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黃州縣。
傅三叔和傅三嬸夫婦倆在渡口翹首以盼,看到傅四老爺下船,笑着迎上前。
問過寒暖,傅三嬸道:“老太太昨天問起好幾次,竈上熬了一大吊子線粉雞湯,快回家歇歇。”說完話,看傅雲啓和傅雲泰兄弟倆出奇的老實,傅月和傅桂也蔫蔫的沒什麼精神,心下疑惑,沒有多問,領着婆子往下搬行李包袱。
傅雲英收拾好隨身帶的東西,出了艙房,迎面看見傅雲章走了過來,身後跟着兩個穿藍布襖裙的婆子。
他看到她,微微一怔,目光飛快審視她一番,“這就好了?”他習慣早起,船靠岸後,想着小娘子身子嬌弱,又在病中,交代蓮殼在那邊整理衣箱,特意過來照看,沒想到她已經準備好下船,完全不需要別人幫忙。
傅雲英說不出話,點點頭。
昨晚幾條船上的人都嚇得不輕,傅四老爺急得眼淚都出來了,今早船工們早起忙活時戰戰兢兢的,她這個死裡逃生的人卻面無表情,和平時沒什麼兩樣,不知該誇她懂事,還是爲她近乎憨直的膽大發愁。傅雲章輕嘆一聲,不由失笑,側首示意身後的婆子離去,牽起傅雲英的手,“走吧。”
馬車離了渡口,慢慢馳入街巷之中。
傅月、傅桂幾人從小在黃州縣長大,以爲其他地方也和家鄉是一個模樣,在武昌府待了一段時日,才知什麼是繁華熱鬧。以前她們覺得黃州縣西大街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柴米油鹽,生活所需,玩器傢俱,活禽牲畜,賣什麼鋪子都有,還有天南海北的稀奇古怪玩意兒。然而見識過漢口鎮的繁忙景象後,再看車窗外只容兩輛馬車並行的長街,和武昌府寬闊整潔的大街小巷一比,那些窗前掛着幌子、曾讓她們流連忘返的鋪子彷彿黯然失色,再不能令她們雀躍歡呼了。
當然她們這會兒也沒有心思去興奮激動。經過昨晚那一場驚嚇,心大如傅雲泰和傅雲啓都陡然變得乖順安靜起來,更別提多愁善感的傅月了,一早上她哭了好幾回,傅桂怎麼勸都沒用,快被她煩死了。
“四叔說了,這件事不能讓奶奶曉得。你把眼睛哭腫了,奶奶肯定要問,你這麼笨,肯定瞞不了人,你讓英姐怎麼辦?”
傅月拿帕子按按眼角,抹去淚珠,看着背靠車壁沉思的傅雲英,顫聲道:“英姐……”
話還沒說出口,眼淚又下來了。
傅桂直翻白眼。
傅雲英按住傅月的手,朝她搖搖頭。
她並沒有無私到甘願爲不相干的人慷慨赴死,之所以救下傅月,一來事情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容不得她考慮。傅月是傅四老爺的女兒,年級又小,在她眼裡還只是個孩子。傅雲章透過她看到年幼的自己,她看着傅月和傅桂的時候,何嘗不是如此。所以那一下推開傅月的動作更多的是出於保護後輩的本能。二來她心智上並非孩童,每天堅持鍛鍊,加上繼承了傅老大的一把子大力氣,逃脫的希望比慌亂的傅月大得多。三來,她上輩子最後幾個月在追兵的圍追堵截下從京師一直逃到祁連山下,逃命經驗豐富。
傅四老爺顯然把她那一刻的果斷冷靜看成大義凜然,深受觸動,簡直恨不能讓人刻一張英勇救姐的匾額掛到她房門前。
她沒有多作解釋,請傅四老爺不要把事情宣揚出去。
傅四老爺滿口答應,同時愈發感動,甚至老淚縱橫,當場便哽咽着許諾了許多東西給她。
傅雲英沒有推辭,坦然接受,四叔果然大方,金銀黃白之物可比口頭上的感激實惠多了。
轉眼到了東大街窄巷前,傅雲章和傅四老爺客氣幾句,在巷口分別。傅四老爺想起一事,取出傅雲英一早給他的魚佩,道:“錦衣衛來去無蹤,咱們這等人也沒門路尋他們。這塊魚佩雕工精細,可能是家傳之物,我想託人送到京師去,再慢慢尋訪那位霍大人。”
傅雲章濃眉微挑,沉吟片刻,道:“四叔若是信得過我,不如把魚佩交給我。我不日就要啓程北上,鍾大郎和其他幾位舉子和我同行,他們有親眷在京中居住,可能聽說過那位霍大人。”
“你要參加這一次會試?”傅四老爺馬上忘了尋訪魚佩主人的事,喜笑顏開,絮絮叨叨起來,“這可是咱們家的大喜事,出門在外諸事不便,一定要多帶些傍身的東西,你體格不健壯,恐怕受不了北方嚴寒,怎麼不等明年開春再走?”
傅雲章淡笑道:“不礙事,早點走不至於耽誤考試,路上順便遊覽古蹟,結交文友,到京師後也好有個照應。”
巷口不是談正事的地方,傅家院門打開,大吳氏、盧氏和韓氏在僕從的簇擁中迎了出來,小廝們搬運板車上的貨物,人來人往,笑語喧譁,傅四老爺拉着傅雲章匆匆叮囑幾句,約好閒時再詳談,才放他離開。
這一邊傅月在傅雲英和傅桂的安撫下終於不哭了,姐妹幾個下車,向長輩見禮。
盧氏看到傅月眼圈發紅,以爲她剛剛歸家纔會如此,沒有往心裡去,摸摸她的頭髮,笑向韓氏和傅三嬸道:“怎麼覺得她們幾個好像長高了點。”
說說笑笑一陣,相攜回屋,堂屋擺了一張黑漆雕花榆木八仙桌,雞鴨魚肉、精細果菜擺了滿滿一大桌,盛桂花藕片、醬板鴨、松花蛋、孔明菜、炒花生米的涼盤實在放不下,乾脆碼着放,摞了好幾層。
今天闔家團圓,一大家子不必分開,同桌吃飯。
飯桌上傅四老爺說傅雲英在武昌府的時候着涼傷了嗓子,要好好將養,半個月內不能高聲說話。盧氏和傅三嬸大吃一驚,噓寒問暖一陣,叮囑丫鬟去竈房煮冰糖雪梨羹給她潤嗓子。
往常總喜歡挑三揀四的傅雲泰和傅雲啓一個勁兒埋頭扒飯,大吳氏心疼壞了,一心給兩個孫子夾菜吃,埋怨說武昌府不如家裡好,孫子都餓瘦了。
盧氏環顧左右,眼神從女兒和兩個侄女身上掃過,最後落到兒子身上,眉頭輕蹙。她固然溺愛兒子,其實也曉得兒子無法無天,啓哥是嬌氣不明理,那泰哥完全是任性驕縱,也就家裡人肯忍讓他,怎麼去了一趟武昌府,回來之後兒子就跟轉了性子一樣?
她暫且不動聲色,招呼衆人吃飯。
散席後傅四老爺送大吳氏回房,細說這些天路上的事。傅月、傅桂推說累了,回屋換衣裳。盧氏眼珠一轉,先去前院料理事務,傅四老爺帶回來的東西要一樣樣分類登賬,她忙了一個多時辰才理清頭緒。回到院子裡,坐在廊下打盹的婆子聽到腳步聲,驚醒過來,擦擦口水,朝她直搖手,傅四老爺旅途勞頓,從大吳氏那邊回來之後就睡下了,還沒起。
盧氏想了想,“請大姐過來,我有話問她。”
※※
傅雲英回到丹映山館,發現棗樹上紅英繽紛,棗子熟透了,散發出一種甜膩微腐的香氣,引得鳥雀時不時飛來啄食。
韓氏節儉,只要是能吃的東西全都捨不得浪費,抄起豎在門邊的一根長竹竿轟趕偷食的鳥雀,竹竿上頭繫了紅布條,晃動間刺啦響。她嚇走一羣又圓又肥的麻雀,回頭朝傅雲英笑道:“今年是頭一年,前幾天丫頭要摘棗子,我不許她們摘,想着等你回來一起打棗子吃。”
傅雲英笑了笑,做了個手勢。
韓氏想起她現在不能說話,皺眉道:“是不是夜裡貪涼踢被子了?嗓子疼不疼?”走到女兒身前,手指輕點她的前額,“生病難受吧?以後當心點。對了,我記得有個偏方,專門治喉嚨痛的……”
她叫來丫鬟,回屋從箱子裡摸出幾個大錢,讓她們去西大街買些茅草回來。
好在這時竈房把燉好的冰糖雪梨羹送了過來,傅雲英眼神示意韓氏不用忙活了。茅草湯什麼的,她真的喝不下。以前在甘州沒錢抓藥,韓氏到處打聽偏方,然後自己去山裡挖草藥煮給她喝,虧得她能辨識一般常見的藥草,看到不認識的藥偷偷倒掉,不然早就吃出毛病了。
※※
傅雲章在準備北上赴試的事,傅雲英又病了,從武昌府回家之後,她按着郎中的囑咐,每天待在家中和傅雲啓兄弟倆一起上學,不再踏足琳琅山房。傅雲章忙裡偷閒,偶爾會派蓮殼過來收走她的功課,批改過後再讓蓮殼送過來。
蓮殼說傅雲章每天早出晚歸,忙得腳不沾地,從知縣老爺到地方鄉紳都搶着爲他踐行,送金送銀送宅院送田地送僕人,還有送小妾孌童的。
族中鄉老破口大罵送花娘給傅雲章的富商,但轉天自己也從家中挑了一個面龐嫵媚的丫鬟送到傅家大宅。其他人有樣學樣,一時之間,傅家大院鶯歌燕舞,擠滿各家送來服侍二少爺起居的“丫頭”。
傅雲章婉言謝絕衆人的好意,丫頭們全部送還各家。那些丫頭跟死了老孃一樣哭天抹淚,硬是不肯走,一窩蜂衝到傅雲章跟前,拉住他不放,把他的衣裳扯得鬆鬆垮垮,儒巾、網巾也扯散了。女人發起瘋來可不管他是舉人還是白身。
蓮殼不屑道:“路上風餐露宿,帶什麼丫頭呀!我們少爺有時候高興起來說不定就在哪座荒山野廟對付一宿,帶一個嬌滴滴的丫頭,是她伺候少爺,還是少爺伺候她!”
傅雲英忍俊不禁,不是爲蓮殼譏諷丫頭的話,而是想着向來從容不迫、做什麼好像都遊刃有餘的傅雲章被一羣嬌美丫頭堵在垂花門前的景象就忍不住想笑。
不覺間半個多月過去,她漸漸能開口說話。
期間傅四老爺一次次往她院子裡送吃的穿的,盧氏也送了不少頭面首飾給她,以前盧氏對她好大半是爲了博一個慈愛名聲和討傅四老爺高興,現在盧氏看她的目光完全是真心實意的喜愛。
盧氏再如何嫌棄傅月愚笨,到底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從女兒口中得知那晚的驚險,豈能不心疼?侄女危急關頭能夠挺身而出給女兒擋災,她要是還把侄女當外人,不必傅四老爺開口罵她,她自己也要羞煞。
大吳氏諸事不管,什麼都順着傅四老爺,家中主事的兒子、兒媳全站在傅雲英這邊,她不好再明着唱反調,雖然背地裡仍然嘀咕,但至少不會當面說傅雲英的不是。
這些都在傅雲英的意料之中。讓她意外的是,連十哥傅雲泰都開始對她又敬又怕。
傅雲泰是傅四老爺膝下唯一的兒子,大吳氏、盧氏把他當成眼珠子一樣珍視,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冷不得熱不得,比養女孩還精細。傅雲泰平時很喜歡欺負傅月和傅桂,傅月脾氣好,總讓着他,傅桂底氣不足,不敢和他爭辯,就連傅雲啓也儘量避免和傅雲泰起衝突。
傅雲英和傅雲泰來往不多,想不明白對方爲什麼突然懼怕自己。這天外面淅淅瀝瀝落起雨來,她坐在窗前爲傅四老爺的友人繪製圖志,讓丫鬟把傅雲啓叫來,向他打聽其中緣由。
傅雲啓那晚嚇唬她時隨口說了一句船上有強盜,過後一語成讖,傅家人嘴上沒說,私底下悄悄議論,桂姐說啓哥是烏鴉嘴,還真是說對了!
下人們之間的私語傳到傅雲啓耳朵裡,他好不委屈,想來想去,爲了表示自己的清白無辜,自願每天到丹映山館照顧傅雲英,幫她拿東遞西打下手,態度良好,做小伏低,全身上下連頭髮絲都透出一股乖順勁兒。
傅雲英正好需要一個會讀書寫字的助手幫忙,丫鬟裡沒有認字的,傅雲啓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姿態放得極低,既不吵也不鬧,就是太囉嗦了點,勉強還算得用,便沒趕他走,每天支使他幹這幹那,他倒是說到做到,每一件差事都認真完成,沒有敷衍了事。
“泰哥當然怕你了!”
傅雲啓剛剛趴在長廊地上畫草圖,聽丫頭說傅雲英找她,洗淨手,趿拉着蒲鞋啪嗒啪嗒跑進房,聽傅雲英爲傅雲泰態度大變的事疑惑,悄悄翻了個白眼,小聲說,“泰哥平生就拿三種人沒辦法,不要臉的,不要命的和鍾大郎那樣的,你佔了頭兩樣,他哪能不怕你呀!”
他話音剛落,偷偷撩起眼皮看傅雲英的臉色,見她沒有發怒,沒有鬆口氣的感覺,反而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五妹妹怎麼不生氣?不罵他,瞪他一眼也好啊!他撓撓後腦勺,慢慢道出傅雲泰轉變的原因。
在傅雲泰看來,傅雲英作爲一個閨閣小娘子,不怕大吳氏和其他人的譏笑諷刺,不怕長輩們異樣的眼光,是爲不要臉;船上臨危不懼,是爲不要命。這樣的人不能輕易招惹,而且孫先生還常常誇讚她,從武昌府回來之後他暗暗決定,以後要對這個古里古怪的五妹妹敬而遠之。
聽了傅雲啓的話,傅雲英揚眉淡笑,原來不要臉和不要命也有震懾人的效果。
※※
兩天後,蓮殼給傅雲英送書的時候,告訴她傅雲章的行囊準備得差不多了,過完中秋就走。
傅雲英留蓮殼吃茶,起身去隔間洗手,她這些天忙着畫圖志,書房亂糟糟的,地上書桌上矮几上到處是攤開的圖冊。
辛苦是值得的,大半個月下來她就掙了一百多兩銀子,足夠韓氏好吃好喝過個一二十年。韓氏又驚又喜,收好銀子,直說不用愁她的嫁妝了。她不置可否,此時此刻,婚姻於她而言不是人生的全部,她不會因爲崔南軒就心如死灰,從此視天下男子全是負心人,但叫她再和上輩子那樣遵照長輩的意願出嫁,可能性微乎其微。
韓氏只是個普通的婦人,操心她的吃穿,操心她將來的歸宿,她現在還小,不用這麼早打擊母親的熱情。等她再長几歲,什麼事都能自己做主,韓氏自然會明白她的打算。
蓮殼坐在小杌子上吃五仁月餅,左手攤開放在胸前接掉落的芝麻花生米。芳歲看他吃得香甜,抓起滿滿一大把糖卷果、甜餡月餅、香茶桂花餅塞到他衣兜裡,他擡頭嘿嘿一笑。
傅雲英回到書房,翻出給傅雲章畫的一本薄薄的冊子交給蓮殼讓他帶回去。
傅雲章見多識廣,她沒有給他畫出詳細的線路,只大概標註方向、地名,各地有哪些需要登門拜訪的名門望族和譜系姻親關係,到哪一處坐船方便,到哪一處乘車僱行腳。藉口不好找,她乾脆不找,今時今日,她用不着在傅雲章面前遮掩什麼。
孫先生不知她比傅雲啓他們多活十幾年,誇她“遍覽羣書,天生早慧”,她厚着臉皮應承下來,既然有早慧的名聲,那就毫無保留,讓周圍的人繼續仰望她罷。優秀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反而沒有人懷疑她。
蓮殼抹乾淨嘴巴,接過冊子,拍一下腦袋,“差點忘了,五小姐,少爺說趙師爺明天或者後天,最晚大後天一定會來黃州縣,讓您好好準備。”
傅雲英點頭嗯了一聲。
“還有容姐的事……”蓮殼的音量忽然低了下去,“少爺讓您別急,他會給您一個交代的。”
傅雲章從武昌府回來之後責問傅容,罰她禁足,讓她當面向傅雲英道歉。傅容嫌丟臉,大鬧了一場,驚動陳老太太,陳老太太不分青紅皁白,把傅雲章數落了一通,罵他胳膊肘往外拐。
這些天傅雲章不讓傅雲英去大宅,其實是爲了避免她和陳老太太見面,陳老太太幾次提起她的名字,次次都鐵青着臉,口氣不大好。他忙着應酬,怕陳老太太趁他不在的時候找她出氣。
傅雲英一笑,“沒事,二哥諸事繁忙,別爲我爲難。”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傅容如果得知她的任意妄爲正好幫了自己,不知道會怎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