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正道?
“他,還沒死麼?”
魏正道要是沒有死的話,李追遠心裡會挺失望的。
因爲他所見的那些獲得超脫人類極限壽命的傢伙,無一例外,全都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萬江地宮裡的那位,正門村的玉虛子,包括現在正與自己說話的“它”,全都如此。
少年看過魏正道的書,喜歡魏正道字裡行間的風格。
這是一個很自戀的傢伙,一個不受規矩約束且喜歡在禁忌邊緣瘋狂遊走試探的人。
李追遠不會承認自己崇拜他,但無法否認的是,自己很欣賞他。
自己願意去一步步挖掘屬於他的故事,去探索他留下的足跡,揭開他的生平。
但少年,不希望看到他還活着,卑微苟且、骯髒扭曲地活着。
他應該死的,正常死亡的他,纔是完美的魏正道。
這種感覺,就像是當初的薛、鄭、曾三姓徒弟,對他們師父玉虛子的態度,那個爲了封印妖物捨身取義的玉虛子,纔是他們心裡所認可敬仰的師尊。
它:“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是否還活着,你卻讓我去殺他?”
“我不是還活着麼……”
“可是你活着,並不代表他還活着。”
“萬一呢……”
“你不覺得,你這個‘萬一’,顯得很可笑麼?”
“你確實長大了敢這麼和我說話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
“到底是走江給你帶來的底氣還是那兩家的破裂牌位……”
它知道秦柳兩家。
它和秦柳兩家,並不生在一個時代。
但它既然因水猴子事件,打破沉睡,睜開眼,翻了個身,且間接成爲守護這裡的“土地廟”,讓其它邪祟不敢靠近甚至不敢降生。
那它,就不可能沒有感知到,與它同住在一個村裡的秦柳家人。
想來,柳奶奶,也應該是知道它的存在的。
只不過一個在自我封禁等待歲月將自己徹底消磨乾淨,一個是隱居避世祈得些許福運爲孫女治病。
雙方,確實沒有爆發衝突的理由和必要。
甚至都不用去進行什麼交流,彼此感應到了,知道有對方的存在,也就沒必要進行下一步了。
而且,
它真的不想惹事。
不是不敢,而是懶。
水猴子那接近二十個人,它說剝皮就剝皮了,當初哪怕再多擡頭往上看一眼,自己和潤生怕是也得淪爲餐盤上的白灼蝦。
所以,李追遠回來時,才願意去大鬍子家壩子上,給它擺上一祭。
沒等李追遠回答,它就再次開口道:
“我要是不可笑又怎麼會被他給騙了……”
“我就是個可笑的蠢人……”
“一個無可救藥的蠢貨……”
李追遠:“需要我嘗試安慰一下你麼?”
“你可以試試……”
“感謝你給這一片區域,帶來的平和。”
“感謝我給你擦的屁股麼……”
“算是吧。”
自己因小黃鶯的事件,見到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面,又在太爺家地下室裡找到那些書,正式入門。
李追遠曾研究過這一髒東西聚集理論。
想終止走江尚且需要再次點燈承認失敗,柳奶奶那種特殊方法隱居還得時刻注意避免沾染因果,自己當時一邊看書一邊研究,身邊又有太爺的福運影響,導致附近的髒東西一波接着一波。
那段時間,感覺南通到處是死倒,遍地是邪祟,撈都來不及撈。
所以,它說它在給自己擦屁股,確實不能算錯。
因爲那時的自己,不懂隱藏不知因果,就像是個孩童,手裡拿着一把真槍。
“幫我殺了魏正道……”
“如果他還活着的話……”
“我說過你和他很像你也學了他的黑皮書……”
“如果他還活着的話江水會把他和你互相推近的……”
“正因爲我還活着所以我不希望他還活着……”
“我恨他……”
“但我不希望他活得像我一樣醜陋……”
聽到這裡,李追遠忽然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因爲它的心意,某種程度上,是和自己共通的。
它恨魏正道,但不希望自己恨的那個魏正道,會變得墮落與骯髒。
李追遠只能在心中感慨:魏正道的人格魅力,確實強。
連執着憎恨他近千年的人,都希望他的形象能完整無暇。
“如果我遇到他了,我會殺了他的,但不是爲了幫你,甚至,與你無關。”
“謝謝……”
李追遠轉過身,看向自己身後。
一個男人,站在那裡,但他的臉,卻在不停地變幻着模樣。
一開始是村裡的大叔大嬸,然後是瘋癲、嬉笑、冷酷、癡傻……
它選擇將自己鎮壓在桃樹林下,知道自己是個禍害,可能很多時候,它都會忘記自己是誰。
可它仍然記着魏正道。
“作爲感謝我可以成爲你稱龍王前的諸浪之一……”
“浪,還能這般安排麼?”
問這句話時,李追遠心裡其實就已經有了答案。
應該……是可以這樣安排的。
自己提前尋着浪花去把死倒邪祟提前解決,不也是一種規則之下的取巧麼?
天道無情,因爲它只需要一個結果。
你有本事把這大邪祟給弄死,哪怕你是通過勸說讓它心甘情願地自殺,那也是你的口才好,是你的本事。
地藏王菩薩能將鬼王勸說得回頭是岸,收編於帳下,那也是佛家大神通。
陰萌做的菜,都能讓邪祟好吃到爆炸。
思路,其實可以打開打開再打開。
桃樹林下的這位,它是真有資格成爲一浪,而且是後期的大浪,踏過它後,距離成龍王,就真的不遠了。
套用自己“出題人”的思路,等同於只需要自己把前面的題目全部做過去了,那後頭就預留着一個送分大題。
李追遠忽然意識到,自己又把“走江”進一步去掉了一層神秘面紗,使其變得更爲枯燥。
它:“他當初最擅長的就是把詭譎的江水和神秘的天道扒得很沒意思……”
李追遠:“……”
男人開始往後退,身形退出人羣,走下了壩子。
李追遠追了出去,在壩子邊止步,看着男人一步一步走向這個夢境中的池塘,現實裡,這兒已經是一片桃林。
男人的身形在沒入池塘中時,它忽然停下,轉過身,看向李追遠。
這一刻,它的臉,變成了它原本的樣子。
兩鬢髮白,既滄桑又年輕,很符合那個年代對男子的審美,很柔美很灑脫很風流。
只是,它的目光,卻顯得格外深沉,還帶着些許疑惑:
“除了我給你的那本外你是不是還看過魏正道的其它書……”
李追遠:“如果有機會,我真的想多看一看魏正道的書。”
“他的書都是用佛皮紙也就是人皮寫的你知道爲什麼嗎……”
“爲什麼?”
它伸出手,捏住自己臉側的肉,往外輕輕一拉。
“啪!”
它的臉皮破了,下面出現了一張女人的臉皮,女人的臉皮還在蠕動,似乎急不可耐地想要破出來。
它無所謂,因爲它已經習慣了。
“他懷疑過對天道的無限褻瀆最終會招致天道的真正反感……”
“然後呢?”
“小心天道親手扒了你身上的這張人皮……”
它沉進了池塘。
這個夢,也開始變暗,這是要結束的徵兆。
圍觀白事班子表演的村民,包括潘子雷子他們,也不再歡呼雀躍,音響開始降音,小黃鶯也不再跳舞和唱歌,將手中的話筒放下。
這場夢中的表演,要落幕了。
李追遠轉身往回走,推開人羣,又站回到了最裡面。
天色,正越來越暗。
所有人的臉,都漸漸被隱沒。
小黃鶯對着李追遠伸出手,想要像一年多前的那天午後一樣,摸一摸這個明顯和村裡其它孩童不一樣的精緻男孩。
她的手,放在了少年的臉上。
“還想繼續唱麼?”
小黃鶯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辛苦你了,幫我照顧我太爺。”
李追遠舉起右手,打了個響指。
“啪!”
剎那間,天又亮了。
夢境裡,所有人的臉,都再度變得清晰,歡呼聲也逐漸由低向高,本該歸於靜謐的環境重回喧囂。
“接着奏樂,接着舞。”
……
這世上沒有絕對不付出代價就能佔便宜的事,太爺給小黃鶯的工錢顯然遠遠不足以支付小黃鶯在這裡的付出。
所以昨晚,李追遠就把這份工錢給補上了。
這也導致其因爲維繫走陰狀態,精神消耗有點大。
早上起得晚了,腦子還有些昏沉沉。
不過即便如此,躺在牀上的他,醒來後睜開眼的第一件事,還是扭頭看向牀側,書桌、門旁,椅子。
物件兒都在,但那個女孩不在。
好在雖說物是人非了,但女孩飛得不遠。
下牀,洗漱,李追遠來到樓下。
林書友昨兒買了不少飲料回來當禮品,反正是自家東西,他就乾脆開了箱,拿出一瓶,早飯前喝了一整罐。
糖分的攝入,讓少年腦子舒服了一些。
“小遠侯,你醒啦,來,吃早飯。”
“奶奶,太爺他們呢?”
“東邊有個廠子老闆,他爹走了,準備要大操辦,要的桌椅碗筷什麼的比較多,屋裡的全都要去了。
你太爺就帶着潤生侯、壯壯和那個同學,去給人家送貨去了。”
“哦,我知道了。”
太爺最開心的事,大概就是帶着家裡的騾子去送貨。
以前一頭,然後兩頭,現在三頭,這讓太爺有一種扮演地主重新攢家底的成就感。
早飯是粥和鹹菜,崔桂英給李追遠剝了兩個鹹蛋。
“小遠侯,你太爺他們怕是今晚也不回來吃了,晚飯去爺奶家吃去,好不?”
“好啊。”
“嗯嗯,那好,那好,你快喝粥,別涼了。”
正吃着,陰萌回來了。
“早上好,小遠哥。”
崔桂英聽到這個叫法,只是笑笑,還以爲是年輕人之間的玩笑喊法,轉身就去廚房收拾去了。
李追遠問道:“去哪裡逛了?”
“就隨便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順便捉了些蛇蟲鼠蟻。”
陰萌提起一個化肥袋,不過好在她知道小遠在吃早飯,所以沒打開。
“不錯的雅興。”
“南通的蛇還真是挺多的,很好抓,就是以水蛇居多,毒性沒我老家山裡那麼強。”
“你想回家麼?”
“不太想,我家裡也沒親人了。”
“倒也不是沒有。”
那位陰長生,大概率還活着,但應該不是成仙的狀態。
或者說,在古人的視角里,那種狀態和成仙沒什麼區別。
那種仙氣飄飄的仙人設定,本身就是一代代藝術加工後才形成的。
“我家祖地麼,說實話,我其實挺想去看看的,至少能去那裡,拜祭一下我爺爺。”
陰萌現在就算想回家祭祖,都找不到墳頭。
“會去的,也不會太久。”
李追遠吃好了早餐。
陰萌起身想來幫忙收拾,李追遠先拿起碗筷走向廚房。
下午,譚文彬通過張嬸小賣部打來電話,陰萌去接了。
那位廠老闆在接收到桌椅碗筷後,還要請李三江坐齋,估摸着要忙到夜裡纔回去。
譚文彬問李追遠來不來,一起熱鬧熱鬧。
李追遠拒絕了,陰萌也沒去。
下午,李追遠就坐在二樓露臺藤椅上,吹着風看着風景。
陰萌則幹起了老本行,板料都是提前預備好的,她根據圖紙,開始做起了棺材。
雖說伴隨着火葬的推行,棺材鋪逐步變成夕陽產業,但至少現在,但凡你做出來了,只要價格合適,在村裡還真不愁賣。
老人家對此的執念很深,有些人就算被火葬後,那骨灰盒也要放進棺材裡下葬。
石頭虎子他們知道遠子哥回來了,就組團一起過來看望,而且還帶了些自己的零食、貼畫這些充當小禮物,不值錢,但都沒空手,而且也是拿出了他們能拿的最好最新的東西。
以前,他們是真窮。
倒不是因爲家境到了如此境地,而是因爲四個伯伯們把孩子都放李維漢崔桂英那裡,就生怕自己被佔了便宜,就很少給孩子們東西,零花錢也是過年纔有。
現在爺爺奶奶在李三江這裡幫工,家裡不辦學堂了,反倒是讓這些弟弟們手頭上寬裕了一些。
至少有時間和精力去磨一磨自家爹媽了。
李追遠收下了他們的禮物,然後像以前那樣,領着他們去了張嬸小賣部。
石頭虎子他們高興得舉起手不停歡呼,一路不停地呼朋引伴進行炫耀。
“吶,這是我遠子哥。”
“我遠子哥回來了!”
“遠子哥帶我們去張嬸那裡買東西,哼哼!”
這一幕,他們來時就有所預料。
小孩子嘛,對願意和捨得給自己花錢的人,總是有異常的好感與期待,嗯,大人其實也是。
以前大家都在爺奶家蹭飯,也就混個肚飽,京裡遠子哥的到來,着實給他們增添了一段美好的回憶。
而且遠子哥人很大方,奶會給他偷塞零花錢,但遠子哥每次拿到零花錢就帶着大家一起去花掉。
其實,錢真沒多少,哪怕李蘭定期打錢過來,但崔桂英也不可能給孩子塞太多錢。
不過,孩童時期的一切美好都會被放大,等他們以後長大了也會反覆唸叨,因爲……長大後有時候真的挺沒意思的。
看着李追遠帶着李家兄弟姐妹們來了,張嬸也笑了。
李追遠讓兄弟們自己選東西,他來結賬。
小賣部裡,也沒什麼貴重東西賣,而且這些小兄弟小妹妹們心裡也有數,不會拿太多。
男孩們普遍選了一款方便麪,裡面有水滸卡,可以集卡收藏,也能拿去玩打卡片的遊戲。
女孩子們對這個不感興趣,但在男孩子們的勸說和交易下,也選了那種方便麪,卡片交給兄弟。
這一袋方便麪,對孩子來說還真不便宜了,拿了這個後,哪怕李追遠主動讓他們再挑選點,他們也不伸手了。
最後,還是李追遠讓張嬸用袋子又裝了一些零食和女孩子喜歡的髮卡蝴蝶結,讓他們自己拿去分,引得大傢伙又是一陣歡呼。
結完帳後,石頭虎子他們就迫不及待地拆開袋子,取出裡頭的卡片,互相比較着你選中的是哪個水滸英雄,然後馬上去喊村裡其他夥伴,三五成羣地湊在一起,打起了卡片。
先把卡片貼牆壁上鬆手飛落,飛得最遠的可以拿起來,打其它卡片,只要打翻了,那這張卡片就屬於你了。
誰的卡片最多,誰就是村裡的“富豪”,是孩子們羨慕的對象。
已經有孩子輸了,就只能默默地站在旁邊,把調料包打開倒入方便麪袋子裡使勁搖晃後,在旁邊一邊幹嚼一邊看着別的孩子繼續打。
石頭還拿出自己的存貨,說可以借給遠子哥,讓遠子哥也參與。
李追遠拒絕了。
自己雖然比他們大不了多少,但自己堅持吐納基本功,氣勁現在已經不小了,而且他還擅長對力量的把控,參與這種遊戲的話,很快就能“致富”。
張嬸雙肘撐着櫃檯,看着角落裡孩子們玩得正起勁,不由笑道:
“真不知道這種遊戲有什麼好玩的。”
李追遠對着張嬸面露靦腆的笑容,沒有回答。
好玩的可能不是卡片,而是一羣小夥伴湊在一起專注做一件事的感覺。
後者是無法替代的,至於前者,哪怕不是這種水滸卡片……
李追遠目光掃向張嬸身後的煙櫃,就算是把水滸卡片換成煙盒,孩子們也能玩得很開心。
離開張嬸小賣部後,回到太爺家,發現翠翠來了。
她帶來了自己的作業,想來請教問題。
翠翠的學習成績很好,李追遠知道這只是她想過來找自己玩的藉口。
等自己教了她兩道題後,翠翠就開始自顧自地做作業,李追遠坐在板凳上,眺望着遠處的風景,細細體會,仔細感受,努力記憶。
前陣子在大學裡上朱教授的思政課時,朱教授爲了闡述一個理論,舉了江蘇幾十年發動羣衆挑河的例子。
這個例子,李追遠是親身經歷過的。
後來他又詢問班級內其它省份的學生,相似的這種民間大工程,在全國範圍內,都有開展。
其中有一位內蒙的同學,說自己從小到大,都會跟着父母去壓草固沙。
沒住過荒漠或沙漠附近的同學,不懂這麼做是什麼意思,那位內蒙同學使勁描述,卻也沒能講清楚,最後還是朱教授自己,把這一原理給大家仔細講述了一遍。
老教授的知識面很豐富,而且,他也不介意自己的思政課跑偏。
這節課,讓李追遠受益很大,當然,受益點不是在於沙漠治理。
他的情感狀態,類似沙漠,而沙漠的最大問題或者最直接的治理問題,還不是缺水,而是蓄不住水也固不住沙。
這就像是自己每次操控完死倒邪祟後,它們的極端情感意識進入自己內心,自己只能像觀看煙花般去體會和感受,結束了……也就結束了。
因爲,留不住。
要先把沙子固定住,讓其不會大範圍移動掩埋,再選特定的草種樹種種下,作爲最開始的基礎,然後一步一步地慢慢走,才能將沙漠最終變爲綠洲。
老家,這個村子,村裡的稻田和村裡的人,就是自己用來固沙的乾草。
阿璃、太爺,是自己這一圈沙子裡的最先佈下的種子,然後自己又先後將潤生、彬彬、萌萌他們,一個一個栽入。
他原先不懂固沙的原理,因爲沒學過,但在實踐摸索中,他其實就是這麼做的,現在知道原理了,做起事來就更清晰了。
有他們在自己身邊,自己這貧瘠的沙漠,未來也會逐漸變爲綠洲。
李蘭也有一片沙漠,但她的做法和外行人一樣天真,希望直接通過栽種一棵叫做“兒子”的樹,讓它能夠在沙漠中茁壯成長爲她遮陰庇護。
所以,真是個愚蠢的媽媽。
李追遠擡起雙手,按壓着自己的太陽穴,心裡念道:
不能這麼想,不能這麼想,這麼想容易犯病。
唉,
李蘭真是自己病情恢復之路上的絆腳石。
翠翠寫一會兒作業,就擡頭看一會兒坐在旁邊的李追遠。
少年在看風景,同時少年也是別人眼裡的風景。
翠翠寫完作業後,還和李追遠說了一會兒學校裡的事,可以聽得出來,她在努力把那些她所覺得很有趣的事儘可能說得更有趣。
她還告訴李追遠,今天上午那個拜託自己奶奶寫封聯的主家,特意騎車上門感謝,還帶着村裡親戚要再訂一批。
因爲先前在這裡拿的那一批封聯,和紙箱子紙人放在一起燒祭的時候,那封聯一着火,就“噼裡啪啦”作響,隨後更是升騰起了青煙!
親友好友們都誇讚,是他的孝心感動了逝去的先人,先人會好好保佑他一家平安。
李追遠聽了後,微微一愣,隨即又釋然。
他沒想到過他寫的封聯能有這種效果,但有這種效果也很正常。
翠翠回家了。
晚飯,李追遠帶着陰萌去了爺奶家裡吃。
四位伯伯和伯母也都來了,奶奶崔桂英張羅了兩桌菜。
他們倆也就是趁着李三江不在家時,偷偷搞的這一頓團圓飯,要是李三江在,肯定會被罵臭頭。
可有些時候當父母的就是這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給予和接受的雙方,彷彿都覺得天經地義。
李維漢多喝了一些酒,紅着眼對李追遠說道:
“小遠侯啊,你爺爺我,和你奶奶,沒幫到你什麼,但你以後長大了,可得好好孝敬你太爺,你太爺對你是真的好。”
李維漢說,李三江去主動催人家結尾款,還在家裡催促扎紙速度,早就放下一線活兒的他,這些日子也重新開始做起了扎紙。
因爲他得給正在上大學的曾孫子打錢,可不能讓伢兒因爲兜裡沒錢讓同學看不起。
其實不需要他掙這個錢,因爲李蘭每個月會把生活費這些打過來。
不過李三江不準李維漢把這錢打給李追遠,說伢兒是她自己不要的,那伢兒就別用她的錢,省得以後伢兒見了她想不給她個好臉色都沒底氣。
飯後,李追遠拒絕了李維漢的相送,爺爺喝多了。
陰萌拿着手電筒,和李追遠一起披着月亮回家。
到家後,又過了好一會兒,太爺和壯壯他們纔回來。
今天的齋事辦得很熱鬧,廠老闆願意花錢,太爺開壇布法,狠狠表演了一番,爲老闆親爹超度。
林書友也踊躍參與,來了一場官將首表演。
不過,知道他開臉後脾氣臭,就沒讓他開臉,而是找了個面具給他戴上。
官將首本地人沒見過,表演時引得大家圍觀,再加上林書友的身手很好,神形兼備的同時,還做出了很多高難度動作。
配合太爺的開壇布法,稱得上是兩地民俗的交流匯演了。
廠老闆很高興,臨走前又塞了一筆額外的紅封。
太爺和林書友分,林書友起初不要,被太爺打了好幾記毛栗子,說又不是隻給你的,該拿就拿。
睡前,李追遠進了太爺屋,和太爺又聊了會兒天。
李三江其實沒什麼好聊的了,但又不捨得這段相處時光,就乾脆給李追遠講起了故事。
他又講起了當初在上海當搬屍工的事,說着說着,就說到有一天夜裡,他原本以爲自己背了一個死人,誰知還沒嚥氣,身上還流着血,像是中了彈,後頭好似還有人在追,他就一口氣把這人背出了五六裡地……
接下來,就是呼嚕聲。
太爺這故事講得,把自己給哄睡着了。
白天坐齋吃席,肯定是喝了不少酒的。
李追遠先幫太爺把他用來當菸灰缸的飲料罐倒了清洗一下,把它放回牀頭櫃後,給太爺蓋好被子。
臨走時,看了一眼太爺房間地上的瓷磚,腦子裡不禁回憶起當初太爺在這兒給自己畫轉運陣法的事。
太爺的轉運陣法,每次畫得還都不一樣。
李追遠咬了咬嘴脣,臉上露出了笑容。
想嘗試努力,發出一下笑聲,但還是沒能成功。
少年沒氣餒,他覺得,或許這會兒,簡單的會心一笑就夠了。
好像正常人也不會忽然回憶起什麼有趣的事情,就哈哈大笑。
離開太爺房間,準備回屋時,有徐徐陰風襲來。
只是這次,這陰風有些過於淺弱。
李追遠看向下方,壩子外,小黃鶯站在那裡。
原本,李追遠覺得,小黃鶯今晚應該是不想唱歌了,只是來和自己道個晚安。
但仔細一看,發現小黃鶯的身形,不斷地向壩子上前傾又倒退,再前傾,又倒退。
這說明,她今晚還想來唱歌表演。
她之所以沒像昨晚那樣直接上來進屋,是因爲此時一樓躺着一位官將首。
昨天她來時,也都是挑林書友不在的那兩個時間段。
李追遠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
他可是緩了一整天,腦袋才恢復過來。
小黃鶯似乎是發現了李追遠,她擡起頭,看向站在二樓的少年,同時,身子加速了前傾和後襬。
似是在催促,又像在懇求。
李追遠還真無法拒絕。
昨晚算是對之前工錢的補償,那今晚就得算作是未來工錢的預支。
自己後天才返程回校,那明晚大概率還得繼續給小黃鶯搭臺唱戲。
頭痛就頭痛吧,有小黃鶯在這個家裡,就跟東北的保家仙兒一樣。
而且,以前自己也不是沒找過人家幫忙,上次自己還拿人家當電話線杆子,向阿璃道歉。
李追遠下了樓,山大爺已經回家了,一樓角落裡擺着三口棺材,潤生、彬彬和林書友一人一口。
怪不得今天陰萌着急又做了一個新棺材,做好了也沒急着上漆,原來是昨晚見潤生和譚文彬都有棺材,林書友也想要。
這傢伙,沒開臉時,那種靦腆害羞的磨人勁兒,正常人還真受不了。
三人陪着李三江出去趕場了一天,也都累了,這會兒正在比拼着誰的呼嚕聲更大,尤其是都躺在棺材裡的緣故,呼嚕聲得到增幅,像是開了三口大音響正播放着交響樂。
李追遠經過一樓時,潤生和譚文彬的呼嚕聲小了一些,二人應該是在睡夢中也產生了警覺,但很快就聽出是誰的腳步了,呼嚕聲又恢復了強度。
這倒不算什麼高難度的事,因爲很多學生都能快速分辨出自己父親的車輪聲、引擎聲、腳步聲、鑰匙串聲。
不過,林書友的呼嚕聲倒是沒什麼變化。
李追遠走到壩子下面,伸出手。
小黃鶯停止了搖擺,站在那裡,看着少年。
李追遠明白了她的意思,轉過身。
很快,一雙冰涼的手,就搭上了自己雙肩。
李追遠往前走一步,她也就跟一步。
好似又回到了當初,區別在於前面沒了太爺引路,自己手裡也不用再捧着香爐。
而且,這種冰涼感覺,自己現在能輕鬆承受了。
壩子上的路也比上次好走了,不再是河邊坑坑窪窪一腳深一腳淺的,李追遠在前面走的時候,能感知到小黃鶯在一邊跟進一邊扭動。
她是愛美的,她也是真的騷。
其實,展示自己的風采與魅力並沒有錯,只是時下的風氣雖說正逐步開放,卻還沒到那個程度,要是小黃鶯生在十年、二十年後,她可能還屬於偏保守的那一類。
進入一樓時,潤生和譚文彬的呼嚕照舊,反正只要是李追遠的腳步聲以及沒呼救和其它動靜,就不會觸發他們的敏感神經。
但有一個人,卻在睡夢中自棺材裡,坐起了身子。
他睜開了眼,雙目豎瞳。
是白鶴童子!
可能是今天林書友雖然沒正式起乩,但一整套預熱動作那是做了一遍又一遍,弄得睡覺時忽然一個刺激,就莫名其妙起乩成功了。
也無怪乎林書友會在老家廟裡,被當作官將首一脈的天才。
身後,小黃鶯抓着李追遠肩膀的手,開始發力。
她的身體也在顫抖,呈現出屬於死倒的“花枝招展”。
桃樹林下的那位,童子不敢看。
但小黃鶯,顯然不在此列,童子覺得祂又行了。
李追遠看着童子,做了嘴型:
“睡覺。”
童子自棺材裡,欲站起身。
李追遠目光一凝,帶上了清晰的警告。
原本對幫官將首體系進行提升與改革,只是順手的事而非主要目標,尤其是在自己已經幫林書友扶乩次數翻倍、且童子又表露出了服軟的架勢後,李追遠也就沒動機繼續針對下去。
但你要是不聽話非對着幹,那我就要專心致志好好研究研究了。
童子起立了一半,就又坐了回去,然後,祂又躺了回去。
祂是真怕了。
換做以往,哪怕是遇到其它走江者,甚至是面對龍王,說實話,身爲陰神,他也沒什麼好害怕的,大不了乩童被殺、廟宇被毀,祂們被影響到功德的獲取進度。
可眼前這位,是真有能力,把祂們陰神一系,從高高在上被供奉的神,變爲乩童手中的騾馬。
這真的比鎮殺了祂們,更難以接受。
小黃鶯似是開心了,不僅不再顫抖,還又小小扭了起來。
許是真的因爲桃樹林下的那位幫她分擔了痛苦,她的性子,真的很像活着的時候。
李追遠在客廳裡取了兩瓶飲料,然後帶着她上了樓梯,從太爺房門前經過,領着她進了自己房間。
走到牀邊,小黃鶯鬆開了抓着少年的手,自己躺上了牀。
她躺得很規整,雙手迭於胸前,面容蒼白如抹了厚厚的脂粉,雙脣紅豔滲人。
要是把這一身過於招豔的黑色緊身旗袍,換成一件莊重點的衣服,那自己這張牀,就是一個標準的停屍位。
李追遠站在牀邊,看着水珠從牀角不斷滴落下來。
他指了指牀上方也就是牀頂的那塊板,示意她可以上去。
你這樣把牀整個弄得溼漉漉的,自己還真沒法睡。
小黃鶯閉着眼,不爲所動。
李追遠點點頭,乾脆將書桌後的椅子拉出來,擺在牀邊,自己坐上椅子,身子往後斜靠,然後。
“啪!”
打了一記響指。
本着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原則,這是一個新夢。
寬廣的舞臺,巨大的橫幅,下方如同禮堂般坐滿了衣衫得體的觀衆。
後方,還有伴舞出場,昂貴的音響設備也隨之開動。
李追遠把記憶裡,小時候父母帶自己去看單位聯歡晚會的會場,給挪到了這裡。
沒辦法,他記憶力好,所以能還原所有的陳設佈局。
兼之,他早已掌握魏正道黑皮書裡的功法。
所以現在,相當於李追遠在改變小黃鶯的記憶。
只不過這次,不是爲了操控她。
因爲想叫她做什麼,都不用操控,她對自己也不設防。
魏正道要是知道自己把他的自創絕學拿出來這般用,估計就算他真的死了,也可能會被氣得踹開棺材板,詐屍化身死倒來與自己拼命。
不過,
以他的性格,還真說不準。
也有可能詐屍後,會主動湊過來,與自己一起聽這場演唱會,甚至說不定會主動上臺與小黃鶯合唱。
此時,小黃鶯站在臺上,對着話筒架子。
夢裡的她,完全恢復了活着時候的模樣。
她開始哭泣,不停用手揩去眼角眼淚。
她以前擦眼淚,可不是這種方式,用手背或者手指直接擦就是了,但現在這裡畢竟是大舞臺了,她開始變得矜持。
她開始唱歌,身體也跟着韻律擺動。
跳舞的動作幅度沒那麼大了,她開始收着,歌聲也開始講究腔調,有時候自己知道到要唱不上去快到破音處時,還知道把話筒遞給臺下的觀衆。
她有些不適應這個舞臺,但她很享受這個舞臺。
李追遠就坐在下面,低着頭。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把記憶中的那個畫面,給復刻得太過精細了。
所以此刻,自己右側坐着的,是李蘭。
李追遠不想看到她,揮了揮手,旁邊座位就空着了。
至於左側,
李追遠扭頭看過去,那裡坐着一個,斯文英俊的男人,他正在對着舞臺上的表演鼓着掌。
這是自己的爸爸。
他總是那麼溫暖善良,身上沒有絲毫大院子弟的毛病,待人接物溫潤如玉。
也正是因爲他的這些特質,李蘭才選擇了他。
當然,肯定也是他瘋狂追求的李蘭。
但李追遠很清楚,他在追求之前,李蘭早就定下了他。
他太清楚自己了,也就太清楚李蘭,自己母子二人,想讓一個外人喜歡,真的很簡單。
在人際交往中,絕大部分時候,他們母子倆,其實就相當於在開卷考試,而且是對着答案的那種。
李追遠多看了一眼自己的爸爸,他現在還很年輕,李蘭的病情還未完全惡化,至少還能繃得住臉上的人皮。
按照看這場表演的時間線,再過一年半,李蘭就徹底裝不下去了。
然後這個男人,就被折磨得不像樣子,鬍子拉渣,雙眼泛紅,精神上渾渾噩噩,是他後來很長一段時間的常態。
他太愛李蘭了,而李蘭又太懂得如何傷害他了。
普通家庭裡的頂級冷暴力,在自己家裡,簡直低級到上不得檯面。
所以,對於自己爸爸離婚後加入地質勘測隊,至今未來聯絡自己這件事,李追遠是一點怨恨都沒有。
得虧是自己這個父親骨子裡還繼承了點北爺爺的堅毅,換做正常男人,壓根就承受不住這種精神折磨與打擊。
這時,小黃鶯一曲結束。
男人站起來歡呼鼓掌,帶動了附近一片人起身,爲舞臺上的演藝工作者投以熱情與致意。
他真的像一輪小太陽,身上在綻放着柔白色的光。
和記憶裡的那天一樣,他還低下頭,看向自己。
“小遠,好聽不?”
“嗯,好聽。”
記憶裡,接下來,自己會學着爸爸的樣子,站起來,歡呼鼓掌叫好。
而旁觀坐着的李蘭,則用一種疑惑晦澀的目光,盯着自己。
現在挺好,少了一道敗興的目光。
李追遠站起身,跟着男人一起,向着舞臺上的小黃鶯鼓掌。
小黃鶯鞠躬致謝,掌聲此起彼伏,她對着下方各個方向,鞠了好幾次躬。
“接下來,我將爲大家帶來一首……《難忘今宵》。”
大家繼續熱烈鼓掌,李追遠這次也鼓得更熱烈了許多。
既然都《難忘今宵》了,所以小黃鶯這次打算早早結束。
那自己,就能睡一個好覺了。
伴奏聲響起時,會場陷入安靜,李追遠坐了回來。
“難忘今宵,難忘今宵,不論天涯與海角,神州萬里同懷抱……”
事實證明,是李追遠想多了。
小黃鶯唱這首歌,不是爲了示意晚會結束可以散場,而是因爲她可能最擅長的,就是這幾首歌。
《難忘今宵》結束後,小黃鶯繼續表演節目,除了唱歌外,還有她的獨舞。
一個節目接着一個節目,不知疲倦,看不見結束,彷彿要把生前的所有遺憾,在今晚的這個舞臺上,進行填補。
李追遠坐在下面,手扶着額頭,低着頭:
“唉,頭疼……”
……
早上,大家都在壩子上吃早飯。
其他人都在,就李追遠沒下來。
李三江自責道:“唉,我昨晚不該拉小遠侯說那麼久的話的,我自個兒都不曉得自個兒是啥時候睡着的。”
譚文彬笑道:“應該是家裡的牀睡得太舒服太香了,所以小遠賴牀了。”
李三江聽了這話,也跟着笑了起來:“那是,肯定家裡睡得最舒服嘛。”
譚文彬哄完李大爺後,就快速扒拉好碗裡的粥,放下碗筷,就往樓上走去。
小遠哥會賴牀?
小遠哥的作息有多強大他是知道的,哪怕早上五點睡的,五點半天邊微微泛白,小遠哥也是說起牀就起牀了。
這連續兩天的晚起,沒跟大家一起吃早飯,譚文彬還真擔心小遠哥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剛走到小遠哥房間門口,就看見小遠哥推開門走出來。
“小遠哥,你沒事吧?”
“沒事。”李追遠感覺腦子嗡嗡的,也木木的。
他近期和邪祟交手時,都沒透支得這麼厲害過。
“小遠哥,你要不要再休息休息?”
“不用。”
“那李大爺待會兒帶我們去抓螃蟹,小遠哥你去不去?”
“去。”
雖然他現在不太想動,但考慮到明天就要回校了,他不願意放棄這段和太爺的相處時間。
洗漱,下樓,吃了早飯。
李追遠刻意讓譚文彬幫自己多帶了幾瓶飲料路上喝。
這螃蟹不是大閘蟹,但個頭也不小了。
而且抓的方法也很簡單,沿着溝渠,看着那些到處都是的螃蟹洞,就可以掏挖了。
這螃蟹不是純野生,也是有主人的,不過李三江事先打過招呼。
村裡頭親朋之間,到了季節,互送一桶螃蟹,也不算什麼稀奇事,就是想賣,也不是那麼方便。
李三江先做了示範,接下來就是小夥子們動手。
李追遠就站在李三江旁邊看着,偶爾鼓個掌就好。
潤生抓螃蟹的效率最高,看來以前跟着山大爺斷頓時,天上飛的水裡遊的沒少針對。
陰萌和譚文彬掏得也可以,各自桶裡也都裝了不少。
效率最低的就是林書友,他那敏捷的身手在此時沒能發揮出什麼作用,反而好幾次被螃蟹夾到了手,疼得眼睛瞪起,差點起乩。
李三江在旁邊看得於心不忍:“要不你還是算了,等蒸好了你專注吃吧,你這都疼得又起鬥雞眼兒了。”
抓完了螃蟹,李三江又帶着大家去村民家魚塘裡抓魚。
主家一家人,笑呵呵地在旁邊看着,李三江談起錢時,對方忙擺手說不要,說三江叔這是打自個兒臉呢!
李三江也只是客氣客氣,倒也沒真掏錢。
同住一個村兒的,大家心裡都有一杆稱,人情往來也不見得非得走現錢。
因爲沒到放水收魚的時候,主家原本想自己佈網後穿雨褲下去幫忙趕魚,但被李三江拒絕了。
他拍了拍潤生:“潤生侯,上!”
潤生脫去衣服鞋子,一個猛子跳下了魚塘,很快就又浮出水面上來,兩隻手各自抓着一條又大又肥的魚。
“李大爺,夠不夠?”
“夠了夠了,喝魚湯的,誰叫你抓得這麼快。”
孩子們都回來了,他是想帶着孩子們搞點娛樂活動的,誰知潤生抓螃蟹快,抓魚也快,難道這麼早就得收工回家?
不過,在潤生穿衣服時,李三江好奇地湊到跟前,仔細瞧着潤生身上的一個個圈圈印記。
“潤生,你是拔火罐哩?”
“昂,去去溼氣。”
“那你早說啊,剛拔完火罐沒幾天,不好下涼水的,容易進寒氣。”
“不礙事的,李大爺。”
潤生當初身上曾被釘過十六根棺材釘,取下後傷口其實已經恢復了,但那圓形的印記,暫時還消不掉。
有這些氣門在,潤生別說下魚塘摸魚了,就是讓他去江裡蓋房子,他都能操持起來。
接下來,李三江帶大傢伙去另一戶人家家裡抓雞。
李三江家裡是不養家禽的,他嫌臭,而且也沒人手打理,反正有賺錢的買賣,想吃時直接去買就是了,村裡這些東西也不貴。
潤生再次主動上前,李三江將他推了回去,禁止大騾子繼續動手。
李三江:“鬥雞眼,你去抓雞。”
林書友還在觀望,到底誰叫“鬥雞眼”。
等發現大家都在看着自己時,他才意識到原來鬥雞眼竟是我自己。
這些雞是用大圍欄半散養的,跑得快,也會啄人,普通人還真不太好抓。
不過林書友這次倒是對得起自己的身手,只見他還沒等主人家開欄杆給他網兜,他就飛身一躍跳入其中,箭步奔襲之下,雙手對着那驚跑中的雞脖子一扣一個。
很快,他就抓着兩隻雞回來了。
李三江看了看日頭,再看看那兩隻雞,只能無奈地點點頭。
他是沒活動了,家裡就這麼多口人,總不能現在跑去人家家裡,提前買一頭豬殺年豬吧?
而且,他隱約發現這些孩子去金陵回來後,好像真的長大和變化了許多。
真讓他們殺豬的話,似乎也不會費多少事。
帶着收穫回去後,所有人都參與了食材處理環節,幫忙燒火做飯,除了陰萌。
就連李追遠,也拿起毛刷,坐在井口邊給螃蟹刷了刷泥。
大菜相繼端上桌,大家開始大快朵頤。
一個個的,到最後都吃撐了,連潤生都拍了拍肚皮,示意吃不下去了。
下午,大家就都圍坐在壩子上一邊消食一邊聊天。
因爲其他人李三江都熟悉了,就專門找林書友問話,林書友就開始介紹起自己的家鄉故事。
溫暖的太陽和煦的風,再搭配慵懶的人和一個嘴裡“叭叭”說個不停的小夥子,此情此景,確實愜意。
有路過的村民傳來消息,說鎮上空地上在搭幕布,晚上要放電影。
大家中午吃得太撐,晚飯都沒什麼胃口,就都沒吃早早地提着板凳,跑去佔位置。
李三江和周圍的村民們聊着天,開口閉口都是:“這不是我家小遠侯回來了嘛。”
後頭的小商販來了不少,陰萌選了些頭繩,林書友則買了個泡泡壺,對着譚文彬的後腦勺使勁吹泡泡,把譚文彬的後腦勺都打溼了。
李追遠中途,以出去上廁所的名義,去小商販那裡買了兩個泡泡壺,精心挑選了幾個小飾品。
阿璃什麼都不缺,以柳奶奶生氣起來就砸碎一上等官窯的習慣,你送再貴重的東西都沒意義。
所以這時候,禮物送的就不是珍貴,而是回憶。
李追遠記得自己以前和阿璃來看電影時,阿璃坐在自己旁邊,喜歡吹這個泡泡玩。
看完電影后,大家沿着馬路,步行回家,走得稀稀落落,沒什麼人說話,走在最前頭的李三江,嘴裡的菸頭忽明忽滅。
村鎮上沒什麼吃夜宵的地方,到家後,李三江就把林書友買的禮品拿出來,給大家分了吃,墊墊飢。
晚上,李追遠想再找李三江聊聊天聽聽故事,卻被李三江拒絕了:“小遠侯啊,早點睡,明兒還得早起回學校呢。”
等到深夜,李追遠又聽到了風聲。
他走出房間門,來到露臺,下方壩子外,小黃鶯又出現在了那裡。
夜幕下,她長髮溼漉漉的垂落,一身黑色的旗袍讓其腳上的紅色高跟鞋顯得分外詭異。
不過,正當李追遠打算下去接她上來時,她卻只是擡頭看了看李追遠。
然後,雙臂輕垂在兩側,轉身,隱沒進了黑暗中。
過去兩晚,在回憶裡,她已經盡興。
所以今晚,她是特意來與李追遠做告別的。
明天,等李追遠他們一走,蕭鶯鶯就會處理好家裡的事,回到李三江家,繼續上班。
李追遠擡頭看了看天上那殘缺的月亮,回屋休息。
翌日一早,大家吃過早飯,進行告別。
李維漢將花生、脆餅、香腸等東西,往車裡塞。
崔桂英則把家裡各種鹹菜鹹醬用網兜裝好,遞送過去。
李三江給每個人都發了個紅包,林書友的最厚,是別人的雙倍,因爲他是第一次來家裡。
許是早已在昨日就做了鋪墊,又或者是在老人們眼裡,本就是孩子的放學上學,離別的情緒是有,但遠不至於那般誇張熱烈。
三個老人站在村道邊,對着他們揮手,等小皮卡開遠後,他們將手放下,人卻沒走,一直到小皮卡徹底消失在視線中,李三江才拍了拍褲腿,說道:
“家裡的細麻雀兒,又飛走嘍。”
……
相較於老人們的灑脫與看得開,返程的皮卡車裡,衆人的氛圍,顯得有些嚴肅與沉悶。
要離開桃樹林保護區了。
想再肆無忌憚地笑和踏踏實實地睡,都成了一種奢望。
雖然以前的生活也不至於那般緊張壓抑,大家大部分時間也是照常生活,可哪怕就是隻缺了那麼一點最後的安心,就只多了那麼一丁點的危險因素,心態上,也是截然不同的。
坐在副駕駛位的李追遠,扭頭打開了後車窗,看向坐在後頭的潤生他們。
“算算時間,算算階段,也該到下一浪了,輕鬆穩妥的時光已經過去,大家記得切換好身體和心理狀態。
打起精神,提高警覺。
可以輸於實力不夠,可以敗於計劃紕漏,但絕對不能死於犯蠢。
諸位,
我們可以坦然面對所有結果,除了遺憾。”
譚文彬、潤生、陰萌:“明白!”
林書友:“知道!”
正在開車的譚文彬看了一眼後視鏡,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以前的小遠哥,是不會鄭重其事地說這些話的,他會用很簡單的語言甚至只是一個眼神,來對你進行警告。
剛剛那番話,明顯不是小遠哥的風格,小遠哥體現出了超出以往的耐心。
看來,對小遠哥來說,回家和去見阿璃一樣,都能起到增加人情味的效果。
既然如此,那自己身爲船頭吆喝,自然得做得更加熱情奔放!
來吧,激情燃燒起來。
譚文彬伸手將磁帶推進去,按了播放鍵,費翔的聲音自裡面傳出:
“你就像那冬天裡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溫暖了我的心窩。每次當你悄悄走近我身邊……”
李追遠:“所以,接下來……”
我艹!
譚文彬嚇得趕緊把音量關閉。
然後扭頭對着車窗外吹起了口哨,彷彿剛剛那個放音樂打斷龍王講話的並不是自己。
“所以,接下來,不要去刻意規避日常交往,要憑自己本心做出選擇:
這種人,你是否會搭理,這些事,你是否會去做。
要學會走一步看三步把自己看做一個圓點,一切與你有瓜葛的人和事,都要抽出成線。
抓住波浪來臨前,任何一滴率先飛濺出來的江水。
我在這方面存在不足,就,辛苦大家了。”
譚文彬、潤生、陰萌:“知道!”
林書友:“明白!”
林書友:“……”
李追遠講完話了,主動去打開音量,把聲音調到最高:
“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溫暖了我!”
……
回到學校後,生活重新迴歸原本的軌道。
潤生在店裡賣貨,遇到那位老鄉學生華侯時,也會和他說幾句南通話。
陰萌仍然會和鄭佳怡去逛街,倆人風格習慣相近,喜歡只逛不買。
不過,倆人偶爾會去古玩街轉轉,陰萌需要了解和熟悉一下行情。
她家祖上闊過,那也是兩千年前的事了,她爺爺要不是有小遠在,靠她,都沒辦法把爺爺送進祖墳。
所以她對古玩古董這些的理解,和普通人沒多少區別,多看多學習一些,也能方便下次出門時撿掛落,賣了再攢點錢,買個大巴車?
這樣回去時,小遠哥就能把阿璃帶上,坐到最後一排,也不受影響。
陰萌覺得自己這個計劃很好,身爲團隊一員,有時候這不是爲了拍馬屁,而是爲了表現一下自己的上進心。
譚文彬則是上課、家裡、審計,幾處地方輪流跑,好在皮卡也不用天天進貨,他可以開着小皮卡出去,要不然光打車費都得讓人心痛。
林書友的活動軌跡幾乎和譚文彬重迭,唯一不重迭的區域就是譚文彬和周云云獨處的時間,他會很乖巧地消失。
李追遠則繼續自己的“全校大選修”上課模式,繼續淘優秀老師。
有時候,譚文彬沒課時,也會順着小遠哥的課表去蹭蹭那些老師的課,別說,能得小遠哥認證的老師,別管他講的外系的東西自己聽不聽得懂,但真的覺得這老師很有東西。
譚文彬覺得,學校年底評比優秀教師的話,校長真該看看小遠哥的課程表,絕對沒有人情往來。
今天上午三四節課,李追遠選的是思政朱教授的課。
課堂上有一個現象很明顯,那就是朱教授真的用自己一節節課所表現出的紮實理論與理論聯繫實際的引導能力,讓這節課的教學氛圍逐步發生了變化。
很多學生真的聽進去了,也開始去思考。
課堂上,陰陽怪氣的聲音少了很多,偶爾有“覺醒者”和“獨立思考者”語出驚人……
收穫的也不再是大家的跟風起鬨,而是對其不尊重老師和破壞大家學習氛圍的不滿。
在時代低迷的浪潮裡,總有一些人,默默做着一道光,堅守照亮和影響着周圍的人,只有時間,才能證明他們是否正確。
這節課結束,大家都意猶未盡,有學生希望朱教授繼續往下再講講。
朱教授:“下次吧,同學們要吃午飯了,得趕緊去食堂。”
同學們發出笑聲,收拾起東西離開教室。
李追遠照舊是最後一個走的,朱教授這時也向他走來:
“小遠,你中午有事麼,雖然臨時邀請很唐突,但是,我夫人想見見你,她對你這個喜歡看古籍的年輕人,很感興趣。”
“感謝您的邀請,這是我的榮幸。”
起初,李追遠並未覺得這有什麼,值得記錄,卻不至於太大驚小怪,但當朱教授下一句話說出口時:
“唉,本來早就該邀請你去家裡坐坐的,但我的夫人,前陣子剛生了一場怪病,現在也不見得好轉。原本想等她好些時再邀請你,可現在,我怕她等不了了,唉。”
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