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鳳聲跑到住院部外面,吸着霧霾吸着香菸,等小半盒紅雲抽完,纔會用凍得僵硬的肌肉學會微笑,對着鏡子照了照,臉紅鼻涕流,分辨不出是寒冷還是心酸,又去水房抹了把臉,走回病房。
姑奶奶已然甦醒,半靠在牀頭,臉色如同嬰兒般紅潤,指尖還夾着香菸,笑吟吟地跟大剛嘮着閒嗑,眉飛色舞,完全不像是壽命只剩幾天的將死之人。
趙鳳聲本想提醒老人家不要吸菸,可一想到所剩無幾的相處時間,立即釋然,強行堆砌起笑臉,問道:“姑奶奶,您和大剛聊啥聊的這麼開心?”
“生子,來啦?兩天摸不到你人影,還以爲你個癟犢子忘了姑奶奶,快來,坐姑奶奶身邊。”賽金枝拍着病牀一角,熱絡笑道:“剛子這個小崽子,歲數不大,忘性不小,還記得我家以前種過那顆梨樹不?要不是這小崽子一泡尿給我澆黃了,咱每年都能吃到新鮮大鴨梨。今天倒好,問他,還不承認,硬說是亮子尿的。這兔崽子,還是不是褲襠裡帶把的爺們,敢做不敢當?還怕我訛你錢咋地?”
“姑奶奶,您記差了,把您梨樹尿沒的真是亮子,那王八蛋小時候吃羊肉吃多了,尿裡火氣大,碰莊稼莊稼不長,碰閨女閨女不孕,我哪有那麼大的本事,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啊。”大剛連說帶比劃,一臉委屈解釋道。
“呦,欺負你姑奶奶腦子不好,是不是?我告訴你,你那會喝涼水喝多了,在衚衕里拉了一褲襠,大冬天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還不是我給你擦的屁股換的褲子,你說,有沒有這事?!”姑奶奶兩眼一瞪,散發出在老白山壓寨夫人縱橫睥睨的囂張氣焰,劈頭蓋臉指責着面前小子不厚道。
趙鳳聲對這件往事記憶猶新,清晰記得始作俑者是郭海亮,爲了讓姑奶奶舒心,他給大剛使了一個眼色。
後者恍然大悟,急忙拱手求饒,“姑奶奶,您明察秋毫,我還以爲您歲數大了記性不好,沒想到您比年輕人記得都清楚,其實啊,兩件事都是我乾的,就是怕您秋後算賬,這不是都三十的人了,當爹了,好臉面嘛,嘿嘿。”
賽金枝大勝而歸,重新靠回到牀頭,眉開眼笑道:“癟犢子,就你個慫樣還跟你姑奶奶鬥,換成在我的地盤,早把你當柴火給劈了!當爹咋了,當爹你在我面前也還是孫子。”
大剛嬉皮笑臉,說了句那是當然。
趙鳳聲見到老人家手指尖的香菸燃盡,替她丟到窗外,把被子四個角掖了掖,輕聲道:“您老說了大半天了,困不困?還想吃點啥,我給您去買。”
“不餓。”
姑奶奶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笑道:“亮子當初爲啥要弄死我種的梨樹,我知道,他說每天看着梨啊梨啊,不吉利,姑奶奶走南闖北見過太多世面,哪會相信這些邪門歪道,於是沒放在心上。那孩子犟,明着不行就來暗的,拿着敵敵畏澆了梨樹大半瓶,還不忘撒泡尿留個記號,要不依着你姑奶奶的脾氣,能饒的了那小兔崽子?不把他家房子點了纔怪。你們哥仨,都是好孩子,二妮那丫頭也不差,一個比一個孝順,姑奶奶能遇到你們,高興,打心眼裡高興。唯一的遺憾啊,就是看不到你和二妮成親,給我弄個小生子帶,用那個咬文嚼字的李老頭的話說,就是陽間多有憾事,強求不得。”
趙鳳聲心頭涌起一股酸楚,故作輕鬆道:“姑奶奶,您老還能活幾十年,別這麼早說喪氣話,等我有孩子了,還得靠您來帶。”
賽金枝輕輕搖了搖頭,展顏一笑,盡是苦澀,轉而向傻小子和大剛說道:“你們倆先出去,我跟生子說會話。”
滿臉哀愁的傻小子和大剛相繼走出房間,沒忘記把門帶上。
姑奶奶長出一口氣,紅潤的膚色漸漸轉爲灰白,似乎是體力不支,老人家躺到那裡,緩緩道:“生子,你不用瞞我,我自個的身子骨,比誰都清楚,估摸就是這幾天的事。”
趙鳳聲使勁咬着牙,強忍住呼之欲出的淚水,裝腔作勢掏出塑料袋裡的糖果,打開一包,剝去表皮的包裝,遞給老人家,強顏歡笑道:“姑奶奶,甭老說喪氣話,馬上要過年了,不吉利,嚐嚐我給您買的糖,比桃園街裡賣的好吃。”
姑奶奶瞥了一眼色彩鮮豔的糖果,皺起溝壑縱橫的眉頭,道:“生子,你賺點錢不容易,我這一病,全都得你操持,花了不下幾十萬吧?我沒啥積蓄,還不上你的人情,等我閉眼了,你去把我房子賣了,不夠的話叫奉先慢慢還,有多餘的,你就幫傻傢伙弄個窩。家裡沒啥人了,誰都指望不住,還好他有膀子力氣,也聽你的話,以後,還得靠你多費心了。我賽金枝這輩子沒說過一個謝字,生子,我先替他死去的爹孃,謝謝你了。”
趙鳳聲慌忙阻止老人家要起身的意思,斬釘截鐵道:“奉先以後就是我的親弟弟,有我一口吃的,不會叫他餓着,姑奶奶,您放心。”
賽金枝拍着趙鳳聲溫暖的手背,微笑道:“有你這句話,我蹬腿都能蹬的順溜點,真要有陰曹地府,我豁出這條老命,也要保佑你們倆大富大貴。牛頭馬面厲害?呵呵,我就不信那倆玩意不怕菜刀。”
趙鳳聲擦了擦眼角抑制不住的淚水。
賽金枝笑道:“從小就很少見你哭,怎麼大了反而不爭氣了?大老爺們,別學女人家哭哭啼啼的,不像話。你們老趙家啊,全是好人,你爺爺不必說,咱國家的大英雄,打過小鬼子,在上甘嶺拼過命,據說部隊在陣地守了三天三夜,被炮彈都埋進了土裡,整個團滿打滿算活了倆人,比起奉先的爺爺,更叫人佩服。我糟老婆子雖然沒啥本事,可眼界高,這輩子心服口服的人沒幾人,你爺爺,頭一個。”
“你爹也是好人,不愛說話,簡直是個悶葫蘆,我常說他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雖說他話少點,可說到做到,吐口吐沫是個釘。你爺爺當初讓他參軍,他二話不說,捲起鋪蓋卷就跑到前線,命大啊,肺葉都被打穿了,愣撿回一條命,可惜後半輩子只能在輪椅上窩窩囊囊做人。”
“還好有你娘不嫌棄,吃糠咽菜跟了他一輩子。你們趙家真是燒了高香,不知從哪蹦出個漂亮大閨女,死心塌地要跟你爹過日子,祖宗積德?我還記得你娘剛來的時候,穿金戴銀,滿身富貴,就像是天上掉下來的仙女。不怕你笑話,我們鄰居們瞅着眼饞,都說是老趙家撿了個林妹妹,恨不得把那麼好的閨女搶到自己家當兒媳婦。可肉捏成的人,畢竟不是畫上不食煙火的仙女,自從你出生之後,你娘就肩負起整個家的重擔,四十多歲就撒手人寰,可惜了……”
“生子,你們趙家出了幾代好人,老天爺是時候該開眼了,不然怎麼對得起你們趙家的列祖列宗?姑奶奶眼光準,你小子懂得大是大非,做事有分寸,以後肯定會出人頭地,等那時候,去我墳前磕個頭,喊聲姑奶奶,我在陰間都覺得臉上有光。”
趙鳳聲淚流滿面,拼命點頭。
賽金枝放下心頭最大的重擔,視線飄向回憶道:“快過年了,仔細算一算,奉先爺爺走了三十八年了,咱也做了三十多年的鄰居了,哎!~兩代人彈指一揮間,時間過得可真快。這麼多年沒回老家,還真有點想吃九道灣裡的大鯉魚,又鮮又嫩,用大鐵鍋慢慢燉,整座山都能聞到那香味,當初啊,他爺爺就是拿着五條大鯉魚把我拐到手的,想想挺後悔,這麼大個閨女,連聘禮都沒下,稀裡糊塗就跟他回到土匪窩當了壓寨夫人,過了幾年還添了二房,這老王八犢子,倆人到死了還雙宿雙飛,一起閉了眼,等老孃下去了,看怎麼跟他們算這筆舊賬!”
賽金枝攥緊埋頭痛哭的趙鳳聲手掌,神色凝重道:“生子,不要給我辦什麼喪事,直接塞進爐子裡燒了,乾乾淨淨來,乾乾淨淨走,挺好。告訴奉先一聲,我的墳頭不要寫賽金枝這個名字,就寫長白山壓寨夫人周賽氏之墓,我怕到時候進了陰間,連家都找不到。女人吶,未嫁從父,出嫁從夫,我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
趙鳳聲淚如泉涌,嚎啕大哭。
賽金枝輕嘆道:“一輩子,找個對你知冷知熱的男人不容易,嫁給奉先的爺爺,我從沒後悔過。生子,以後對二妮好點。”
一大串的話語耗盡了賽金枝積攢許久的精氣神,老人家合住眼簾,呢喃道:“困了。”
趙鳳聲雙目赤紅,發瘋咆哮:“姑奶奶!!!”
當年縱橫關東三百里的壓寨夫人賽金枝聽不到了,緩緩閉起雙眼。
好像是想起了年少時光,老人家嘴角揚起笑意。
神態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