嶗山,拔海而立,山海相連,雄山險峽,水秀雲奇,自古被稱爲神仙窟宅、靈異之府。嶗山揹負平川,面對大海,巨石巍峨,羣峰峭拔,既雄曠泓浩,又不失綺麗俊秀,因此《齊記》中亦有“泰山雖雲高,不如東海嶗”的記載。據傳,自宋朝開始,嶗山深處就有綠林好漢縱橫出沒,有的終生以此爲業,有的亦匪亦農,魚龍混雜,這種狀況到清朝末年達到了頂峰。因爲山勢險要,易守難攻,清剿的官兵歷來非常頭痛。民國初年,天下大亂,嶗山更成了各路好漢嘯聚縱橫的天堂。
深秋的嶗山,到處都是翠綠的青草,蒼翠的松柏,滿眼金黃色的樹葉與各色盛開的野花。
清晨,怪石嶙峋的山道上,霧氣還沒有完全散盡,氤氳之氣瀰漫在遠山與峽谷之間。
一身短打扮的衛澄海站在一塊巨石上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像是騰雲駕霧一般。
衛澄海來到嶗山已經三天了。他帶來了十八條長槍,除了朱七帶來的八條三八大蓋,還有曹操送的十條老漢陽。
大山裡的早晨來得晚,但是來得要比山外迅速。剛纔還綠錚錚的天,呼啦一下就變成了橘皮一樣的顏色,太陽一跳就上了山頂。衛澄海嗷嗬兩聲,一緊褲腰,箭步躍過幾塊石頭,貼着陡峭的巨大岩石,壁虎也似攀到了瀑布飛濺的一處澗頂。兩旁亂飄的水花肆意散落在他的臉上,陽光一照,發出碎銀子樣的光芒。衛澄海迎着日頭大吼一聲:“真爺們兒來啦!”頭頂上,一隻鷂子在疾飛中驀然減速,飄飄搖搖盤桓了幾圈,一振翅膀,箭一般扎進薄如窗紙的雲層,天在剎那間變得煞白。
衛澄海回頭望了小得如同螞蟻的螞蚱菜一眼,大聲喊:“爺們兒,再往哪裡走?”
螞蚱菜反着手往瀑布東面的一個木頭涼亭一指:“過去等着。”
衛澄海走到涼亭邊,剛找個石墩坐下,一個聲音就從頭頂傳了過來:“衛先生,興會啊。”
衛澄海循聲望去,赫然見滕風華扎着一根寬大的牛皮腰帶迎風站在高處的一個山坡上衝他拱手。不是他依然戴着那付很特別的玳瑁眼鏡,衛澄海差點兒沒認出他來。以前的那個白面書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有些強悍的黑臉漢子。衛澄海站起來,伸出雙臂施了個江湖禮儀,直起腰衝他微微一笑:“滕先生,好久不見。”滕風華稍一遲疑,快步走下來,拉着衛澄海就走:“衛先生,我等你好久了。打從去年出了那事兒,我就預感到咱倆終究會走到一起,果然沒錯。上山吧,傳德同志已經等你有些時候了。”衛澄海笑道:“董老大也參加了共產黨?”滕風華回了一下頭:“打日寇求解放的都是我的同志。”
一路沒見一個崗哨,衛澄海有些納悶:“滕先生,這裡好象是咱爺們兒說了算的啊。”
滕風華嗯了一聲:“晚上就不一樣了。”
衛澄海在心裡笑了笑,滕先生還真是個人物,我想表達什麼意思,沒說明白他就知道。
轉過一個搭着鐵索的吊橋,衛澄海跟着滕風華上了一條滿是荊棘的碎石路。又走了約莫一袋煙的工夫,兩個人上了一條鋪着大青石板的臺階路。身上開始感覺涼爽,剛纔冒出的汗一下子就沒了,越走感覺越冷,這是上了高山密林的深處。好啊,這麼好的地方,日本鬼子怎麼可能“掃蕩”上來?衛澄海不禁想起在東北的一些往事,那時候,他們根本不敢在一個地方駐紮下來,鬼子說來就來,山不是這麼陡,林子也不是這麼密……還是這裡好,即便是鬼子的飛機來了也炸不着,到處都是山洞。想到山洞,眼前還真的出現了一個山洞,洞口很隱秘,長滿茂密的雜草和叫不出名字來的灌木。衛澄海感覺董傳德的堂口應該就在這個山洞裡面,心中隱隱有些鄙夷,什麼呀,滿山好地方,你跟個烏龜似的藏在這麼個鱉窩裡。
滕風華似乎看出了衛澄海的意思,邊摸出一隻小手電往洞裡面晃邊說:“出了山洞,就是大本營了。”
衛澄海的心小小地彆扭了一下,感覺自己方纔想得有些下作,人家老董混這麼久的稈子,應該不會比自己差到哪兒去。
有手電筒照着,山洞出得很輕鬆,一眨眼的工夫,眼前就亮了。
衛澄海的眼睛剛剛適應了一下,滕風華就說話了:“麻煩衛先生把眼睛閉上。”
衛澄海明白,閉上眼睛笑道:“應該的。”滕風華從褲兜裡拽出一條黑色帶子,繞過衛澄海的眼眶,在他的腦後打了一個結:“好了,跟我走。”走了幾步,衛澄海感覺身邊的人驀地多了起來,腳步聲嘩啦嘩啦響。走了約莫一柱香的工夫,滕風華在一塊巨石後面停住了腳步,一拉衛澄海:“稍微等一會兒,我進去通報一聲,”說着,解開蒙眼的帶子,衝衛澄海歉意地一笑,“委屈衛先生了。”衛澄海閉着眼睛適用了一下光,笑道:“沒什麼……”一睜眼,滕風華不見了,眼前是幾個懶洋洋的陌生漢子。剛想跟身邊的幾位漢子閒聊幾句,旁邊呼啦一下閃出幾個人影,衛澄海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定睛來看。四個光着膀子的大漢赫然立在眼前,起先站在旁邊的幾個漢子不見了。衛澄海在心裡冷笑一聲,呵,這是要跟我過過碼頭呢。硬硬地站着沒動。四條漢子瞪着衛澄海看了片刻,一甩頭,分兩邊撤開,讓出一塊空地。片刻,一個廚子打扮的瘦弱漢子雙手端着一隻茶盤子倒退着走到衛澄海身邊站住了。衛澄海掃一眼茶盤上擺着的一條烤豬腿,順手掂起插在上面的一把腿叉子,割下一塊肉,雙手舉着,別過肩膀衝漢子後面嚷了一嗓子:“西北連天一片雲,四海兄弟一家人,小弟衛澄海前來叩山門!”
話音剛落,石頭後面就響起一個洪鐘般的聲音:“小小孟嘗君子店,專等五湖客來投!哈哈哈哈,衛老弟在哪裡?”
衛澄海一抖精神,迎着那個聲音踱過去,未照面先施禮:“小弟衛澄海蔘見大當家的!”
董傳德勒馬似的止住腳步,老遠伸出了雙手:“免禮免禮!呦,衛老弟果然是一表人材!”
衛澄海將禮施完了,方纔直起身子:“哪裡哪裡,落魄之人罷了。”
董傳德上前幾步,呼啦一下衝衛澄海施了個坎子禮,順手撈起茶盤上插着肉的腿叉子,一下子橫在衛澄海的嘴巴前。衛澄海微微一笑,悠然張開了嘴。董傳德一怔,將腿叉子正起來,慢慢推進了衛澄海的嘴裡。衛澄海將肉連同腿叉子咬住,董傳德鬆了手:“酒!”旁邊的一條漢子剛將茶盤上的酒壺端過來,衛澄海嘴裡的刀子就不見了,梆的一聲插在石頭旁邊的一棵樹上。董傳德垂一下眼皮,接過酒壺滿滿地斟了一盅酒,一擡頭:“把肉嚥了,喝口酒!”衛澄海將嘴裡的肉囫圇吞了,瞪着董傳德冷笑:“大哥先喝。我等着大哥‘搬樑’(拿筷子)呢。”董傳德冷箭一般的眼睛剎時柔和起來,摸一把下巴,笑道:“倉促了倉促了,沒記得‘劃十子’(筷子)……不客套了,跟我進‘堂口’稍敘。”
在一間看上去像是道觀的門裡坐定,衛澄海這纔有機會仔細地打量眼前這位耳聞已久的風雲人物。碌碡般又矮又胖的董傳德穿一身亮得像蛤蟆皮的綢緞衣裳,腰上扎着一根滿是子彈的腰帶,一把****斜斜地掛在腰帶上面,肚皮挺得像是在上面按了一個女人屁股。瓦亮的大腦袋兩旁,如樹上的蘑菇那樣支棱着兩隻耳朵。他的臉坑坑窪窪,宛如裝滿土豆的袋子。
衛澄海不禁有些失望,這跟我想象中的董傳德也差距太大了,我還以爲他是個高大健壯的漢子呢。
董傳德見衛澄海在看他,咧着大嘴又笑了起來:“衛兄弟,別看你不認識我,可是我卻認識你。”
衛澄海一怔:“董大哥在哪裡見過我?”
董傳德貌似隨意地一笑:“有一年,你來找過熊定山是吧?”
衛澄海一下子明白了,這小子是在“化驗”我呢,我什麼時候還來過嶗山找熊定山?那時候我跟朱七在鹽灘曬鹽呢,哪有這份閒心?瞥董傳德一眼才發覺,原來他不是在笑,他的嘴脣在突起的牙齒外面繃得很緊,呈現出來的模樣有些類似笑容罷了。衛澄海這才覺察到自己是真正遇到了對手,這種人就是發怒也是這樣的一付表情,深不可測。衛澄海甚至看出來,董傳德耷拉着的眼皮下面有一種挑釁的味道。衛澄海揚揚下巴,不置可否地咧了咧嘴:“也許是吧,好多年了,記不太清楚了。”
“哦,你的記性跟我差不多,”董傳德悠然一摸滿是贅肉的下巴,衝站在堂下的幾個人一變臉,“都下去吧,我跟衛兄弟談點正事兒。滕先生,你就不要走了,我聽說你跟衛兄弟共過一次事,咱們一起敘敘舊。”滕風華木然拖過一條板凳,坐在衛澄海的對面。董傳德輕蔑地掃了滕風華一眼:“看在衛兄弟今天來這件喜事上,你前面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你了。我勸你以後少在隊伍裡發表你的那些言論,沒意思。當初我答應你上山,看上的不是你是個共產黨,看上的是你會說幾句日本話。別以爲你在山頭上出過力,就可以爲所欲爲……那不行,山是我董傳德的,任何人在背後捅咕什麼我都將按照山規辦理,明白不?”
滕風華點了點頭:“明白,以後看我的表現。”說完,微微一瞥笑臉依舊的董傳德。
只這麼一瞥,衛澄海就從中瞧出了滕風華的城府,哈,這傢伙跟我一樣,也是在忍辱負重呢。
衛澄海明白滕風華是在負什麼樣的重,他是想讓這支隊伍成爲共產黨的部隊,管他呢,老子先上了山再說。
董傳德看看衛澄海再看看滕風華,仰起臉笑了:“其實我就是一個草莽之人,心直口快,有什麼說什麼,我不喜歡藏着掖着的。滕先生有心殺鬼子我支持,可是我輕易死了三個兄弟,心裡難受,就這樣。衛老弟從城裡來投奔我這山野村夫我萬分高興,我也知道你是爲什麼來投奔的我,不就是殺鬼子嗎?兄弟我也殺過,小鬼子欺負咱中國人就該殺!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我老董不是什麼民族英雄,誰不給我虧吃我向着誰,誰給我虧吃,我操他姥姥……”衛澄海本來想聽他到底想要表達一個什麼意思,見他沒有絲毫條理地亂說,實在是忍不住了,開口說:“董大哥說得有道理,這年頭就應該愛憎分明。比方我吧,兄弟這次來,明處說是入夥打鬼子,實際呢?還不是走投無路,落草來了?”
董傳德搖了搖手:“咱們都沒有必要計較這些,”話鋒一轉,“滕先生跟衛老弟真的一起闖過山西會館?”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衛澄海毫不遲疑地承認了:“有這事兒。”
董傳德的眉頭不經意地一緊,但還是沒能逃出衛澄海的眼睛,衛澄海更加堅定了除掉他,取而代之的決心。
董傳德似乎意識到自己哪裡有些不妥,哈哈一笑:“衛老弟來了我很高興,聽說你還帶了幾個兄弟過來?”
衛澄海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張口就來:“連我一共七個,都是過不下去的窮哥們兒。我們沒有別的進見禮,給山上帶了十八條槍。”董傳德喜行於色,單腿跳起來,一想不妥,矜持地咳嗽一聲,隔着桌子摟了衛澄海一把:“哦,知道了。好兄弟,你這是雪中送炭啊!現在山上缺的就是這玩意兒。啥也不說了,全都上山!”衛澄海暗暗舒了一口氣,好,這第一步邁穩當了,後面的就好說了,衝董傳德一抱拳:“多謝大哥收留,小弟感激涕零!”董傳德提一把褲腿,穩步邁下椅子,伸出一隻手挽住了衛澄海:“不過,上山之前,你們得先給百姓做點兒事情。”
衛澄海的心悠忽一緊,這小子又想耍什麼花招?臉上做出一付虔誠的表情:“大哥有什麼事情就直接吩咐,我來這裡就是想做點兒事情的。”董傳德不緊不慢地說,前幾天膠州麻灣村的幾個兄弟來投奔他,因爲害怕山上不接收他們,就臨時決定在山下搶點兒東西上來當進見禮,誰知道這幫傢伙不摸“行市”,跑到龍尾澗“八大皇”控制的地盤出溜。剛摸進一戶看上去家境不錯的人家,就被“八大皇”的人給抓了,現在死活不知。衛澄海說:“這個容易,我帶人去搶他們回來就是了。”
董傳德說:“本來這事兒應該由我去跟他們交涉,正好你來了,乾脆這事兒交給你處理得了。”
衛澄海知道八大皇的勢力,一羣烏合之衆,白天是莊戶,晚上幹些搶劫綁票的勾當,幾兩銀子了事。笑道:“應該的。”
董傳德踱到門口,放眼望着遠處的重巒疊嶂,嘆道:“大好河山啊。”
衛澄海知道這是要送客了,起身道:“大哥如果沒有別的吩咐,兄弟這就下山。”
董傳德回了一下頭:“也好,我就不送了。滕先生,山上的情況你跟衛老弟交流一下。”
@¥%……%¥&……%×&……(×&)(×&)(&)(&)(×&(××&&……%
辭別董傳德,衛澄海跟在滕風華身後,沿來路走到了山洞口。剛剛站定,旁邊呼啦圍上來一羣人:“大哥就是衛澄海呀,果然好派頭啊。”一個個滿臉都是崇敬。衛澄海有些納悶,在山裡也有知道我的人?慌忙拱手:“兄弟姓衛。”那些人抑制不住興奮,唧喳亂叫,好傢伙,果然是條好漢,威風啊。衛澄海估計董傳德在後面瞅着他,沒敢多說話,道聲“兄弟有事先走一步”,拉着滕風華進了山洞。牽着手往前走,滕風華說,你沒來之前大家就知道你要來,互相傳說你的英武。衛澄海笑道:“是誰在這裡替我宣傳?”滕風華說,隊伍裡有幾個青島來的失業工人,他們大都聽說過你。衛澄海說聲“言過其實”,心中還是喜悅,這樣好啊,將來“辦事兒”會輕鬆一些。
“滕先生,咱們山頭有多少個兄弟?”
“一百多人吧,不過一般湊不齊,有的兄弟還有別的營生,有事兒了纔過來。”
“槍呢?”
“四十來條吧,這次你來了,又可以解決一批了。”
“滕先生,問句不該問的話,隊伍裡也有你的同志是不?”
滕風華站住,兩隻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閃光:“衛先生,大家盼你來啊!”衛澄海茫然,問你有沒有同志,你盼我來幹什麼?一時無語。滕風華見衛澄海不說話,長嘆一聲:“我們的同志在山上的不多,連我一共三個,不過這也算是一個小組了。衛先生,我知道你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打住打住,”衛澄海知道接下來他想說的是什麼,連連搖手,“我什麼組織也不想參加,我就想打鬼子,打完了鬼子就回家。”滕風華關掉手電,一把將衛澄海按在潮溼的洞壁上:“衛先生你聽我說。真正的英雄應該處處爲大衆着想,應該時時刻刻記得自己肩上的責任,我們撇家舍業出來抗日,爲的是什麼?難道只是爲了報自己的仇恨,圖一時的痛快嗎?我們應該尋找自己的理想……哎,你去哪裡了?”
滕風華追上衛澄海的時候,衛澄海已經站在了山洞外面。
陽光直射下來,站在陽光下的衛澄海猶如一尊塑像。
滕風華尷尬地搖了搖頭:“衛先生,我相信你是個深明大義的人,你會跟我站在一起的。”
“八大皇的地盤在什麼地方?”衛澄海故意轉話。
“就在這座山的背面。”滕風華知道自己跟衛澄海談不進去了,伸手一指北邊一座青鬱郁的大山。
“他們大概有多少個兄弟?”
“不多,五十來個。”
“平時都在山裡晃盪?”
“不,山裡的也就二十幾個人……不過他們全是附近村子裡的,在村子裡都是不好惹的人。”
“他們把膠州來的那幾個兄弟押在哪裡?”
“送在沙子口鎮上的拘留所,那裡押的全是即將運到日本去的勞工……”
“啊?”衛澄海吃了一驚,“他們跟日本人有聯繫?”
“是啊,”滕風華淺笑一聲,“他們從來就沒打過鬼子,除了禍害百姓就是幫漢奸鎮壓抗日誌士。”
董傳德這個混蛋果然不是吃素的,衛澄海恍然大悟,他明知道去鬼子控制的地盤,尤其是去看押勞工的地方搶人,九死一生,還讓我去,這不明擺着讓我去送死嗎?這個混蛋也許早已經看出了我上山來的真正目的,想要藉此除掉我呢。哈,我是誰?老子手下有專門幹這個的人材!老子不但要去把人搶回來,還得多動員幾個一起上山,看你還有什麼話說?衛澄海打定了主意,把人救回來之後,就帶弟兄們上山,尋個合適的機會,趕走董傳德,讓他走得服服帖貼。老小子,暫時不動你,那是因爲老子看上了你手下的百十個兄弟,看上了你佔據多年的地盤,要是目前動了你,我自己也不會在那個位置坐穩當的。瞥一眼滿腹心事的滕風華,衛澄海信心十足,滕先生也是我的得力助手。
想起自己當年綁架謝家春的事情,衛澄海的心裡微微有些歉意,開口道:“滕先生還記得咱們之間的事情嗎?”
滕風華木然一笑:“記得。那件事情我理解你,不然我是不會跟你去的。”
衛澄海說:“滕先生是不是當時已經參加了共產黨?”
滕風華說:“本來我是不能告訴你這些事情的,這是紀律……”
衛澄海連忙接口:“那我就不問了,我知道你們的紀律,我也認識幾個你們的同志,什麼丁富貴啦,什麼孫永樂啦……”
滕風華道:“這我知道,我還知道你曾經幫助過他們。”
衛澄海隱隱明白,也許丁老三也來了嶗山,這事兒等我站穩了腳跟再研究,繃住口不說話了。
兩個人並肩走到來時的那個亭子下面,衛澄海站住了:“滕先生請回吧。”
滕風華看了看衛澄海,欲言又止。
衛澄海展開雙臂“哎嗬”一聲,一甩頭,邁步蕩下山去。
左延彪家的土炕上,華中跟彭福又拌上了嘴,原因似乎還是謝家春。朱七聽得無聊,拎個馬紮坐到了天井。因爲沒有院牆,朱七的眼前全是層層疊疊的山巒,近的像斧劈刀削,遠的像天邊的雲彩。朱七家鄉的山可不是這樣的,朱七家鄉的山是黃色的,山上沒有幾棵樹,滿山都是荊棘。荊棘上面來回漂盪着一些彩紙一樣的蝴蝶。年少的朱七經常在這些荊棘叢中追趕蝴蝶,蝴蝶們被朱七攆得到處亂飛。有時候朱四會捏着一隻巨大的蝴蝶引逗朱七。朱七追過去,蝴蝶飛了,朱四被朱七他娘擰着耳朵回家了。我娘呢?朱七的心又空了,我沒有娘了……
雲彩似的山巒忽然變成了茫茫雪原,朱七看見自己坐在爬犁上,緊緊抱着縮成一團的桂芬,眨眼變成了一個黑點。
黑點兒忽然大了,越來越近,朱七看見那個黑點兒變成了一個火球,忽忽地往前滾,越滾越紅。
火球嘩地滾過眼前,沒等仔細看,火球就變成一縷輕煙,消失在遙遠的天邊。
桂芬也沒有了?朱七冷不丁打了一個激靈,身上的雞皮疙瘩像是在水面上丟了一塊石子似的從胸口蕩滿全身。
不行,我不能老是在外面漂着,我應該抓緊時間回家,儘管我娘沒有了,可是我還有桂芬,我應該回家陪着她……眼前的光景在變化,朱七看見桂芬從那些雲彩裡飄出來,揮舞一根黃色的手帕,嘴裡喊着什麼,一搖一擺向他跑來。眼前忽然就暗了一下,嫋娜的桂芬一下子變成了棍子一樣橫過來的衛澄海:“想媳婦想傻了?什麼桂芬,我是衛澄海。”朱七忽然失落:“我知道。”衛澄海拽一把朱七,一頭撞進了屋子。
正揪着彭福要下拳頭的華中猛一回頭,撒了手:“怎麼樣了?”
衛澄海咣地倒在炕上:“一切順利!把大馬褂喊進來。”
蜷縮在炕旮旯裡過煙癮的大馬褂蔫蔫地應道:“我在這裡。”
衛澄海坐起來,笑眯眯地衝他一勾手指:“上來,哥哥給你領了個任務來家。”左右瞅了兩眼,“大牙和鄭沂呢?”朱七指了指後院:“在桃樹林子裡過招着,誰也不服氣誰。”“誰說的?”左延彪一步闖了進來,“我早就服氣了,”回頭一笑,“是不是和尚?”鄭沂一瘸一拐地進來了,嘴巴咧得像得了鬼吹燈:“媽的,說好了練練武藝,你個王八犢子又使邪法子。”“又捱了一石頭?”衛澄海橫了左延彪一眼,“以後別跟自家兄弟使那麼狠的招數。”左延彪沒皮沒臉地摸了一把臉:“這次不是石頭,是坷垃。老董答應讓咱們上山了?”衛澄海沒有回答,把幾個人的腦袋往起一兜:“事情基本沒什麼變化,哥兒幾個做好上山的準備吧,”倚到牆面上,瞥一眼大馬褂:“馬褂,弟兄們能不能順利上山,全看你的了。”接着,把董傳德交給的任務說了一下。大馬褂連連搖手:“大哥你饒了我吧,那是去開鎖?那是去送命啊,我不去。”
“兄弟你聽我說,”衛澄海沉聲道,“不是讓你一個人去,我親自跟你一起去,但是關鍵時刻離不開你。”
“你的意思是,我啥都不用管,只管到時候把鎖打開就完事兒?”
“就是這麼個意思。”
“那我去,”大馬褂捏了捏乾癟的口袋,“我沒錢了,完事兒以後你得包着我抽大煙。”
“沒問題,”衛澄海環顧四周,“還有誰願意跟我一起去?”
朱七一拍炕沿:“我跟馬褂一起去。不就是摸進去,找到關那幾個兄弟的牢房嗎?簡單。只要能夠混進去,有多少人,咱們放多少人,一個也不剩,有願意跟咱們一起上山的,我還帶他們一起來呢。”衛澄海笑了:“你小子跟我想到一起來了。好,就這樣。剛纔我也想過了,這事兒去的人多了反倒不好,目標大,容易出事兒……小七,我相信你的能耐。出了麻煩你扛着,技術活兒有大馬褂,你們倆正好一對兒。”
朱七拍了拍大馬褂的肩膀:“兄弟,跟着我,你放心嗎?”
大馬褂剛纔還渾濁着的眼睛忽然有了亮光:“放心,我聽大家說起過你的本事。”
衛澄海將身子往朱七這邊靠了靠:“到了沙子口以後,你們先彆着急去拘留所,要緊的是打聽明白……”
朱七點頭:“這個你不必囑咐,我有數。鎮上有不少鬼子是吧?”
“不少,”衛澄海的目光嚴峻起來,“沒上山之前我打聽過這一帶鬼子的分佈情況。沙子口住了一個聯隊的鬼子,二鬼子大約有三百來人,還有警備隊和治安軍的人,只是不知道看守拘留所的人有多少,這得需要你見機行事。”朱七垂下頭沉思了一會兒,擡頭說:“照這麼說,傢伙是不能帶了。”衛澄海點了點頭:“不能帶,萬一出了麻煩,只有自己想辦法了。”
“大牙,你有良民證嗎?”朱七歪頭問左延彪。
“有。”左延彪掏出自己的良民證摔到炕上,“我還可以給大馬褂也找一個。”
“那就妥了。”朱七拽了大馬褂一下,“馬褂,這就走?”
“走。”大馬褂挺了挺乾癟的胸脯。
“不急,吃了飯睡一覺再走,傍晚安全些。”衛澄海從口袋裡摸了一把錢出來,“這個也用得上。”
“衛哥,來之前你不是說要讓我去找一下熊定山的嗎?”華中問道。
“對了,”衛澄海的臉色嚴肅起來,“你馬上走,那事兒讓他帶你去辦,快去快回。”
“什麼事兒?”彭福插話道。
“好事兒,”華中拍拍彭福的腦袋,“去殺個人。”
“別羅嗦了,”衛澄海催促道,“你下不了手就讓熊定山幹,要乾淨利索。定山如果願意來,你帶他一起上來。”
“明白了,”彭福笑了,“對,那傢伙應該抓緊時間處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