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
院子裡的植物被洗刷一遍,顯得格外蔥鬱。屋頂停滯的雨水,順着屋檐滴滴答答落下,節奏舒緩而蹣跚,交織成一首能使人神經放鬆的靜心曲。
老太太吃完半個梨,接過寧黛雲遞出的手絹,擦拭掉手掌和嘴角梨汁,緩緩說道:“今年也不知怎麼了,下起雨來沒完沒了,知道的是西北,不知道的還以爲身處江南呢。不過話說回來,雨多也好,給那些昏了頭的人醒醒腦子,順便把黑了心的腸子也涮涮,省的跳來跳去,惹得咱們孤兒寡母心情煩躁。”
雷斯年明白老人家話裡有話,笑了笑,知趣地閉口不言。
“都怪老天爺不長眼,就應該打雷把那些沒良心的人劈死!”寧黛雲憤憤說道,在家族裡長大,有些齷齪人和齷齪事,看的清清楚楚,弄得她不厭其煩。
“瞎說什麼呢,假如你姨聽到你胡言亂語,非得讓你抄三百遍佛經不可。”老太太責怪道。
老佛爺早年不信神佛,但到了晚年,家中卻供奉起了幾尊請來的菩薩,每逢初一和十五,早早上香跪拜,香火和貢品從未缺過,很像一位虔誠的佛教徒。
“她纔不捨得罰我呢。”寧黛雲吐出香舌笑道。
“哎!”老太太長嘆一口氣,“你姨有多半年沒見到面了,每天就知道在寺廟裡誦經,雖說沒有真正剃度出家,可一年在廟裡住二三百天,跟出家人有什麼分別,倒不如削髮爲尼,免得來回接送。你媽呢,也有五十多天沒過來看老太婆了,想起老太婆了,就派你來送吃的、送穿的,我缺她那點東西?孝敬給誰看呢。早知如此,生出來就把那倆姑娘送人得了,害得老太婆操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氣。”
此時的老佛爺,就像是絮絮叨叨的老媽子,跟平常老太太沒什麼差別,不管是否鑄就了豐功偉業,不管是否還掌握着恐怖的資金,只要談及女兒,老佛爺總是擺出長舌老嫗的另一面。
“我媽忙的昏天黑地,就連我見她一面都難。她那人啊,就那樣,把一切看的都沒工作重要。姥姥,您放心,只要她一忙完,肯定第一時間抽空來看您啦。再說不是有我呢麼,她一黑臉閨女,跑到您這也說不出什麼好聽話,哪有您寶貝外孫女乖巧懂事呀。”寧黛雲察覺到老太太心氣不順,立刻祭出甜言蜜語來打圓場。
自從老太太跟二閨女鬧僵之後,其它兩位女兒也都以不同形式來表明自己立場。老大一心向佛,不問世事,老三嫁到了門當戶對的家族,很少跟孃家聯繫,再加上典型工作狂作風,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更別說看望老太太。這其中有多少身不由己,有多少責怪母親心狠手辣,作爲親生骨肉的寧黛雲,自然一清二楚。
“不提她們了,越想越煩心。斯年,把公司近況給我說說。”老太太合住雙眼,輕聲說道。
“好的嬸孃。”
雷斯年坐姿又挺拔了幾分,“今年年初,咱們定下了東進策略,以燕趙爲跳板,試圖在京城找到能夠紮根的土壤。這樣做,雖然能夠避免集團不會被突如其來的未知困難擊倒,但也呈現出不同程度的困難,比如跨行業、跨地域帶來的生僻領域,有許多集團中層高層出現水土不服現象,很難像以前一樣做到手到擒來。我曾經也考慮過這種狀況發生,可沒想到他們的適應能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幾個月了,依舊站在門外團團轉,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建議更換管理層,從本行業和本地域注入一批新鮮血液,做一次大刀闊斧的變革。”
老太太撫摸着年頭久遠的玉鐲,喃喃道:“都是跟隨咱們雷家打天下的老人,年紀大了,適應不了新環境,正常。咱雷家人,要把做人放到做生意前面,不能光驅使他們給咱賣命,也得體諒人家的難處。這樣吧,以半年爲限,倘若再有人跟不上集團腳步,那就叫他們回來,雍城也好,別的地方也罷,留到西北,咱給他們養老,不能叫其他人寒了心。”
“是,斯年知道了。”雷斯年點頭答應道,即便提議被委婉否決,臉上依舊古井無波,“如今行業裡的新陳代謝,比前些年快了許多,說句不中聽的話,哪怕以前的行業翹楚,都很難跟得上節奏。我建議,以碩士生爲標準,培養一批精英基層中層骨幹,將股份稀釋,人人做股東,爲將來做好鋪墊。”
“你的眼光放的很長遠,哪怕這些人若干年後十不存一,也能給雷家帶來莫大好處,好,很好。斯年,放手去做吧,不用畏首畏尾,假如有人嫌股份少了,去給你耍二百五,你就告訴他們,我這裡有好酒好茶,等着他們給我老太婆聊天解悶呢。”老佛爺嘴角流露出自信笑容,“對了,百綸呢,他在燕趙做的怎麼樣?”
“百綸科班出身,頭腦也靈活,適應性很好,已經將泰亨打理的井井有條。”雷斯年如實答道。
“馮家的人,靠得住。”老太太給出一箇中肯評價,“老馮守了雷家幾十年平安,小馮又給咱們充當稱職的先鋒官,恩情太重了,咱決不能虧待了人家,找到恰當機會,再給小馮往上提一格吧。”
雷斯年恭恭敬敬答了一個好,在老太太面前,他從來沒給過其它答案。
“寶貝外孫女,你進入公司幾年了?”老佛爺拉住寧黛雲柔若無骨的纖手問道。
“三年多啦,姥姥,難道你想給我漲工資嗎?”寧黛雲嘻嘻笑道。
“漲工資有什麼意思,你不是嫌市場部太累了麼,要不要姥姥給你調動一下,去財務那任職?”老太太慈眉善目笑道。
“那我是要升官發財了嗎?”寧黛雲興奮笑道。
“對,給我寶貝外孫女最好的位置。咱們雷家的錢,是我掙來的,現在都由我外孫女管着,看誰敢在那裡說三道四。”老佛爺的語氣略帶霸道。
寧黛雲有喜有憂。
她目前是市場部副總監,從老太太的口吻來看,平調的機率很小,極有可能是要她擔任財務總監一職。但是寧黛雲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經驗和履歷跟那個職位尚有差距,於是推辭道:“姥姥,我可沒那本事幫您管錢包,市場副總監就夠我頭疼的了,總覺得腦子不夠用,你再叫我天天面對堆積如山的數字,我腦子不得炸掉啊。不行不行,那樣會壓力過大導致失眠,接着內分泌失調,最後毀容,我還是覺得形象比賺錢重要,萬一嫁不出去了,那可怎麼辦啊。”
寧黛雲摸着臉頰,分析着利弊得失。
老佛爺望着顧影自憐的外孫女,笑道:“你什麼時候想升官發財了,記得給我說一聲。你啊,比你媽年輕時長得俊俏,不用怕沒人要,上次還有人給我提親來着,家世好,學歷也不錯,可我嫌他們家孫子醜,幫你回了。小云,你也老大不小了,什麼時候帶男朋友給姥姥看看?”
“我纔不想這麼早就步入婚姻墳墓呢,生孩子,身材走樣,伺候一大家子人,那我的人生可就崩塌了。再說雷總經理四十多歲還不結婚,催婚也輪不到我吧?傳宗接代的重任跟我也沒關係啊。”寧黛雲拍着雷斯年肩頭,笑的很頑皮,有點禍水東引的意思。
雷斯年無可奈何地瞪了外甥女一眼。
“斯年?”老太太樂呵呵問道。
“我盡力,等忙完這一段了,去見幾個條件不錯的女性。您也知道,感情這事沒辦法強求,趕鴨子上架不太合適。”雷斯年含糊其辭道。
“哎,我都七十多的人了,連孫子都抱不上,造的什麼孽。”老佛爺搖了搖頭,“不催你們了,再說催也白催,困了,我去睡會。”
雷斯年恭敬起身。
等到寧黛雲將姥姥扶回臥室,雷斯年仍舊坐在小凳子上,手裡多了一根雪茄,端在鼻子前面,並未點燃。
“雷總,想抽就抽吧,姥姥又沒責令你戒菸戒酒,幹嘛非得委屈自己。”寧黛雲大大咧咧坐到老佛爺的椅子。
“自律比自省更重要,很多人敗在了壞習慣上面,你不想舅舅馬失前蹄吧?”雷斯年怕影響到老人家睡眠,聲音輕柔的出奇。
“有時候啊,男人比女人更麻煩。”寧黛雲疑惑不解。
“爲什麼不接受嬸孃好意?財務總監,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位置,你偏偏放棄了,可惜。”雷斯年微笑道,將雪茄重新放回口袋。
“不是那塊料唄,我天生對數字遲鈍,還要負責利潤計劃,投資計劃,想一想頭都大。萬一砸了你們的飯碗,得有多少人找我拼命啊,我可不想英年早逝。”寧黛雲晃着大腿道,裸露出來的腳腕異常白皙。
“不至於。”雷斯年含蓄笑道。
“喂,親愛的舅舅,我想諮詢你一個問題。”寧黛雲壓低聲音問道。
“可以不回答嗎?”雷斯年太瞭解她的脾性了,思維天馬行空,聰慧不失狡詐,又有一顆相當八卦的腦袋瓜,肯定沒什麼好問題等着他。
“不行!必須,一定,千萬要回答。”寧黛雲叉起一尺八的小腰,看起來相當蠻橫。
“那你隨便問。”雷斯年挑眉笑道,遇到比較難回答的問題,大不了撒丫子跑路。
“你說姥姥她想過小姨嗎?”寧黛雲將聲音壓的極低,還不時回頭朝臥室張望。
雷斯年沒想到她敢提起雷家老宅的禁忌,呆滯片刻,答道:“應該有吧。”
“從哪裡看出來的呢?她私底下跟你提起過嗎?”寧黛雲像是做賊一樣,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雷斯年指了指腳下瓷碗,輕聲道:“哪個當孃的不疼孩子,今年距離二姐嫁到燕趙,已經三十年了,從來不吃水果的嬸孃,卻吃了二十九年的梨。”
寧黛雲恍然大悟。
梨。
離。
寓意母女分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