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47章

“哦,你自己選的,別後悔。”

“怎麼可能後悔,不會的!”

曾經有一個可以離去的機會擺在面前,自己沒有珍惜。

現在,譚文彬是真的後悔了。

他也看出來了,想要讓周庸“開口”交流,想要弄清楚這件事背後的真相,不把這頓酒喝好,是不行的。

譚文彬再次看向李追遠,見小遠哥正拿着筷子低着頭輕敲着碗邊,一副童心未泯的樣子。

再看向潤生,潤生這次居然沒避開自己的視線,而是主動看着自己。

心裡,當即涌現出一股暖流,到底是晚上一起打桌鋪的室友。

小遠哥,潤生,要是我喝了它後出了問題,記得告訴我爸,我沒當孬種。

心理建設完畢,譚文彬雙手去抓酒碗。

就在這時,潤生起身,將譚文彬面前的酒碗端了過去。

然後,端着酒碗在周庸面前晃了晃,一仰頭,直接幹了。

幹完後還沒結束,周庸面前餘下的兩個酒碗,潤生也一個接着一個端起喝盡。

譚文彬感動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李追遠只是側頭看了一眼,又繼續低下頭玩着筷子和碗。

潤生的這一舉動,他並不覺得奇怪。

但也是苦了潤生哥了,他清楚,如果可以選的話,潤生更喜歡“醃入味”的正肉。

這桌上的菜和這碗裡的酒,雖然是髒的,但髒得不夠徹底,死倒在潤生哥眼裡就像豬牛羊肉,但喜歡吃肉並不意味着喜歡吃下水。

潤生的豪邁很快引得周庸的歡喜,他開始不停地給潤生倒酒邀請碰杯。

期間,他還指了指桌上的菜,提醒潤生不要忘記用菜壓一壓酒。

潤生也完全放開了顧忌,桌上的菜直接夾起往嘴裡送,咀嚼得“嘎嘎作響”。

然後再一抹嘴,就提碗繼續和周庸碰。

席面上就是這樣,喝酒的坐一起,喝起來後,也就旁若無人了。

李追遠和譚文彬因此沒再遭遇逼迫,倆人可以安靜地坐在那裡充當空氣。

終於,桌上的菜剩得不多了,酒也喝到盡興。

李追遠將自己手裡的這雙筷子,插在米碗裡。

潤生放下酒碗,對着桌面敲了敲。

周庸也放下酒碗,重新變回了一開始的坐姿。

他的嘴,開始快速張開再閉合,發出的,是類似齋事上白事班子唸經時的聲音,有那麼個調子可吐字卻很不清晰。

這調子聽得李追遠有些犯困。

他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強行驅趕掉睏意,然後有些不滿地看向周庸,他覺得周庸並不是在誠心交流。

但扭頭一看,發現自己左右兩側的潤生和譚文彬,此刻都閉上了眼,身子開始左右輕微搖晃,這是入夢了。

很顯然,周庸正在和他們進行交流。

而自己剛剛感受到的睏意,其實就是來自周庸的“邀請”。

這邀請,被自己的本能給拒絕了。

李追遠懷疑,是不是因爲自己近期頻繁走陰,出現了抗藥性。

可有些時候,惡性循環又是無法避免的,就比如眼下。

左肘撐着桌面,左手撐着下巴,李追遠眼皮微閉,右手拿起一根筷子,對着碗邊一敲:

“叮!”

走陰成功。

他進來了,卻又好像沒進。

因爲自己視線裡,出現了潤生、譚文彬與周庸正在說話的畫面,可這畫面與自己之間,卻隔着一層流動的膠質。

李追遠嘗試伸手去觸摸,感知到了一股阻力,當他繼續發力想要撥開它進去時,扭曲的畫面中,潤生和譚文彬都露出了痛苦神色。

見此情景,李追遠只能選擇放棄。

雖然自己已經比較熟練的掌握走陰,卻並不知道如何主動進入人家已形成的“夢”裡。

阿璃是會的。

這就讓李追遠誤以爲,自己也該是會的,或者說,他都沒覺得這會成爲一個問題。

只能歸咎於,自學的弊病。

不過,李追遠也沒有就此選擇醒來,既然出現了這種情況,自己又參不了會,不如藉機好好觀察觀察。

起身離座,這張桌子現在自成一體,無形的膠質將他們三個包裹在一起,李追遠繞着桌子轉圈。

他覺得,應該是有特定方法可以讓自己融進去的。

比如,魏正道黑皮書裡操控死倒的第二步,只需要自己將意識波動調到和死倒同頻,就能進去。

但這裡頭,可不止一個周庸,還有潤生與譚文彬,一個死倒加兩個活人的頻率,該怎麼調?

還是說,他們現在其實已經混合成了一種頻率?

李追遠舉起手,對着面前膠質輕輕拍了拍。

扭曲的畫面中,潤生和譚文彬再度面露難受。

算了,此時也不適合做具體試驗。

忽然,李追遠感覺到有一隻手在輕輕拉自己。

他低下頭,看見了女孩。

女孩蹲在地上,肩膀一聳一聳的,她正在哭泣。

自己剛進屋坐下時就走過一次陰,但當時女孩和她媽媽在廚房裡不在客廳。

現在的視角里,女孩身上的白色米粒,開始蠕動。

不,這哪裡是什麼米粒,分明是密密麻麻正在她身體內鑽進鑽出的白蛆。

女孩擡起頭,看向李追遠。

她張開嘴,像是在發出着無聲的尖叫,覆蓋在她眼眶裡的白蛆快速散開,黑黢黢的眼眶內,滲出了血淚。

她在告訴自己,她很痛苦,她很煎熬,她想要解脫。

黑貓曾告訴過李追遠,身爲死倒,越是具備思維能力,其所承受的煎熬就越是沉重。

死倒本身就是怨念的集合,支撐它們抵禦煎熬的是更深的怨念。

可要是本身就沒有這種怨念的人呢?同時,還得保持着清晰的思維能力。

那就等同於直接將自己置身於火海,單純地進行酷刑焦灼。

在女孩的身上,男孩沒有感知到怨念,只有極其強烈的痛苦。

李追遠不禁扭頭看向膠質包裹中的周庸。

有些東西,就算沒有進行言語交流,靠眼睛,也是能知道些的。

女孩,分明是被強行留下的,而擁有想要留下她執念的,或者說,因她的離去而產生極大怨念的……只能是周庸。

廚房裡,火光還在閃爍,按照餐桌習俗,最後一道菜應該是湯。

李追遠走進廚房,沒看見婦人的身影。

他走到鍋邊,看見裡面正沸騰着黑色的湯。

這時,鼓風箱又響了起來。

李追遠低下頭,看見一隻手從竈臺後伸出,抓着鼓風箱的把手正在拉動。

繼續往後走,來到竈臺後,順着那隻手,卻沒看見女人坐在竈臺後的身影。

因爲手臂,是從竈臺內伸出來的。

李追遠蹲了下來,與竈臺口齊平。

裡面的女人,也擡起頭,對着李追遠露出了笑容。

這座竈,燒的不是柴火,而是女人自己。

她鑽進了狹窄的竈臺內,火焰在她身上燃燒,供給着鍋裡的湯不斷沸騰。

可她的臉上,卻浮現着舒適的神色。

大概,通過這種被焚燒的方式,可以緩解她自身本就存在的可怕痛苦。

李追遠前不久就做出過自殘行爲,他很明白這種感覺。

周庸想要繼續維繫這個家的完整,所以……他將自己的妻女,一起拖進了地獄。

可能一開始,周庸並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但現在,再要去說他不知情,就有點離譜了。

他是知道的,但他選擇了很自私地自欺欺人。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教給周庸這個方法的那個人,他肯定是知道這麼做的後果,那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呢?

起初,還能假設其是一個善良的人,覺得失去妻女的周庸可憐,用這個方法來“幫”他。

眼下看來,這個假設是不成立了,能做出這種事的人,本質和“善良”是沒什麼關係的。

走到廚房門口,見那邊的談話交流還沒結束,李追遠的目光,再次落向女孩身上,並對她招了招手。

女孩爬了過來。

先前吃飯時,她一直在被迫扮演一個“女兒”的角色,婦人也在被迫扮演一個“妻子”的角色。

嚴格意義上來說,她們,其實是周庸的倀鬼。

只是,周庸並不具備那種實力,他和李追遠上次在墳地裡遇到的太歲死倒,完全無法比。

那枚銅錢,到現在還都被埋在墳地裡,李追遠依舊不敢去取。

女孩爬到了李追遠面前,她被困在這裡,一直忍受着痛苦折磨,而眼前這個男孩近期出現在“這裡”的唯一一個外來人。

支撐着她向男孩親近的,是求死的本能。

李追遠將自己的手,放在了女孩頭上,他能感知到頭髮下面傳來的密密麻麻蠕動感,他知道下面是什麼東西。

但此時,必須先無視。

按照黑皮書裡的方法,他開始調整自己意識波動。

他想借女孩的視角,看一看,那個幫周庸佈置這一切的那個人,到底長什麼模樣。

很簡單,就成功了,因爲女孩非但沒有抗拒,反而在主動配合。

李追遠的視野裡,出現了藍色的蚊帳,他躺在小牀上,只能虛弱地輕輕扭動自己的頭,他(她)現在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有人在哭,她側頭看去,那個趴在大牀邊哭的人,是周庸。

大牀上躺着一個女人,她已經死了。

周庸抓着妻子的手,哭得十分傷心。

哭了一段時間後,他開始捶地,他開始謾罵,大體內容就是,爲什麼人生、命運,要如此對待自己,爲什麼要對自己這麼殘忍。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傳來:

“我能讓你們一家人,重新團聚。”

說話的人並不在屋內,而是在屋外,他是借用窗戶傳遞的聲音。

讓李追遠感到詫異的是,這語調口吻,似曾相識,不,應該是很親密,彷彿就是自己身邊的某個人。

可一時間,哪怕清數完自己的關係網,也無法找到和這聲音配合上的人。

周庸茫然地擡起頭,他撲向窗戶,似乎想要詢問到底是誰在說話。

接下來,應該還有交流和發展,比如那個聲音的主人是如何讓周庸相信的,又如何讓周庸按照他的吩咐去捐橋佈置的。

然而,李追遠沒能看見後續,因爲女孩太虛弱了,她閉上了眼。

先前要不是父親哭得太吵,她根本都不會醒。

漫長的黑暗。

李追遠在耐心等待着,他預感,在女孩死之前,接下來還會有畫面。

果然,黑暗開始鬆動。

光亮,開始重新透入。

女孩再睜眼時,牀邊站着的是周庸。

此時,周庸臉上已經沒有了痛苦的神情,反而流露出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

“玲玲不要怕,爸爸已經找到辦法,可以讓我們一家繼續生活在一起了,玲玲不要怕,爸爸和媽媽會永遠陪着你。”

女孩閉上了眼。

接下來,應該就沒有了,她應該要死了。

但當李追遠正準備脫離時,忽然感到無法呼吸,緊接着肺部傳來火燒火燎的感覺。

這是怎麼回事?

如果是躺在牀上病死的話,不太應該會出現這麼劇烈的情況纔是。

李追遠感知到了可怕的窒息,他曾在第一次落水遇到小黃鶯時體驗過這種感覺,這時候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他脫離了接觸。

然而,接觸是脫離了,可女孩的痛苦感卻依舊還在,而且正越來越爆發,彷彿自己現在已經逐漸變成她,同時也在接受着來自她的一切情緒。

這是一種,字面意義上的——感同身受。

她的煎熬,她的委屈,她的絕望,全都在自己心底沸騰,像是燒開水後將被頂起的水壺蓋。

李追遠想到了魚塘裡的那個“它”,它身上,滿是死倒的臉。

沒想到,黑皮書所教的方法,居然在自己第一次成功使用時,就出現瞭如此強烈的副作用。

李追遠不禁疑惑:你是個傻子麼?

魏正道把這個方法教給你,你第一次使用時就出現這種情況了,你居然還繼續使用這個法子去操控死倒?

到底是你對魏正道太過崇拜相信,還是你自身的貪婪與剛愎,認爲你是特殊的那一個,可以找到化解這種副作用的方法?

如果是事後緩緩浮現出隱患,那倒是還能解釋也可以理解,但症狀都如此清晰直白了……

呵呵,

你還真沒有資格去恨魏正道。

再大的火苗,要是不繼續投送燃料,也會很快熄滅。

這裡的燃料,就是你自身的情感。

可惜,李追遠沒有。

火熄滅了。

李追遠卻又感受到些許悲哀和難受。

因爲這等同於自己又被人當面撕開了傷疤,再次指着鼻子告訴你,你是個披着人皮的怪物。

是的,他的副作用是這個。

他不會像魚塘裡那個“它”一樣,給自己身上留下那麼多張臉。

不過,這也爲李追遠打開了一個新思路。

小女孩不行,

可要是換一個更強大的死倒呢?

要是控制、操控得當,自己是否就能留下不會熄滅的真正情感?

可惜,現在不是思索這些的時候,還是得把正事做完。

視線中,女孩依舊匍匐在地上,十分痛苦地在抽泣。

李追遠收回了自己的手,眼前的女孩,好像不是死於病死,而是……他殺。

目光,再次落向周庸,是你殺的麼?

周庸確實有這個動機,他得到了方法,讓女兒早點死去才方便他把這個方法落實。

但,也不是沒有另一種可能。

可惜,女孩的視角信息太少,他現在需要更多視角。

李追遠走到竈臺後,重新蹲下來,和裡面正在火焰中炙烤的女人,對視。

他知道,女人死後,那個人才第一次和周庸進行了聯繫。

女人的視角里,肯定看不見那個人。

但他只是想看看,女人,是不是真的單純病死的。

對視之後,開始調頻。

和女孩一樣,女人也是沒做阻攔,反而主動進行着配合,這無疑讓難度降低了很多。

李追遠的視線再度發生變化,和上一個很相似,更大的牀,更大的藍色蚊帳。

不相干的視角畫面,李追遠開始主動掠過,但在這掠過的過程中,李追遠產生了些許疑惑。

那就是按照自己現在的感官體驗來看,女人似乎距離死亡,還有挺長一段距離。

難道是病情忽然惡化了?

亦或者是,女人的死亡,也並非正常。

這裡要是出現不正常,那肯定和周庸沒關係,在這個時間段,周庸還是在拼命想辦法企圖挽回自己妻女的生命。

就在這時,李追遠聽到了一個特殊的腳步聲。

他立刻停下快進掠過,開始正常全身心投入感知。

這腳步,不是布鞋發出來的,更像是某種塑料底的摩擦,腳步聲不是很重,摩擦聲也很短促,這意味着腳步的主人應該鞋底不長……是個孩子?

女人睜着眼,她似乎想扭過頭去看,可她躺在這裡,肢體根本就無法聽從使喚。

她應該是和她女兒一樣,是一種遺傳性疾病。

就像,自己和李蘭。

一隻拿着白色毛巾的手,出現在了視線中,這隻手很白嫩,很小,確實是一個孩子的手。

毛巾,覆住了女人的口鼻,窒息感開始強烈。

緊接着,一張臉探入視線中。

李追遠整個人怔住了,因爲這張臉,是他自己!

“自己”,正一臉冷漠地盯着女人,因爲他正處於女人的視角,所以,現在等於是自己和“自己”正在對視。

剎那間,李追遠回憶起先前女孩視角里,自己聽到的從窗外傳來的聲音,爲什麼語調上會有那麼強烈的熟悉感。

因爲大部分自己說話時所聽到的聲音和在錄音機裡放出的自己的聲音,是有差異的。

自己燈下黑,將這聲音匹配了所有人,卻唯獨沒有想到可能會是自己。

但,確實是自己平日裡說話的口吻語氣。

現在,

眼前的這個“自己”,也開口說話了:

“你死得太慢了,拖慢了我的練習節奏。”

這句話,像是一個引子,話音剛落,強烈的扭曲感襲來,這一瞬間,自己的認知開始被剝離,直接陷入到“我是誰”的迷失漩渦中。

但這一幕,對李追遠而言,又很熟悉,因爲自己每次犯病時,都會產生這種自我認知的迷失,內心被冰冷充斥。

只不過以前,這種感覺是由自己內心產生的,這次,則是從外界進入的,而且效力上,弱了太多。

久病成醫之下,他甚至不用去重複呼喊默唸很多人的名字,只需要一遍一遍喊着阿璃,想着阿璃的模樣,就能應對。

當然,這期間,他還順便默唸了兩次太爺。

緊接着,這股感覺就慢慢消散。

真是,很輕微的一次發病,頗有種自己還沒出汗就結束的不適。

視野裡已經全黑了,因爲女人已經死了。

李追遠脫離了接觸,他依舊蹲在竈臺前,竈臺裡的女人也仍然在被燃燒着。

火光,映照着李追遠的臉,讓其臉色,忽明忽暗。

事實上,李追遠現在的臉色,的確很陰沉。

因爲他感受到了自己被冒犯。

肯定不是自己殺的女孩和女人,也不是自己教的周庸這種方法。

沒有絲毫自我懷疑,更沒有丁點迷茫內耗。

他知道,那不是自己,因爲這是一個陷阱。

石板橋上的風水佈局,小壩子上的鏡花水月……這一系列手段,雖然做得很漂亮,可在李追遠眼裡,卻有些低級。

可在這低級的手段裡,卻挖出了一個坑。

這種感覺,就如同是行走在荊棘叢中,雖然麻煩點,但拿個杆子撥一撥,也不算多麼複雜困難的事,可誰知,快到終點處時,卻埋下了一顆地雷。

撇開是背後那個人就是如此惡趣味的極小概率,那麼很大可能是,那個人幫周庸佈置下這一切後,還有一個手段高深的人出手,設下了一個陷阱。

一個專爲同行,準備的陷阱。

人雖然不是自己,但他說的話,應該是真的,他提到了“練習節奏”。

恰巧,李追遠本人現在也處於練習生階段。

一個剛踏入這一道的人,在着手練習風水佈局,他身邊,跟着一個長輩或者老師,怕事情泄露出去,在這份練習作業裡做了個收尾處理。

自私且無視了妻女痛苦的周庸,可能還在感激教他方法的那個人,殊不知,他全家,都只是那個人的一份練習材料。

李追遠緩緩擡起頭,喃喃道:

“好,要這麼玩是麼?”

但下一刻,他神情猛地一變,對方顯然不可能知道魏正道黑皮書裡的方法,不曉得自己是在讀取記憶,所以,先前來自自我認識的扭曲……並不是刻意留下來針對自己的。

那是針對這個女人的?

不,也不是,她和她女兒只是倀的地位,她們的存在狀態,全都靠周庸維繫。

所以,這種身份認知扭曲的陷阱伏筆,針對的是周庸。

不好,潤生和譚文彬有危險!

李追遠舉起手,對着自己右臉直接抽了下去。

“啪!”

他醒了。

一睜眼,就看見潤生和譚文彬還在夢裡。

但周庸,卻早已站起身,把臉湊到譚文彬面前,不停吸氣。

一縷縷白氣,從譚文彬鼻孔和嘴巴里溢出,被周庸吸入。

譚文彬,已經被吸得面色發青了。

李追遠的睜眼動作,驚到了周庸,他以一種極慢的速度,緩緩轉過頭,看向李追遠。

原本,他的眼睛裡全是白色的粘液,現在,粘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血紅。

那個人埋下的伏筆,就在這裡!

先前的周庸,確實是真正的周庸,他很自私,卻對外人並不瘋狂,至少,他的自私只是針對自己妻女和家庭的執念,而不是對外人的殺戮。

否則,他早就對看見他的村民動手了,也不會接受來自李追遠的“交流”條件。

他是真的想把客人帶進家裡,“好酒好菜”地招待。

因爲這樣,才能體現出他一家還都團圓的感覺,這是他渴望想要展示出來的東西。

而面對這樣的一種死倒,不傷人,好溝通,還願意帶你回家去說明情況,基本上大部分人都會感到同情和理解,從而卸下防備心。

但在其講述的關鍵時期,會觸發留下的陷阱,周庸眼睛裡的污穢褪去,被扭曲掉認知,顯露出死倒最原始最本能的一面。

這個陷阱,很精妙,不僅是手法上的,更是將人心拿捏也融入其中。

要是李追遠當時被他也成功拉入夢中交心聊天,現在就是三個人呆呆坐着,等着被他一個接着一個吸乾。

當然,最重要的是,周庸比那尊太歲死倒差太遠了,他的主要力量需要放在維繫那個夢,從而讓潤生和譚文彬不會醒來,餘留下的那一點點,才能催動現實裡的他,開始動手殺人。

這就是爲什麼,他的動作會如此之慢,也正因爲這種慢,纔給了李追遠反應過來的時間。

李追遠動了,他沒急着先去救正處於生命危急時刻的譚文彬,而是直接抄起面前的碗,對着潤生的臉,砸去!

“啪!”

碗碎了,潤生額頭上被砸出了血,但潤生也因此睜開了眼。

他立刻看清楚了面前的情況,抄起吃飯時就故意放在腳邊的黃河鏟,對着周庸的頭,直接抽了過去!

“砰!”

周庸被抽翻在地。

他所維繫的夢,也就此崩潰。

譚文彬“噗通”一聲,面朝下,磕在了桌面上。

李追遠上前檢查後,心裡舒了口氣,他沒死,還有氣。

太爺答應帶譚文彬來,也是想着多個人多個幫手,自己這次也幸好帶着譚文彬出來了,因爲這給周庸多了一個吸的目標。

彬彬這是以身入局,爲大家拖延了時間。

要是第一個吸的是自己,亦或者是潤生,那局面,就真的難收拾了。

潤生和周庸的搏鬥還在繼續。

按理說,死倒力氣都是很大的,但周庸自己都是靠每天下河去風水局那裡吸收煞氣,回到家再以自身力量營造出一家團圓假象,而且今天還製造了夢境拉扯二人,雖說從譚文彬那裡吸了一些過來進行補充,但依舊處於虧損狀態。

而潤生,不管先前飯菜怎麼樣,他是吃了飯的!

此時,潤生把周庸壓在身下,任憑周庸如何掙扎,都無法起身。

不過,黃河鏟被周庸雙手抓住,無法再被拿來繼續攻擊,潤生沒辦法,只能左手也抓着鏟子和其僵持,右手抽出,握拳,對着周庸的胸口就是一拳一拳不停砸下去。

“砰!砰!砰!”

每一拳,都砸得結結實實,而且每一次砸下去時,周庸身上都會溢散出一股黑氣。

李追遠走到麻袋邊,拿出黑帆布,伸手進口袋揭開印泥盒,五根手指上快速按壓,然後取出,在黑帆布上畫下五道長長的紅印。

上次實踐中就證明,黑帆布是目前所有器具中,對死倒殺傷力最大的一件。

自己現在手裡的這件是新修補的,威力肯定更大,因爲這裡頭的木花捲兒,是阿璃用自家牌位雕刻的。

然而,就在李追遠打算上前用黑帆布幫周庸鎮壓時,周庸忽然張開嘴,口中發出一聲厲嘯。

一大一小兩道影子快速竄出,分別是女孩和婦人,她們全都撲在了潤生身上,婦人用指甲抓撓潤生後背,劃出一道道血口子,女孩則咬住潤生脖子,整個人都吊了上去。

“嘶!”

這種攻擊之下,潤生一下子脫了力,不僅整個人從周庸身上倒下來,更是被那母女一左一右按壓住了身子。

周庸站起身後又立刻反壓在了潤生身上,雙眸裡流轉的腥紅表露出他此時的兇性。

李追遠拿着黑帆布剛準備有動作,周庸和這對母女就都同時擡起頭,盯向自己。

這讓李追遠一下子沒辦法進行下一步動作了,因爲黑帆布威力是大,可使用條件很受限,一般是控制好死倒後補刀用的。

要是就這麼當着它們的面丟過去,一是它們會躲,二是就算先覆蓋到了,它們痛苦之下也會將黑帆布丟開甚至撕碎。

它們三個現在看似是在一起壓制潤生,可只要自己敢靠近或者有其它動作,其中一頭就會迅猛衝向自己。

“小遠,你快走,別管彬彬!”

潤生再猛,也做不到一打三,他現在已經做出決定,拼命拖住這三個,給小遠創造逃生機會。

李追遠沒走,而是半閉上眼,他的眼睫毛開始快速顫動,身體也隨之在抖動。

“聽我的話,我可以幫你們解脫痛苦。”

“聽我的話,我可以幫你們結束折磨。”

“聽我的話,我可以幫你們離開他的束縛!”

李追遠眼睛猛地睜開,擡起手,指向周庸。

幾乎同時,女孩和女人一起放開了潤生,轉而撲向了周庸,將周庸掀翻在地。

而剛剛還在被三打一的潤生,一下子享受到了三打一的快樂。

他沒耽擱,蹦起來後,撿起黃河鏟,卡住周庸脖頸位置,將他徹底完成了壓制。

在做着這些時,潤生的眼裡滿是震驚。

難怪自己爺爺一直叫自己聽小遠的話,白天還又特意對自己重複了一遍,小遠真厲害,現在連死倒都聽他的話了!

李追遠拿着黑帆布走了過來,他還處於操控狀態,走起路時都有些不平衡,像是喝醉了酒。

這一點,很像是先前的周庸,在維繫夢境的同時,他現實裡的動作就變得很慢。

終於,李追遠走到了周庸邊,他蹲了下來,將黑帆布扣在了周庸臉上。

“啊啊啊啊!!!”

慘叫聲傳來,但不用擔心驚擾到別人,一是周庸家在村裡本就比較偏,二是外頭鏡花水月的佈置還在。

就是這次黑帆布力道的確比上次強了好幾倍,這洶涌竄出的霧氣如同大堤破口。

這迫使李追遠不得不將黑帆布拿開。

此刻,周庸氣息萎靡,掙扎的力道也變得很弱很弱。

而且,他雙眸裡的血色褪去,重新被白色的粘液所覆蓋,這意味着,陷阱的效果被破除了,他又變回了原本的那個他。

潤生對此感到不解,小遠爲什麼不繼續用黑帆布蓋着他把他徹底弄死?

先前大家是說過,只要好好溝通交流並說出幕後人,那以後大家各走各的道,相安無事。

可很明顯,破壞規矩的,是這個傢伙,那自己這邊,自然不用再有什麼顧忌,直接鎮殺算了。

很快,潤生似乎想明白了,眼眸裡流露出激動:

“小遠,謝謝你,我會好好吃了他!”

正當潤生張開嘴想要咬下去時,他聽到了一道冰冷的聲音:

“潤生哥,不要吃他,既然有人先算計了咱們……”

潤生擡起頭,他看見身前的小遠在笑,可是這笑容卻沒有往日的和煦與溫暖,反而讓他回憶了那晚接完電話後蹲在溪邊的那個少年。

李追遠低頭,看着下方的周庸,伸出手,在周庸那坑坑窪窪顯得很是噁心泛膩的臉上輕輕拍了拍:

“那我,就給他還一個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