿污言穢語詆譭她,這也必定有他們的功勞。
崔南軒不大在乎名聲,但他明白對傅雲英來說不一樣,她是女子,身份暴露後必須先佔一個好名聲。
如此才能一勞永逸,真正以女子的身份站穩腳跟。
經歷這場風波,她能夠無所顧忌地做一個女巡撫。
崔南軒忽然眯了眯眼睛。
難怪霍明錦平定遼東以後,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現在傅雲英正處在風口浪尖上,他隱於幕後,對她來說是最好的。
他能以迅雷之勢昭示自己對她的欲、望,也能果斷利落地收斂鋒芒。
有意化無意,大象化無形。
街頭那邊似乎起了什麼騷動,一片嘈雜中,女子高聲說話的聲音飄了過來。
崔南軒瞥一眼爭吵聲傳來的方向。
十幾個婦人站在牌坊下,正叉着腰和另外一羣婦人爭吵。
兩幫人揎拳擄袖,吵得臉紅脖子粗的。
圍觀的人羣勸勸這邊,勸勸那邊,好不熱鬧。
隨從見崔南軒望着爭吵的人羣,忙上前兩步,小聲向他解釋:“這些天很多女子趕來爲傅大人喊冤,她們的家人嫌她們拋頭露面,趕過來勸她們回家,這些女子不願意,天天都有人爲這事吵架的。”
婦人中有罵傅雲英不守婦道的,也有真心佩服她、崇拜她,衝破重重阻力趕來支持她的。
雖然這部分人現在很少,但是以後會越來越多。
她看到這樣的景象,一定會很欣慰吧?
崔南軒閉了閉眼睛,放下車簾。
先去平時議事的內閣,王閣老、汪玫、姚文達、範維屏幾人陸陸續續趕到。
王閣老看衆人一眼,道:“不能再等了,萬安宮已經修飾一新,連椒房都預備好了。民間百姓都在關注此事……今天我等聯名請求皇上赦免傅雲英。”
他話音落下,汪玫捧出一份摺子給衆人看。
不等其他人反應,崔南軒頭一個接過筆,在摺子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其他幾位閣老嚇了一跳。
他從來只管民生經濟,跟進改革的事,堅決不摻和政黨之間的勾心鬥角,任他東南西北風,他自巋然不動,今天怎麼轉性啦?
崔南軒一筆一筆寫下自己的名字,眼前彷彿浮現出她寫“吾夫才高八斗”幾個字時含笑的面容。
寫完最後一筆,他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衆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
簽字只是個儀式而已,請求赦免傅雲英的奏疏早就準備好了,按照官職署名,王閣老列在首位。
這道奏疏很快送達朱和昶面前。
……
乾清宮,東配殿。
朱和昶看完奏疏後,笑了笑,把奏疏遞給剛纔秘密進宮的傅雲英。
她看過奏疏,也笑了。
以王閣老爲首,羣臣聯名爲她求情。
以後,這些爲她求情的人不得不繼續護着她,因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是由他們舉薦的,如果她有什麼不妥,王閣老他們也得吃掛落兒。
“先官復原職,等事情平息下來,再過幾年,就沒人能攔得住你了。”
朱和昶含笑道,朝傅雲英眨了眨眼睛。
“王閣老他們那天作的幾首詩,朕讓人記下來,不僅要出詩集,還得刻在石碑上,到時候就把石碑放在坊市最熱鬧的地方。一來,讓世人曉得楊玉孃的勤王之功和你的撫民之功,二來,以後誰敢多嘴,就讓他們去看那幾首詩。”
石碑立在坊市裡,誰敢再對楊玉娘和傅雲英的女子身份冷嘲熱諷,罰他們站在石碑前思過!
傅雲英失笑,朱和昶這主意還真是刁鑽,這不是逼着王閣老他們硬着頭皮給她撐腰嗎?
詩是他們寫的,就這麼鐫刻在石碑上,不僅世人皆知,還很有可能流傳到後世,他們想不承認都沒法,只能捏着鼻子繼續讚頌她和楊玉娘。
朱和昶招手讓吉祥取來一份擬好的聖旨,“另外還要冊封你爲公主,沒有實封,只是個名號。”
傅雲英忙拱手,想要推辭。
朱和昶擺擺手,笑着道:“這也是沒辦法,畢竟你是女子,爲了朕,你就答應吧。”
有了公主的名號,民間百姓纔不會浮想聯翩,他們會把她當成是皇室的人,皇家的代表,而不是其他。
朱和昶這麼做,既是爲他自己考慮,也是在爲傅雲英着想。
她想了想,點頭應下。
朱和昶忽然拍一下書案,翻找出另一份詔書,“還有任命你當呂宋總督的文書,你都收好了。”
呂宋總督是遙領,當地有官員管理東西方貿易的事,以後苗八斤南下,將代表傅雲英履行總督職責。
“雲哥,你是公主,那霍督師以後就是駙馬了。”
等傅雲英收好詔書,朱和昶忽然道。
她擡起頭。
朱和昶一攤手,“衛所改制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可能一蹴而就,也許要十年,甚至更久……霍督師領兵征戰多年,只有他出面,才能震住那幫老兵,衛所改制離不了他。朕還有很多要仰仗他的地方,你當公主,霍督師就是朕的妹夫。”
他嘿嘿一笑。
“大舅子支使妹夫,天經地義,朕真是太聰明瞭!”
開玩笑的口吻,怎麼聽怎麼不正經。
傅雲英卻從這幾句玩笑話中聽出他的深意。
不是試探,也不是警告。
只有坦誠和期冀。
他登基時,時局不穩,內憂外患。
如今外寇已除,國朝一片欣欣向榮,內閣大臣無意爭鬥,是時候騰出手來解決制度上的隱憂了。
完善內閣,改革科舉之弊,繼續整頓賦役、改革軍隊團營、鼓勵江南貿易經濟……
他們不奢求盛世,但必將留給後世一個太平安穩。
君臣二人對視了片刻,相視一笑。
……
朱和昶目送傅雲英退出去。
侍立的宮人躬身退下,作道士打扮的老楚王手執拂塵、一顛一顛走進暖閣,眯着眼睛打量兒子幾眼,“捨不得了?”
朱和昶白他一眼,低頭批閱奏摺。
老楚王訕笑着走到他身旁,沒話找話說,“爲什麼非要英姐遙領呂宋總督的職位?”
呂宋那麼遠,坐船都得走幾個月,傅雲英不會去呂宋的。
朱和昶提筆寫下硃批,輕聲道,“以後我要是犯糊塗了,雲哥可以逃到呂宋去。”
他和雲哥現在情同兄弟,但世事多變,萬一以後他聽信讒言了怎麼辦?
雲哥手上有他親筆寫的免死敕書,可免死的敕書就和之前賜給功臣的免死鐵券一樣,不一定有用。
又或者,他能一直信任雲哥,支持雲哥,但哪天突然出了什麼意外,他的兒子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的兒子未必能容得下雲哥。
到那時,這份呂宋總督的任職就能派上用場了。
雲哥可以帶着家人躲到呂宋去,天高皇帝遠,朝廷不可能派人去呂宋爲難她,真的派人去,也奈何不了她。
聽他說出自己的考慮,老楚王心裡直泛酸,冷哼了一聲,酸溜溜地道:“你倒是真爲她着想,那要是她和霍明錦以後的孩子不老實,怎麼辦?”
朱和昶滿不在乎地一笑,瀟灑至極。
“後人的事,我哪裡管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管不了那麼多。我會盡力幫太子鋪好路,以後如何,是他的事。”
他把所有可能發生的變故都考慮在內了,預備了應對的法子。
有生之年,他會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對得起朋友,對得起兒子,對得起天下百姓。
當然,也對得起他自己。
至於以後他和雲哥都不在了,他們的後人會不會有矛盾,那是後輩的事。
他不操這個心。
老楚王呆了一呆,不知道該誇兒子灑脫不羈呢,還是苦惱生了個心這麼大的傻兒子。
……
傅雲英官復原職的消息很快傳遍整座京師。
老百姓歡騰鼓舞,喜笑顏開。
各地趕來的平民更是喜極而泣。
書房適時推出《女欽差》的最後一冊,書中結局自然也是皆大歡喜。
百姓們爭相購買小說,隨着傅雲英的突然入獄和最後的官復原職、江南士子針對此事舉行的數場論辯、戲班子輾轉各地的演出、坊市立起幾座鐫刻詩句的石碑,女欽差這個故事深入人心,婦孺皆知。
雖然改變不了大局,但是至少現在百姓們心裡有了一個概念,那就是:女人也可以帶兵打仗,治理一方。
三日後,朱和昶在西苑舉行射禮。
文武百官頭戴紗帽,身着彩織華服,齊聚於西苑昭陽殿前的廣場上。
旗幟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天高雲淡,日光和煦,淡金色光束傾灑在巍峨宏偉的殿宇上空。鴟吻凌厲,琉璃瓦折射出一道道刺目的耀眼光線。
氣氛肅穆莊重。
皇帝親臨,六部官員排班站定。
禮官出列唱喏宣諭,百官下跪。
朱和昶端坐于丹陛高臺上,示意衆人起身。
百官起立拱手。
傅雲英和楊玉娘站在一塊兒。
兩人都穿御賜蟒服,和其他六部官員一樣參加射禮。
儀式繁瑣,光祿寺官員一遍遍宣讀流程。
楊玉娘朝傅雲英眨了眨眼睛,小聲道:“我騎射皆精,傅大人是個文官,可會射術?”
傅雲英點了點頭。
楊玉娘面露驚訝之狀,“你學過?誰教的?”
傅雲英微微一笑,擡起眼簾,望向遠處。
臺階下,霍明錦一身赤羅朝服,戴樑冠,站在第一排,位於武官之首,沉穩厚重,鋒芒內斂。
似乎感覺到她的注視,他回頭,含笑看她一眼。
隔着文武百官密密麻麻的腦袋,這一眼輕淡而溫和。
楊玉娘性子爽朗,仍在小聲和傅雲英說話,“這樣挺好的,之前每次參加射禮,沒人搭理我,你在這兒,咱倆做個伴,給彼此壯膽。”
她淡笑,“楊將軍能親上戰場殺敵,也需要壯膽?”
楊玉娘低笑幾聲,“當然需要,我雖然會打仗,頭一次入朝覲見皇上的時候,也害怕的。”
多了一個夥伴,她心裡很高興,雖然她們倆以前不認識,但以後可以互相扶持。
兩人說着話,光祿寺官員走過來,提醒二人輪到她們了。
二人深吸一口氣,跟着官員走到廣場前。
風聲獵獵,廣場上空瀰漫着一種古怪而又壓抑的氣氛。
文武百官望着身穿蟒服的兩個女官昂頭挺胸,邁着平穩從容的步伐徐徐走到最中間,心思各異。
無數道視線彙集在她們身上,有的是純粹的嫉妒,有的是厭惡,有的是敬佩,有的是欣賞,有的是茫然……
傅雲英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她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到禮官標註好的地方。
臺上,朱和昶含笑看着她們。
臺下,文武百官沉默靜立。
傅雲英和楊玉娘分別拿起弓,彎弓搭箭,箭尖對準遠處的箭靶。
鼓聲轟隆隆響起,似萬道雷霆炸響。
內官手執五色旗,細聽鼓聲的節奏,擡起手臂,揮舞旗幟。
隨着激盪的鼓聲,傅雲英手中弓弦一鬆,一聲嗡鳴,箭矢劃破長空,氣貫長虹,激射而出。
一旁的楊玉娘也放出一箭。
幾聲銳響,兩支羽箭齊齊朝箭靶撲去。
鼓聲停歇下來。
內官小跑前去箭靶查看,然後直起身,朝着遠處的禮官揮舞手中旗幟。
禮官高唱:“皆獲!”
兩箭都射中了。
廣場上安靜了片刻,鴉雀無聲。
高臺上的朱和昶高興地站了起來,拍手道:“巾幗不讓鬚眉!”
文武百官對望一眼,忙跟着附和,歡聲雷動。
如雷的讚歎聲中,傅雲英和楊玉娘面色平靜,回到隊列裡站好。
這才只是開始呢。
她們站穩腳跟了,以後,她們會走得更遠,更好。
……
射禮過後,朱和昶大宴羣臣。
席間他宣佈賜予傅雲英公主名號。
王閣老等人沒有出言阻攔,本朝公主名號沒有什麼用處,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傅雲英乃民心所望,冊封她爲公主,不僅可以平息前段時間引起的民亂,還能鞏固皇上在民間的威望。
說到底,對皇上的好處更大。
席間觥籌交錯,笑語喧譁。
朱和昶和幾位閣老帶頭給傅雲英敬酒,昔日和她交好的其他同僚慢慢也放下心中芥蒂,走過來和她交談。
朝中官員都是辛辛苦苦才爬到如今位子的,腦子很清醒,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給他們帶來利益。從前有個女皇帝,現在不過是一個女巡撫而已。
既然這麼幾年利益糾葛,已經和傅雲英綁在同一條船上,管她是男是女,接着和以前一樣相處就行了。
這也是沒人強烈反對傅雲英官復原職的原因之一:他們利益一致。
宴席上氣氛融洽。
傅雲英親自爲姚文達斟酒,“請老先生飲。”
姚文達冷哼了一聲,不看她,似乎很嫌棄。
她微笑着注視他,等他舉杯。
姚文達眼皮顫動了兩下,臉猛地扭向一邊,表情僵硬。
片刻後,他恨恨地嘆口氣,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好了,我喝了,離我遠點!看到你就生氣。”
傅雲英笑着退後。
一旁的傅雲章笑而不語。
正準備打趣自己的老師幾句,傅雲英走到他身邊,踮起腳看他的酒杯。
他收起笑容。
傅雲英斟了杯熱茶送到他手邊,道:“二哥,你別忘了,你不能吃酒。”
白長樂那幫傳教士埋頭研究了很久,前幾天跑過來找她說能夠治癒傅雲章的舊疾,他改按他們的法子吃藥,最近氣色明顯比以前要紅潤一些。張道長看過白長樂他們的治療方式,很受啓發,表示要煉出更好的丹藥。兩幫人偷偷較勁,她樂見其成。
傅雲章長長地嘆口氣,把酒杯倒扣在桌面上,“曉得了。”
彷彿和剛纔的姚文達一樣有點嫌棄,嘴角卻微翹。
傅雲英叮囑旁邊的內官看着,不讓別人灌他酒,才轉身走開。
……
酒過三巡,教坊司歌舞助興,朱和昶和幾位閣老交談,殿外的年輕官員們開始鬧騰了。
上一屆的探花郎蘇承裕被人按着灌酒,一張臉赤紅如血,周圍的人還在起鬨。
禮部周天祿走到傅雲英身邊,嘿嘿笑,指着蘇承裕,“他一直以美貌著稱,剛纔禮部和吏部的人私下裡打賭,猜蘇承裕是男是女,等會兒答案就揭曉了。”
傅雲英一時無語。
周天祿仰頭喝了杯酒,看她一眼,長嘆一口氣。
“以後不會這麼喜歡你了。”他忽然抽抽鼻子,像個被負心漢辜負了的小娘子一樣哭哭啼啼,“我喜歡男人,你偏偏是個女子,哎,有緣無分吶!”
傅雲英更無語了。
忽然發覺有幾道視線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擡頭望過去。
內殿高臺處,簾幕高卷,百花環繞,朱和昶和霍明錦凝望着她,低聲談笑。
不知道兩人在說什麼,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盤旋,偶爾輕笑幾聲。
……
直到晚霞漫天,亭臺樓閣、玉砌雕欄染上一層淡淡的胭脂色,宴席才散。
衆人出宮,在宮門前道別,坐進各家來接的馬車歸家。
傅雲英彎腰坐進車廂,馬車駛出很遠一段距離後,在巷子深處停了下來。
車簾掀開,她望過去,對上一雙帶笑的眼睛。
一如多年前,他故意攔住她的馬車,陪她走了一段路。
她微笑,“相公。”
霍明錦在宴席上被敬仰他的官員灌了不少酒,身上淡淡的酒氣,聽到這一句溫柔的相公,舒服得渾身哆嗦了一下。
上了馬車,他仰躺在她膝上,抱着她嗅她身上的味道。
“香的。”
他輕笑道。
馬車重新晃動起來。
車簾外傳來市井裡熱鬧的人聲,暮色正濃,行人走在歸家的路上,步履匆忙,不管在外面有多疲累,家總是安穩舒適的。
傅雲英低頭,雙手輕揉霍明錦的太陽穴。
她輕聲和他閒話家常,“九哥他們要回來了。”
傅雲啓之前去了廣東,夏天要和陳葵他們一起回京述職,傅四老爺他們在山東,到時候所有人一起回京。
等見過他們,她就啓程去荊襄。
霍明錦也會去,他要徹底蕩平大山裡的流寇。
他們路上會經過河南,她這次要專門抽出幾天去看望母親和弟弟妹妹,不知道弟弟崩掉的牙齒長出來了沒有。
想起宴席上霍明錦和朱和昶談笑風生的樣子,她好奇地問:“明錦哥,你剛纔在宴席上和皇上說什麼?”
霍明錦拉住她的一隻手,和她十指交握,“沒什麼,皇上怕我欺負你,要我好好照顧你。”
朱和昶有點怕他,不敢直呼他爲妹夫,但一口一個大舅子自居,非常自豪。
傅雲英失笑,霍明錦怎麼會欺負她。
“你一直體諒我,應該是我在欺負你。”
霍明錦抓住她另一隻手,送到脣邊,輕輕咬一咬她的手指。
“你可是公主呢,我是駙馬爺,駙馬爺就是給公主欺負的。”
她輕笑,俯身親吻他的脣。
不知道是不是都吃了酒的緣故,這個吻醉醺醺的。
到了地方,馬車停了下來。
喬嘉掀開車簾,眼角餘光瞥見交纏在一起的身影,身形一僵,趕緊把車簾給放下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霍明錦才掀開車簾下車,然後轉身扶傅雲英下來。
這一次不是回傅宅,而是直接進他的宅子。
門前高高的臺階,霞光打在光滑的石板上,光影浮動,流光璀璨。
傅雲英拉住霍明錦的手。
他低頭看她。
她微笑,扣着他的手,十指交握,踏上臺階。
“明錦哥,記不記得那年落雪,你和我一起在雪地裡走……你說我可以走慢一點,也可以走快一點,你會一直陪着我。”
那時白雪滿肩滿頭,兩鬢斑白,他的目光堅定而溫和,握着她的手溫暖厚實。
她好像看到幾十年後他們老去的樣子,相攜走完漫長一生,仍然互相喜歡,珍視對方。
霍明錦自然記得那一晚,甚至還記得她抱住他時捲翹的濃睫是怎麼顫動的,她慢慢愛上他了。
他輕輕嗯一聲。
她擡起下巴,“我們一起走下去……哪一天走不動了,就一起攙着走。”
霍明錦輕笑,“我比你老。”
傅雲英莞爾,握緊他的手,“你走不動了,我可以揹着你走。”
以前是他照顧她居多,現在她公開自己的身份,再過不久,還會公開和他的婚事。
事業要顧,小家也要顧。
他們一起,並肩一步一步走,互相扶持,相濡以沫。
金色的輝光罩在他們身上。
他們相視一笑,手牽着手,肩披霞光,拾級而上。
她會朝着更遠大的目標繼續走下去。
而他,會一如既往地陪伴她。
餘生,再也不分開。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啊,結局啦!英姐還會繼續發光發熱,會和二爺、和家人朋友一起幸福地走下去~
激動,嘴笨,不知道該說啥,第三本完結文了,也不知道有沒有進步,嘿嘿。
其實中間很多東西和起初的設想走偏了,不知道是不是中間骨折影響心情導致的,哈哈。真的很感謝追文的大家一直堅持評論,每一條我每天都認真看了,寫文真的還挺寂寞的,大家的評論給了我堅持的信心和力量,也幫我度過骨折躺在牀上頹廢的那段時期,我現在可以完全脫拐上樓梯啦~
抱住所有小天使狂蹭~
接下來要準備下兩本小說啦,《系統逼我做聖母》和《老公棒棒噠》,文案就不放了,大家可以戳進專欄收藏一下喔~順便把作者也收藏了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