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五月,院牆內外爬滿蜻蜓花藤,隔得老遠就能聞到絲絲甜香。
天亮得越來越早,還沒到巳時,日頭已經變得毒辣。傅雲英一路穿花拂柳,芳歲跟在一旁爲她撐傘,光線被綢傘濾過,絲絲縷縷地浮動着。
昨晚漫天繁星,今天必定是個大晴天,丫頭們在院子裡晾曬衣物。傅月和傅桂在樹下踢毽子,小丫鬟們手提花籃,俯身摘取花池子裡的指甲花,搗成花泥,和上明礬,待會兒給兩個小娘子染指甲。
傅桂滿頭是汗,接過丫頭遞到手邊的酸梅湯咕咚咕咚一氣喝完,招手叫傅雲英,“英姐,和我們一起玩吧。我給你描指甲。”
傅雲英婉拒她的邀請,進正堂辭別大吳氏,出來的時候聽到傅月和丫頭坐在欄杆前小聲嘀咕:“英姐整天讀書,都不和我們一起玩,她以後也要和桐哥一樣去考秀才嗎?”
她話音剛落,傅桂站在廊下嗤笑,“英姐是女孩子,哪能考試?”
傅月趴在欄杆上,一臉疑惑:“那英姐爲什麼和啓哥、泰哥一起上學?”
“誰曉得?大伯孃不管她,奶奶管不了,四叔又什麼都縱着她,連二少爺……”
傅桂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聽不清了。
芳歲腳步微微一頓,偷偷看傅雲英一眼。
“無事,走吧。”
傅雲英步下石階,走進明亮熾熱的日光中,脊背挺得筆直。
蓮殼和往常一樣,早在外頭等着了。芳歲照例抓了把方塊酥糖和松子糖給他,這一個多月天天如此,他知道傅四老爺疼愛五小姐,五小姐不缺這個,便也不推辭,接過揣進懷裡,笑嘻嘻道:“五小姐,今兒個知縣老爺一大早過來了,二少爺不得空,讓您先自便。二少爺說書還是要抄,他要檢查的。”
傅雲英點點頭。
傅雲章的字確實如他自己所說的,寫得一般,不過教導她還是綽綽有餘的。他每天要求她抄書,然後從旁指點一二,看似漫不經心,毫無章法,卻讓她受益匪淺。這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傅雲章分明懂得運筆之法,也是勤學刻苦之人,從不懈怠,即使已經考中舉人,依然堅持天天溫習功課,這樣的人怎麼寫不出一手好字?
實在是奇了。
快到端午了,丫頭、婆子抱着一捆捆菖蒲、艾草、香茅經過。本地風俗,每到端陽時,窗戶門口廊檐都要插上香草避毒蟲,過完節也不管它,讓它自然吹乾,等到過年打掃房屋時才取下。端午又叫女兒節,傅桂和傅月上個月就盼着女兒節了,從初一到初五,家家戶戶的小娘子盛裝打扮,穿新衣,戴艾葉,簪榴花,系五毒靈符、五彩絲線,出嫁的女兒要回孃家“躲端午”。到端午那天,飲雄黃酒、吃過黍糉、綠豆糕、鹹鴨蛋後,全家老小齊聚江邊看賽龍舟,至夜方歸。
這幾天傅月和傅桂用花露調的香花水洗臉,每天染一次指甲,拿桂花露搽頭髮,搽得每一根髮絲油亮黑潤,都是在爲女兒節做準備。端午當天傅家的小娘子們齊聚一堂,誰也不想被比下去。
傅四老爺爲此特意託人從蘇州府購置了幾套頭面首飾,聽人說江南閨秀常常嚼食茶餅,能令口齒留香,也隨大流秤了幾斤,傅月、傅桂和傅雲英一人一份。
另外還買了幾把灑金川扇,家中女眷一人一把。四川的扇子製作精美,從唐朝時就是官府取用的貢品,本朝依然如此。每到五月,成都府大慈街前會定期舉行扇市,蜀人都將扇子運到成都府販賣。各地客商前去大批購入,運回京師、江南等地,貨離鄉土,立地漲價,一把扇子的價格可能漲十幾倍甚至幾十倍,饒是如此,達官貴人仍然爭先購買,唯恐搶不到。
婆子一間一間打掃房屋,笤帚擦過地磚,沙沙聲響時斷時續。傅雲英踏進傅雲章的書房時,聞到一股濃烈的雄黃味,端午在房屋角落灑上浸過雄黃的酒水,可以驅蟲。竈房、糧倉和陰溼的地方尤其要多灑。
傅雲章的書房枕池而築,潮溼幽寒,自然不能例外。
她讓蓮殼燃起香爐,支起四面窗戶,從隨身帶的荷包裡取出幾塊松香、金銀香扔進燭臺式香爐裡,蓋上蓋子,一縷縷香菸嫋娜盤旋,空氣沒那麼難聞了。
等雄黃味淡去,她坐在小杌子上,開始伏案抄書。她個子矮,傅雲章讓丫頭把花幾騰出來給她當書桌,免得她每次要爬到羅漢牀上去用功。
書房裡靜謐無聲,外頭卻很熱鬧,蓮花和蓮葉領着婆子擦洗靈璧石,雖然她們儘量壓低聲音說話,仍然能聽到窸窸窣窣說悄悄話的聲音,偶爾水桶翻倒,響起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和婆子蘊着怒意的叱罵。傅雲章性子古怪,書房亂成一團糟,卻要求下人每天擦洗院子裡的山石。
抄完最後一個字,她徐徐吐出一口氣,放下竹管筆,吹乾紙上的墨跡,壓上鎮紙,等傅雲章回來點評。
擡頭時,忽然看到門口站着一個人。
是一個腳踏蒲鞋,穿一件葛布直裰的少年,衣着雖儉素,卻眉清目秀,一雙眸子格外有神,不似尋常小官人。
傅雲英站起身,眉頭微微蹙起。她抄書的時候全神貫注,沒有注意到門口來人了,這人到底看了多久?
少年盯着她抄完的紙看了許久,愣愣出神,半晌後恍然醒悟過來,揖禮致歉,“剛纔怕打攪五妹,就沒有出聲擾你。”
傅雲英看到他露在袖子外面蒼白泛青的手腕,想起來了,這少年正是前不久和傅容定親的蘇家桐哥,她在書肆裡見過他。
蘇桐自小在傅家長大,蘇娘子和他的姐姐蘇妙姐跟傅家女眷極爲熟稔,傅家雲字輩的小官人平時和他以兄弟相稱。
傅雲英記得蘇桐的排行好像也是五,淡淡喊一聲,“五表哥,二哥在正堂見客,不在書房。”
蘇桐單手握拳,放在脣邊輕咳一聲,揚揚手裡一沓寫滿字跡的紙張,含笑道:“我曉得,管家讓我在這裡等着。”
傅雲英聽傅四老爺提起過,蘇桐已經順利通過二月的縣試和四月的府試,取得童生的身份,接下來是最後一場院試。今年比往年冷,四月天突然下了幾場大雨,蘇桐參加府試的時候很是吃了點苦頭,從考場出來之後生了場大病。
“五表哥進來坐。”她把自己的文具收起來,走到房廊外,找到躲在廊柱背後打瞌睡的蓮殼,“三房的表少爺來了,去篩碗熱茶來。”
三房的表少爺桐哥是將來的姑爺,怠慢不得,蓮殼擦乾嘴角的口水,立馬跳起來,“我這就去,這就去。”
他沏了杯熱茶送到房裡,“小的一時盹着了,讓表少爺久等。”
蘇桐溫和道:“無妨,我也纔剛到。”
傅雲英在傅雲章這裡待久了,知道他的習慣,不去碰他那胡亂堆在一起的書,從書架上挑了本帶有批註的《四書章句集註》坐在廊檐下看,芳歲跑過來說,“二少爺過來了,孔四相公也在。”
孔四相公是位秀才,是傅雲章少時的同窗,家境一般,在知縣家坐館授徒,賺幾個鈔養活一家。他常來傅雲章這裡蹭書看,傅雲英見過他幾次。
腳步聲由遠及近,傅雲章和孔秀才踏上竹橋,兩人神色鄭重,低聲交談,傅雲章眉頭緊鎖,似是愁悶不舒。
“二哥,蘇家五表哥來了。”
傅雲英合上書冊迎上前,朝孔秀才頷首,“孔四哥。”
孔秀才本來滿腹心事,但看到她小小一個女伢子,做出這一副大人模樣,忍不住笑了,故意向她拱手作揖,“英姐。”
傅雲英回以一個萬福,客氣道:“孔四哥有禮了。”
孔秀才哈哈大笑。
蘇桐聽到說話聲,也迎了出來。
彼此見禮,傅雲章問蘇桐:“寫好了?”
蘇桐恭敬道:“寫好了,另有同案九人的功課,一併帶了來,勞煩二哥撥冗指點。”
傅雲章看他一眼,緩緩道:“我今日有事,就不耽擱你了。你後天再過來。考試要緊,也不能太過着急,先養好身體再說。我看你還在咳嗽,這幾天別熬燈費火,早些休息,正好陪你母親過節。”
蘇桐應聲離去。
傅雲英沒走,跟着傅雲章和孔秀才一起走進書房。
“姚學臺和禮部侍郎崔大人是同榜,當年崔大人考中探花,姚學臺位居鼎甲之首,料想必定是學富五車之人,怎麼觀風題卻是照搬前人的?”
孔秀才一邊走,一邊道。
傅雲章苦笑道:“姚學臺性情向來如此,讓人捉摸不透。你有所不知,姚學臺初到湖廣時,陳知縣曾託舊友將我的幾篇拙作送至他案前……”
孔秀才連忙追問:“如何?”
“姚學臺只給了一句評語:一無是處,不忍卒讀。”
孔秀才噗嗤一聲笑了。不忍卒讀說的是文章寫得太過悲慼,所以不忍讀,姚學臺拿這幾個字點評傅雲章的文章,實在太刁鑽了。
傅雲章搖搖頭,嘆息一聲。他少年中舉,風頭無兩,雖不敢說自己學識淵博,但他寫的文章在黃州縣至少是數一數二的,武昌府的幾位舉人也一致認爲他的制藝八股寫得好,可姚學臺卻用“不忍卒讀”來挖苦他,着實讓他備受打擊。
傅雲英聽他二人討論姚學臺平時喜歡什麼樣的文章,細眉微挑。
她認得姚文達。當年姚文達是頭名狀元,風頭卻完全被崔南軒蓋過去了,他因此懷恨在心,處處和崔南軒作對。那時候她甚爲憂心,怕姚文達對崔南軒不利,想盡辦法和姚夫人結交,想請姚夫人代爲說和,讓兩人化干戈爲玉帛。崔南軒知道以後,要她不必多此一舉。
“姚文達此人,性情磊落,不會加害於我。”
後來事實證明崔南軒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錯。姚文達就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子,整天盯着崔南軒的錯處不放,今天說他朝服穿錯了,明天譏諷他對沈介溪阿諛奉承,但大多隻是逞一時口舌之快,從沒有在政事上爲難他。
四年前姚文達在翰林院任侍讀一職,什麼時候成提督學政了?
她默默出神,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心裡猛地一跳。
那邊孔秀才接着道,“或許是爲了慶賀霍將軍生還,學臺纔會出這道題。幾年前韃靼人南下犯邊,霍將軍英姿勃發,率領三千霍家軍前往迎戰,出奇制勝,打下甘州大捷,韃靼人狼狽逃竄。學臺聽到捷報後,當場爲霍將軍寫了篇文章,稱其爲當世冠軍侯。”
傅雲章頷首,“我看過那篇賀文,還抄了一份,只能從這裡入手了。”
他走到書桌前,東翻翻,西翻翻,試圖從一堆凌亂的紙堆裡找到那篇文章。
孔秀才和他從小同窗上學,深知他的本性,笑笑不說話。
傅雲英扯扯孔秀才的衣袖,儘量用一種平常的口氣問他,“明……霍將軍還活着?”
孔秀才一愣,笑道:“你也聽說過霍將軍?”隨即想到傅雲英小時候在甘州長大,她母親說不定就是霍將軍救下來的,沒有把她當孩童敷衍,認真道,“四年前霍將軍領兵抗倭,帶着幾千將士出海尋找倭寇的老巢,途中碰到海浪,船覆人亡,都以爲霍將軍也不幸死了,還好老天庇佑,上個月霍將軍從浙江登岸,浙江巡撫立即上報朝廷,消息已經傳遍了。”
說到最後,他激動握拳:“沿海倭寇猖獗,北邊韃靼、瓦剌、亦力把裡、女真虎視眈眈,南有土司叛亂,只恨我等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否則也能和霍將軍那樣馳騁沙場,蕩除敵寇!”
傅雲英垂目不語,沉默良久後,閉一閉眼睛,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霍明錦竟然還活着。
作者有話要說:
觀風題:學官出的題目,當地生員都要做,類似於科舉模擬題。如果能得學官看中,前途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