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廢后(捉蟲)

陳葵等人踟躕不敢上前之際,範知府走了過來,靠近崔南軒身側,附耳低語幾句。

崔南軒眉頭輕蹙,淡淡掃一臉期待敬慕的陳葵幾人一眼,轉身步下石橋。幾個長隨打扮的人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鑽出來,簇擁着他離去。

他們一行人直接出了姚家大門不見了,生員們還站在原地望着門口的方向發怔。

微風輕拂,樹影婆娑,剛纔的優雅風流彷彿只是他們剎那間的幻覺。

傅雲英目不斜視,擡腳從竊竊私語的趙琪和趙叔琬身邊走過。

傅雲啓眨眨眼睛,下意識跟着邁腿,亦步亦趨緊跟着她。

最前面的陳葵恍然回神,回頭和衆位生員相視一笑。

“雖未能說得上話,能一堵崔侍郎風采,也是我們三生有幸啊。”

…………

姚文達和趙師爺正在吵架。

靠着鬆軟大引枕而坐的姚文達氣喘如牛,面色發白,指着趙師爺含含糊糊說着什麼,不必聽就知道不是什麼客氣好話。

趙師爺坐在病榻前吃茶,頭也不擡,一句句頂回去,聲如洪鐘,中氣十足。

姚文達氣得倒仰。

走到門口的陳葵等人面面相覷,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他們好像是來探病的吧?趙師爺怎麼和病人吵起來了……

衆人心中暗暗發苦,這要是把姚學臺氣出個好歹來,姚家人應該不會找他們賠命吧?

“來了,進來!”

理直氣壯激怒病人的趙師爺聽到生員們的嘀咕聲,扭頭朝陳葵招手。

陳葵收起臉上的不贊同之色,走了進去。

生員們噓寒問暖,態度恭敬。

後輩在場,姚文達神色略緩和了一些,和陳葵說了幾句話,不知怎麼又不耐煩了,搖手哄他們出去。

陳葵素知姚文達的脾性,倒也鎮定,“萬望學臺好生保養。”

一行人又退了出來。

趙琪拿我行我素的趙叔琬沒辦法,把她拉到一邊,勸她回去:“我們一羣半大後生在這兒,你一個女孩子湊什麼熱鬧?仔細堂姑姑罵你!姑母爲人嚴厲,你好好跟着姑母學畫,別當還是在家裡,人人都讓着你。”

趙叔琬皺眉說:“表兄看到崔侍郎之後就把我和八哥給忘了,我怎麼回去?原本說好一起去裱畫鋪買鵝溪絹的,堂姑姑的畫要裝裱,表兄說要親自幫堂姑姑選花樣,他不在,我和八哥不好做主。”

“下次去不就行了?”聽了她的話,趙琪暗暗鬆口氣,他還以爲趙叔琬是爲了接近傅雲才故意留下來的,“你和八弟先回範府,崔侍郎是京官,表兄身爲地方官,自然要聽他差遣,難道表兄還能爲了你和八弟撇下他不成?”

趙叔琬撅起嘴巴,有意無意瞥一眼傅雲英,似乎不想就走,趙八郎扯扯她的衣袖連聲催促,她一跺腳,氣沖沖離去。

“喲!”傅雲啓怪模怪樣叫一聲,湊到傅雲英身邊,“趙家小姐好大的脾氣!英姐,你以後小心點,她老瞪你。”

傅雲英沒理他,撇下衆人,找到姚家老僕,“請的是哪位郎中爲姚翁看脈?”

老僕回道:“勞小相公掛心,託令兄的福,昨日張道長親自過來給我們老爺診脈,留下張方子,今天藥抓回來,老爺吃了兩劑藥,精神比前幾日瞧着要好。”

姚文達時常臥病,傅雲章臨行前託僕人照應姚家,一應柴米油鹽生活所需代爲採買,姚文達從不收治下分文,但心中認定他是自己的學生,便沒和他客氣。傅雲英受傅雲章囑咐,搬來武昌府後,人雖未來,也三五不時着家僕過來看視。姚家老僕知道她是傅雲章的弟弟,對她很是感激。

“那位崔大人……”傅雲英話鋒一轉,漫不經心問,“是幾時來的?”

老僕臉色變了變,探頭左顧右盼,壓低聲音說:“老爺剛剛囑咐過我,讓我和小相公說一聲,京中出了大變故,小相公記得去信提醒二少爺,進京以後,千萬莫要前去拜望沈閣老!”

他頓了一下,彎腰說:“剛剛那位崔大人就是罷官了的,他可是侍郎老爺,官帽說摘就摘。這官老爺啊,不是那麼好做的。”

傅雲英神色不變,點頭應下。

同安二十年的前三甲,狀元姚文達被排擠出翰林院,掛了個提督學政之名,卻處處受沈家掣肘,無法插手湖廣學政之事。榜眼的仕途更爲坎坷,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當年的同榜進士雲散四處,有的默默無聞,有的已經離世,有的閒雲野鶴,有的連遭打擊一蹶不振。

現在平步青雲,大有成爲沈介溪左膀右臂勢頭的探花郎崔南軒也折戟沉沙,罷官歸鄉。

官場局勢瞬息萬變,猶如航行海中,前一刻還是風平浪靜,一帆風順,轉瞬間驚天駭浪,船毀人亡。

…………

從姚家出來,趙師爺徑自帶着傅雲啓和傅雲英去貢院街,生員們要返回江城書院,趙琪急着往範府去打聽崔南軒南下的原因。

大家拱手作別,各自散了。

“有把握得第一嗎?”

回到家中,丫頭們奉上溫茶,趙師爺撩起道袍衣角,端坐於正堂前,劈頭就問。

傅雲啓瞠目結舌,驚出一身冷汗,意識到趙師爺不是在問自己,偷偷瞟一眼傅雲英。

幸好不是在問他。

傅雲英接過茶盞送到趙師爺面前,道:“老師不是教我要戒驕戒躁麼?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若別人多矣。”

趙師爺捋須微笑,吃口茶,“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若考賦詩或是古文,你確實不及趙琪、蘇桐他們。考帖經,做八股文,卻都是你的長項了。加上這半個月我不辭勞苦的指點教導,你一定位列前十。”

入院考試比童子試簡單,靠的無非是死記硬背的功力和對格式的套用,真正考文采的地方不多。

所以像趙琪、蘇桐這樣才華出衆的學子很難在入院考試中出頭,因爲大家都答得差不多,純粹比記憶力和底子扎不紮實而已。

大才子考帖經,一身才氣無處使。

傅雲英基礎打得牢,擅於模仿,文思不如蘇桐、趙琪,對文題的把握力和闡述論證邏輯卻比他二人要強。而且她少年早熟,眼界比同輩學子更爲開闊。

趙師爺信心十足,覺得她很有可能拔得頭籌。因爲她不僅準備充分,正好年紀比蘇桐和趙琪小,又生得靈秀,這可是一大優勢。

科舉考試中有一條衆所周知的潛在規則:考官一般會對年紀小、風姿出衆的考生格外寬容優待。

比如金鑾殿上那位萬歲爺爺就毫不掩飾自己對相貌過人的官員明顯的偏愛,喜歡招攬年輕貢生,也不管官員是否有真才實幹,閤眼緣的就拎到身邊當差。先帝在位時也是如此,身邊一衆文臣個個俊雅斯文,崔南軒就是他破格提拔的。

屬國使者來朝進貢,見到當朝幾位內閣閣臣,爲他們的風采所懾,呆若木雞,辛辛苦苦學會的官話忘了個精光,回國後特意上表表達傾慕之情。士子們引以爲風雅之事。

別看閣老們一個個老沉持重,私底下也會在意自己和其他同僚孰美孰醜。

江南富賈之家爲此專門挑選眉目清秀的孌童養大,供其科舉,以待其高中後回報養育之恩。南方士子極爲重視容貌風度,士子傅粉描眉,蔚然成風。至於不惜花費重金添置華貴衣料裝飾自己,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買幾個清秀書童隨身伺候,更不必提。

科舉考試是士子們生活的重心,這種重視外貌、追求風度的風氣自然而然也影響到學校書院。

年紀最小卻氣度沉穩的傅雲英無疑佔了很大的優勢。

還有一點,傅雲英的字寫得好,有大家神韻。

這也是能獲得山長、主講偏愛的一大亮點。

“卻不是我妄自菲薄,學問之事,向來難以論定。”傅雲英平靜道。

考都考了,最後結果看山長如何評判。

趙師爺一哂,撇撇嘴角,手指輕點傅雲英前額,抱怨道:“和你二哥一樣沒趣兒。”

他的學生,就應該自信滿滿,瀟灑不羈,最好頭一個走出考場,當衆鄙視其他學子,其他人恨得牙癢癢,也拿她沒辦法,還得賠笑臉找她討教,這纔好玩嘛!

傅雲英笑而不語,她知道趙師爺在想什麼。

考試的時候她確實如那天對趙琪所說的“盡力而爲”,她不怕鋒芒畢露惹來其他人的妒恨猜忌,少年人,當有少年意氣。

雖然她心態上並非少年,但鎮日置身於一羣英姿勃發、朝氣蓬勃的少年學子當中,免不了被他們感染。

不過也要注意分寸,自信從容和自大自滿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她記得陳葵說過,入院考試的前十名有特權,可以自己選擇入住的齋舍和同住的舍友。她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排前三,但前十她還是有信心的。

傅雲英瞥傅雲啓一眼。

但願九哥能考進前三十名成爲正課生,她這麼辛苦督促他溫習功課爲的就是這個,和其他人住委實不方便,和自己的哥哥住最妥當。

傅雲啓捕捉到她的視線,撓撓頭,嘿嘿一笑。

傅雲英想起一事,打發他出去:“九哥,你去書房把今天考試寫的文章默寫出來。”

傅雲啓愣了一下,“英姐,今天也要逐字逐句講解八股文?”

傅雲英要求他每天練筆,寫出來的文章不管通不通,結構一定要完整。夜裡她看過文章,逐句逐段找出錯誤和不足之處講給他聽,讓他回房修改。等修改得令她滿意了,再接着做下一篇。

前些天爲了應付入院考試,他每天早起晚睡,嚴格遵守她定下的時刻表,現在考試已經結束了,難道還要繼續?

他都打算好了明天去蘇桐租住的地方找他,然後一起到處逛一逛……英姐到底是什麼託生的,比他們聰明就罷了,還這麼刻苦!

彷彿能聽懂他在腹誹什麼,傅雲英脣角微掀,眸中浮起幾絲意味深長的笑意,“九哥,寫不寫?”

傅雲啓條件反射,當即點頭如搗蒜,“我寫,我寫!”

英姐的眼神太有威懾力了,他不敢不從。

…………

趙師爺含笑看着兄妹倆說話,目送傅雲啓出去,看向屏退下人之後還把窗戶也關上的傅雲英,“想問什麼?”

傅雲英輕聲問:“老師,京師那邊近來出了什麼大事?”

趙師爺揚揚眉,放下茶盞,“要說大事嘛,無非是皇城裡的新聞。皇后上書自請廢后,移居觀中修道,皇上允了,想趁機冊封他寵愛的貴妃爲後,大臣們一致反對。還有一件,禮部侍郎崔南軒因爲觸怒皇上被罷官了,今天你們在姚老家中見到的那個俊俏官人就是他。”

皇上還是皇子時就和正妃感情不睦,更爲喜愛府中一名孫氏妾侍。孫氏爲他生下長子,皇后卻多年無所出,皇上登基時便想直接立孫氏爲後,被大臣們以皇后是先帝親封的皇子妃爲由攔下來了。這幾年皇上爲了廢后之事和朝臣們多次發生衝突,大臣們很有原則,皇上可以濫殺兄弟子侄,但皇后不能廢!

皇后爲人剛正,不是輕易妥協之人,皇上冷落她,她甘之若素,照舊能把吳貴妃壓得死死的,突然自己請求退位讓賢,滿朝震驚。閣臣們措手不及,正約齊一起去左順門哭諫,宮裡傳出消息,皇后已經脫下禮儀制服,換上一身道裝,遷宮另住。

生米煮成熟飯,朝臣們無可奈何。

據說崔南軒就是因爲不願爲皇上起草封后詔書而被罷官的。

聽到這裡,傅雲英嘴角上揚,笑容淡漠。

果然如此,以崔南軒的手段,即使罷官,他也要討回一點什麼。即便如喪家之犬一樣被趕出京師,他也不忘爲自己造勢,單憑反對立孫氏爲後而丟官,他在士林中的聲望必定又上一層臺階。

趙師爺感嘆幾聲,叮囑傅雲英:“英姐啊,這幾年京師不大太平,你二哥還在路上,也不曉得他如何了。你寫封信給他,告訴他今天在姚老那兒看到崔南軒了。”他停頓了一下,“其實我覺得仲文不必急於應考,他自己也無意仕途,可惜他母親望子成龍。京中情形不明,霍明錦和沈閣老斗得你死我活的,他這麼早踏入仕途,未必是好事,搞個不好就可能捲入閣老和錦衣衛之間的爭鬥中去……”

傅雲英神色微變。

她擡起眼簾,用平淡的語氣發問,“我聽二哥說,沈閣老是個權臣,非清流忠臣,也絕非大惡奸臣。這位霍明錦大人,又怎麼說?”

趙師爺雖是沈介溪妻子的堂叔和啓蒙老師,但卻從不和沈家來往,而且十分看不慣沈介溪爲了獨攬朝綱不惜將反對他的閣臣誣陷致死。

趙師爺笑了笑,並不詫異於她的問題,這些天他有意無意培養她對官場之事的認知,也是爲將來做準備,她不能做官,但有必要知道朝廷大致情形,以免無意間得罪哪方的親眷族人,士林之人和官場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沒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關起門來死讀書是爲了科舉應試,如果考中功名以後還和以前一樣兩耳不聞窗外事,那不必做官了,趁早回家帶學生吧!

“霍明錦本是個少年將軍,霍家家祖是開國功臣之一,一門忠烈,簪纓世家,可惜他在海上失蹤幾年,回來後性情大變,竟甘爲爪牙……”他嘆息一聲,搖搖頭,接着道,“這次皇后被逼自請上書廢后,就是他的手筆。”

按例,皇后的家人獲封侯爵之位。本朝皇族后妃大多是平民出身,皇后孃家人窮了三四代,陡然富貴,得意忘形之下難免幹了些蠢事。霍明錦身爲指揮使,掌巡查緝捕,抓住皇后家人的把柄威脅皇后,皇后爲了保住家人才不得不主動讓出後位。

簡單說完廢后之事的來龍去脈,趙師爺不無遺憾道:“追捕定國公後人,迫皇后讓賢,和后妃聯手……昔日那個戰功赫赫,十二歲起便隨父兄出征的少年將軍,也成了一個媚上權臣。”

他言語之間頗多感慨,顯然極爲痛惜。

傅雲英不置一詞。

…………

夜色濃稠,數不清的螢蟲在院子裡飛舞,發出溫柔朦朧的淡黃色光芒,猶如墜入凡間的點點繁星。

花木扶疏,夜幕中看不清花紅柳綠,只能依稀辨別出牆角美人蕉叢靜默的暗影。

傅雲英剛洗了頭,散着烏漆頭髮,穿了件長夾襖,憑窗讀書。

芳歲袖子高卷,在一旁研墨。

“少爺,好了。”

少傾,芳歲輕輕喚了一聲。

傅雲英放下手裡的手抄本《東萊博議》,眼神示意芳歲出去。

她寫信的時候不喜歡旁邊有人看着,雖然她知道芳歲不認字。

寫了些近況,告知傅雲章她將入院讀書,提了一句姚文達的病情,提醒他注意京師的風向……

最後寫到一個霍字,筆尖停頓下來。

她蹙眉沉思,怔怔出神。

那枚青綠魚佩交給傅雲章了,本是打算託他幫忙送還給霍明錦的。

那夜天色昏暗,她神思恍惚,沒有認出救她上岸的男人是誰,只記得對方身形高大,足足比船上的隨從們高出一大截。

後來回到黃州縣,慢慢打聽錦衣衛中姓霍的高官。霍明錦昔年多次率軍出征,驍勇之名無人不知,連盧氏這樣的閨中婦人也知道他的事。傅四老爺沒費多少功夫就打聽出現任錦衣衛使是以前的霍將軍。

稍加聯想,傅雲英確認救起她的人是霍明錦。

仔細回想,她上輩子自成親以後似乎就沒見過這位關係疏遠的表兄了,不過大概是幼時初見印象太過深刻的緣故,她還能清晰憶起他的長相。

她始終記得那個沉默寡言,腰背挺直,老老實實站在祖母身後耐心聽長輩們寒暄的錦衣少年。

表姐們說他臉上有疤,殺人如麻,一雙手掌比面盆還大,眼睛一瞪能把人嚇哭。

她那天躲在屏風後面好奇打量他,心中暗暗道,表姐們分明騙人,霍家表兄劍眉星目,一表人才,看起來一點也不兇惡。

霍明錦耳聰目明,感覺敏銳,似有所覺,忽然瞥一眼屏風的方向,眼瞳深邃。

目光就這麼撞到一處。

傅雲英怔愣片刻,怕被母親責怪,連忙縮回屏風後。

不一會兒,丫頭走過來請她出去,老夫人想見她。

魏家雖然是詩書傳家,但和霍家這樣鐘鳴鼎食的世家比起來,也不過尋常而已。兩家七拐八彎勉強算得上是親戚,但傅雲英可不敢真的張口認親,和其他人一樣稱呼老夫人的尊稱。

老夫人卻很和氣,拉着她的手不住摩挲,柔聲和她拉家常,扭頭看霍明錦一眼,含笑道:“過來見見你表妹。”

兩人以表兄妹之禮廝見。

傅雲英沒敢擡頭,注意到他走近了,好像一大團黑影罩過來,連忙垂下眼簾,喊他表哥。

霍明錦輕輕嗯一聲。

聲音溫和,沒有一般少年人的粗啞,音質清朗。

也不知是爲什麼,之後兩家常有來往。

霍明錦登門的次數多了,魏家幾位少爺漸漸和他熟稔。

傅雲英那時年紀小,未經世事,天真爛漫。有一次表兄妹們在庭院裡擊捶丸,她抽中籤子和霍明錦分爲一組,爲他執旗,見他手中鷹嘴球杖擊中小球順利滾入窩中,激動之下,一時忘情,順口和平時稱呼其他表兄時一樣喊他“明錦哥哥”。

脫口而出後,她意識到兩家關係疏遠,對方是侯府公子,故作親暱有攀附之嫌,忙改口。

站在庭中的霍明錦卻停下球杖,遙遙看她一眼,低低應了一聲。

彷彿並不討厭這個稱呼。

見他態度平易近人,正爲失禮而尷尬臉紅的傅雲英鬆口氣,揮動手中錦旗,仰臉朝他笑了一下。

霍明錦嘴角微微輕扯。

記得那天最後點算各組籌數,是霍明錦贏了。

他一人獨得最大籌數,哥哥們輸得心服口服。

按照籌數分割彩頭,獲勝的霍明錦卻未收下,一件不留全部給傅雲英。

她謝過霍明錦,回頭把哥哥們輸的玩器寶貝原樣送回去。

表姐們真是大錯特錯。

霍家表兄是大家公子,教養很好,溫柔謙遜,完全不像一個上過戰場,殺人如切瓜砍菜的冷血之人。

…………

魏霍兩家很是親密了一段時日。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之後的幾年,於霍明錦來說,可謂慘痛。

他親眼看着父兄的屍身被敵人縱馬踏成肉泥,血氣方剛的少年郎,陣前目睹父兄慘死,又遭此等侮辱,何人能受?

他承受住了,拒守城池數月,直到援軍趕到,纔出城收斂父兄屍骨。

此後,他以稚齡扛起魏氏基業,深入草原,直到爲父兄報仇雪恨才奉詔回京。

祖母病逝,父兄慘死,即使霍明錦因爲屢立戰功幾次得到先帝褒獎,獲封大將軍,也無法挽回逝去的親人。

幾年後再見到他,傅雲英幾乎認不出他了。

那時正是溽暑時節,他站在假山上和定國公世子說話,長身玉立,神情冷漠,一身深青雲紋袍服,青素帶,皁皮靴,舉手投足早已不是往昔那個寡言隨和的少年郎。

傅雲英記憶中戴紗帽,袍角捲起塞入腰帶中,春羅大袖扎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素色深衣衣袖,單手握着球杖,於庭前擊球的俊朗少年,徹底湮沒於過往歲月中,再不復見。

她曾經爲難,再見到霍家表兄的時候,和他說什麼合適呢?

說小時候一起玩的事,怕勾起他的傷心處,說別的,又不合時宜。

彼此都長大了,不可能像以前那樣一處嬉鬧。他也不一定還記得小時候的事。

最後她只叫了他一聲明錦哥。

…………

想到這裡,傅雲英停筆,靜坐於搖曳的燈火前,輕輕笑了一下。

當時嬌生慣養的魏家千金,正爲出閣嫁人之事忐忑不安,不知世事艱辛。

彼時的她哪裡懂得,人都是會變的。

霍明錦遭逢大變改了性情,幾年之後,她同樣如此。

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到熟練生火造飯煮湯羹的崔家媳。

從嫺靜溫柔的崔夫人,到心冷如刀毅然離開丈夫的魏氏。

再到如今孤僻冷淡的傅雲英。

不過幾年光陰而已。

…………

定國公府偶遇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霍明錦。

再後來就沒見過了。

他出徵南下抗倭,軍隊啓程那天,京師老少婦孺簞食壺漿前去歡送。

她原本也要去的,不巧崔南軒偶感風寒,請假在家養病。她擔憂他醒來無人照顧,坐在牀前縫補他的一件常服。

…………

再見時,他救下她,她卻沒認出故人。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

書桌前光線昏暗,她找來銀剪子剪了燈花,桌前霎時亮堂幾分。

她定定神,重新提筆。

“魚佩由兄代爲保管,若……”

若有機會的話,由她當面交還給霍明錦。

趙師爺不齒霍明錦淪爲皇帝監視百官、恐嚇朝臣的爪牙,她亦爲他可惜。

更多的卻是同情。

霍明錦有什麼選擇呢?

皇帝不信任他,不可能再給他一兵一卒。他是霍家子弟,從會記事起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保疆衛國,霍家世世代代飲馬大漠,馬革裹屍以還。霍家軍一遭覆滅,等於斬斷他的手腳。

他並不是漫無目的討好皇帝,從海上歸來後,與家人決裂,殺浙江巡撫,接任錦衣衛指揮使,公然和沈介溪作對……

沈介溪和皇后的兄弟交好,皇后之所以在無寵之下還能屹立不倒,離不開沈介溪背後的支持。

霍明錦逼皇后讓賢,一來示好皇帝,二來施恩孫貴妃,最重要的,應該是爲了拔除沈介溪安插在後宮中的耳目。

一樁樁,一件件,說明他和沈介溪之間有血海深仇。

傅雲英聽傅雲章和孔秀才私底下討論過,他們猜測霍明錦海上遇難之事可能牽涉甚大。

他還親自出面追捕定國公府逃出來的徐延宗……

就是因爲霍明錦追殺徐延宗,傅雲英一度想不通他到底想做什麼。

因此不久前打聽出恩人就是他後,也沒想過把魚佩要回來。

…………

現在有了廢后之事,她大概能確認兩點:霍明錦想抓徐延宗,他和沈介溪不死不休。

她是這世上知道徐延宗還活着的人之一。

爲了保護徐延宗,不泄露他的藏身之所,她復生爲傅雲英以來,從未想過去找他。即使她確信徐延宗當時就在弱水流域附近。

也許她得親自和霍明錦見一面,才能確認他的目的是什麼,看看他到底變了多少。

可霍明錦遠在京師,她在武昌府,而且對方是高高在上的錦衣衛指揮使,她只是一介布衣,什麼時候才能尋到機會呢?

她飛快思考,手上書寫的動作卻絲毫沒有停滯,很快寫好信。

不管怎樣,先阻止傅雲章交還那塊魚佩。

留下東西,以後纔好找由頭見霍明錦。

作者有話要說:

捶丸在宋元時挺盛行的,明朝富賈士宦人家也常玩,是富貴人家女眷的閨中趣事之一。遊戲規則有一點點複雜,文裡會稍加改動,寫得比歷史上的簡單一點。

大家看不懂的話,可以按照高爾夫球去想象那個情景(雖然其實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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