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你可真噁心。
別人的母親,都是溫暖的港灣,能給予孩子呵護與慰藉。
而自己的母親,只是剛一見面,李追遠就感覺,自己臉上的人皮隱約有脫落的趨勢。
他們既是母子,又是病友。
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們應該是世上最互相熟悉瞭解的一對母子。
卻也正因如此,當他們倆彼此面對面時,各自營造出的僞裝,都會變得毫無效果,可他們卻又極度依賴這種僞裝才能生存。
因爲他們倆,都太聰明瞭。
李追遠閉上眼。
這大半年來,他的病情已經有了很好的控制,尤其是近幾個月,就沒再犯過病。
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變化,在面對外人時,他不再去察言觀色以期在每個人面前都完美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在面對外人時,他逐漸懶得去演。
而在面對親近關係的人時,他也經常故意不去表演,欣喜地感受每一次來自本能的情緒反應,哪怕只是那麼一點點。
但這就是幼苗,他堅信,在自己的精心呵護下,以後會成長爲參天大樹。
然而,當樓搭建得越高時,摔得,也往往越慘。
很滑稽,僅僅是簡單的一個照面,自己過去大半年的“治療效果”,就出現了鬆動,而鬆動後很可能接着出現的,就是滑坡。
因爲面對李蘭時,你的所有姿態動作神情,都會被調動起來,明知道僞裝無用,可人在被脫光衣服時都會下意識地抓緊周圍一切能蔽體的東西。
好在,這會兒不是當初在張嬸小賣部接電話,自己一邊需要承受來自李蘭惡毒的譏諷一邊還得在李維漢崔桂英等人面前裝作母子溫馨的時候了。
他來家屬院,是爲了求張爺爺來幫自己“破譯”出餘下地點的位置,這與自己是不是李蘭兒子的身份以及母子關係是否良好,沒什麼關係,他太懂這些老教授的某種癖好了,老夥計們一起有新的研究琢磨課題,那本身就是樂趣。
所以,他不用再在這裡,與李蘭表演,他不用在意周圍人的目光。
這裡,是李蘭的社會關係網,不是他李追遠的。
母親敞開了懷抱,卻沒能等到兒子的投懷。
李追遠平靜地挪開視線,他沒去拉吳新涵或閆老師的手,請他們快點帶自己離開這裡。
這兒是他的家,眼前女人是他母親,兩個老人不方便這麼做,當然,用解釋和欺騙以及強硬態度應該可以辦到,但有點麻煩了。
事情,其實可以很簡單的。
比如……跑。
然而,李蘭卻搶先了一步。
畢竟是搭臺演出這麼多年的戲友,哪怕這麼久不見,默契卻還在。
李追遠升出跑的念頭時,李蘭那裡已付諸行動。
一切都是電光火石間發生的,當李蘭發現兒子不會投向自己懷抱時,她就彎着腰向兒子小跑過來。
兩個動作銜接得很快,快到幾乎不會讓外人覺得有絲毫不對勁。
不是隻有兒子投懷一個劇本,媽媽主動跑過去抱住孩子也很正常嘛。
至於孩子,許久未見媽媽,認生畏怯了一點,亦是很好理解。
李追遠被李蘭抱住了。
男孩並不覺得奇怪,前輩畢竟是前輩。
李蘭眼角有淚水,表情拿捏得恰到好處,她右手摟住男孩後背左手抱着男孩的頭,先是對着男孩的臉親了一口。
李追遠有點想笑,她居然真能強忍着生理噁心親得下去。
自己現在的感覺,就像是被一頭死倒纏繞。
但接下來,李蘭親完後在自己耳邊的一句話,讓李追遠重新找回到以前熟悉的那種被支配和盲從的感覺。
尋常母子都是彼此的軟肋,而他們,則是互爲捅向彼此軟肋的刀。
她輕聲說:
“想知道關於那片海底的事麼?”
隨即,她放大了音量:
“來,兒子,跟媽媽回家,媽媽和你好好說說話。”
李追遠臉上露出純真的笑容,雙手也擡起來,主動擁抱住了身前的“死倒”。
少頃,李蘭站起身,對吳校長和閆老師表示抱歉,她想和自己兒子待一會兒。
這種姿態,讓吳校長和閆老師有些受寵若驚,趕忙擺手示意不用徵求自己意見。
附近有幾個江蘇籍的退休老教授邀請他們喝茶下棋,吳校長他們也馬上同意。
李蘭牽着李追遠的手,母子倆向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很多老爺爺老奶奶主動打着招呼,母子倆也很自然地迴應。
甭管他們問出怎樣的問題,回答與配合都十分得體,而且絲毫不耽擱腳下的步速。
打開院門走進去時,母子倆依舊溫情。
因爲院子很小,是聯排,隔壁院子的人站在臺階上依舊能看得到這裡。
打開內屋門,李蘭走了進去。
李追遠進來後順手關上屋門。
“咔嚓”聲響起的剎那,屋子裡的溫度,好似直接下降了好幾度。
這不是錯覺。
因爲母子倆,一同失去了人味兒。
李蘭應該是餓了,她在餐桌邊坐下後,從桌下箱子裡,取出幾個小袋子,然後將其中一塊,滑丟給坐在對面的男孩。
李追遠拿起袋子,打開,裡面是壓縮餅乾。
下午考完試就過來了,這會兒,他確實是餓了,但他不想吃這個,把餅乾放下,要留着肚子,晚上他得陪吳校長他們去吃全聚德烤鴨。
他其實沒那麼喜歡吃油膩的鴨子,可現在,卻無比期待。
男孩沒問李蘭是怎麼知道“那片海底”與自己有關的,因爲這很好調查。
自己是鄭海洋的同班同學,譚雲龍去精神病院探望過鄭海洋母親,自己又和譚文彬一起買票去山城。
飯桌上挺長一段時間裡,都只有女人一個人咀嚼的聲音。
李追遠扭頭看了一下放在那裡的熱水瓶,上頭覆着一層灰,裡面沒熱水。
他又看向水池,其邊緣位置還殘留着紅黑色澤,許久不用的水龍頭剛放水時裡面會有鏽蝕,需要多放一會兒水來排清。
李蘭也是剛回家。
李追遠雙手搭在桌面上,玩起了自己的手指,順便從記憶裡調出幾場輸給阿璃的棋,做個覆盤。
李蘭起身離桌,先走進一樓原本關着門的書房,然後走出來,她手裡拿着一個公文包,從中抽取出一份文件袋,丟給了男孩。
隨後,她又拿起水杯,接了一杯自來水喝了起來。
李追遠解開文件袋,裡面是一封調查報告,標題是《841貨輪事件調查報告》。
就是鄭海洋父母所工作的那艘船。
李追遠一頁頁地看了起來,有些地方被塗抹過,應該是連李蘭都無法接觸到的信息。
報告裡,詳細記載了這艘船過去的歷史,船員,以及走私歷史和後續餘下船員集體精神失常的情況。
飯桌上挺長一段時間裡,都只有男孩一個人翻頁的聲音。
看完了,李追遠將文件袋收好,纏線閉合後,推向了李蘭。
對李追遠而言,這份報告很重要,卻又很沒用,因爲它沒記錄海底的事情。
李蘭沒急着去拿回文件,而是又從公文包裡掏出一份,放在了飯桌中間,連同這份文件的,還有一小沓空白報告紙以及一支筆。
李追遠站起身,將第二份文件袋拉到自己跟前,解開,掃了一眼標題:《豐都詭異現象調查報告》。
文件被抽取過,不是很厚,而且有色差,應該是多個年代的彙總。
李追遠沒翻第二頁,而是將這份文件先放在一邊,緊接着再次起身,將那一沓報告紙拖到自己面前,拿起筆,開始寫下鄭海洋母親對自己描述過的海底經歷情景。
李蘭的秘書徐阿姨先一步來問過鄭海洋母親,但在出結果前,她就離開了。
所以,這一段,只有自己知道。
李蘭顯然不是徐阿姨那種笨蛋。
寫完後,李追遠將兩張報告紙撕下來,推向了對面。
然後,飯桌上,女人拿着報告紙,男孩拿着文件,一起快速閱讀。
李蘭先看完了,她將手中的報告紙放下,閉上眼,指尖輕點桌面。
李追遠也看完了,原來,豐都歷史上發生過這麼多起詭異事件,這些事件只會零星存在於本地人的茶餘飯後的談資裡以及老人模糊不清的回憶中。
年代,是湮滅痕跡的最好工具,哪怕現在重新再去調查,也無法再得到如此夯實詳細的報告。
有句話說得好,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起錯的外號。
鬼城,之所以叫鬼城,的確是有其道理。
圍繞在它身上所發生的超自然現象,似乎也秉持着一種特有的規律。
陰福海的葬禮,是李追遠親自坐齋主持的,四鬼擡棺的畫面,他更是親眼目睹。
《抱朴子》中所記載的陰長生以及他口中所說的那些“道友”是否真的還在,李追遠無法確定,現在可以確定的是,鬼城依舊保有一種獨特的……
可以稱呼爲儀式、規則,再冷冰冰一點,也可以稱呼爲活人看不見的運行邏輯。
他的記憶力很好,如果自己成年後再去豐都鬼城探秘核心,那這份報告裡所記錄的東西,會幫自己節省很大的時間。
亮亮哥說過,鬼城所餘的時間,並不多了。
李蘭又從公文包裡拿出了一份文件,然後再次甩給了男孩。
李追遠打開文件袋,文件第一頁標題:《集安572人防工程調查報告》。
男孩將文件用力攥住,原本一直保持平靜的神情,此刻終於無法維繫。
他開始感到恐懼和茫然。
集安附近,滲水嚴重的人防工事,調查中遇到的高句麗鬼影。
這些,是在萬州縣城夜晚的夜宵攤上,羅工對他們講的故事。
李蘭爲什麼會特意把這份報告丟給自己?
《841貨輪》和《豐都詭異》,這兩份報告是有具體線索可以指向自己,要麼是自己接觸過要麼是自己去過,都能查得到。
但夜宵上喝着豆奶吃着烤魚時的聊天內容,又是怎麼流傳出去的?
羅廷銳說出去的?
還是說羅廷銳被調查後做了彙報?
不,以羅廷銳的身份,李蘭做不到這一點。
而且,亮亮哥說過,他們近期纔剛忙完萬州的那個項目,羅工也一直在項目上主抓着進度。
可要不是羅工那裡泄露出去的,就只有是當時在場的其他人。
薛亮亮、譚文彬、潤生。
李追遠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冷汗自額頭上滲出。
他想要去分析到底是從誰那裡泄露出的消息,可這麼做的前提是,摒棄所有感情因素干擾,用最冰冷理性的思維去平等對待每個人。
放在平時,這其實不算什麼嚴重的事,甚至都能說是小事一樁。
但問題是,現在他面對着李蘭,他一直在強繃着。
任何一個小小的破口,在這個時候,都可能引發決堤。
許久未曾犯過的病,在此時漸漸有些控制不住了。
李蘭看着自己兒子此時痛苦發白的臉色,她臉上不僅沒擔憂,反而嘴角還略微牽扯出了些許弧度。
彷彿是在看着一個拼命往自己身上披裹着衣服本質上卻仍是一絲不掛的小丑。
她開口了,這是母子二人回家後,第一聲交流。
因爲同病相憐,所以才更懂得如何讓伱徹底犯病。
她說道:
“是你最親近相信的那個人。”
李追遠腦海中瞬間浮現出阿璃,自己的所有事,都和阿璃講述過。
瞬間,他平靜了下來。
李蘭眼皮微垂。
男孩攤開自己的右手,看着那早已消失不見的傷痕,記得當初,這裡有五個指甲刺入後所造成的傷口。
那晚,女孩扒開自己掌心,看見自己自殘的傷痕,決絕地轉身離開。
第二天,她就坐回屋內,腳踩着門檻。
是我最親近相信的人泄露的消息,阿璃告訴柳玉梅,柳玉梅再通過她的關係向上彙報?
邏輯上似乎能說得通,
前提是阿璃得能說話。
“呵呵……呵呵呵呵……”
李追遠笑了起來。
本以爲高深複雜的難題,卻截止在了一加一等於几上。
有理有據的鋪墊,母子單獨在一起的氛圍,這世上最鋒銳的匕首,是在真實包裹下的謊言。
李追遠擡起頭,看向坐在對面的李蘭。
你不該多那一句嘴的。
你以爲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實際上是遞出了那根繩。
你剛剛那句話,其實暴露了你的底牌,《集安人防工程報告》,是你抽出來,打的概率牌。
你無法讓羅工主動接受審訊彙報,但你能夠看到羅工的工作簡歷,也能通過羅工後續的一些動作,發現他對人防工程裡高句麗鬼影有着極深的執念。
你應該還看到了庸國地宮的報告,你覺得羅工大概率會跟我們說起這件事,因爲自己現在還是羅工的學生。
至於是否真的說了,你不知道。
你拼概率的這張牌,我要是真的沉浸去思考到底是誰故意走漏彙報了消息,纔是真的步入了自證陷阱。
李追遠沒急着說話,只是撕下一張報告紙,擦拭起額頭上的汗。
然後,再次拿起筆,開始寫下關於“朱昌勇”的事,這部分譚雲龍應該早已彙報過,但前面那段鄭海洋一家三口嘴裡爬出烏龜的事,譚雲龍並不知曉。
將寫好的報告紙推向李蘭後,李追遠拿起《集安572人防工程調查報告》。
沒錯,羅工說他彙報過了,可上頭卻沒再對他進行反饋,因爲羅工所彙報的“夢”,在這一衆彙報裡,顯得很普通。
在羅工他們抵達前,在工程滲水前,其實就已經有人死了。
羅工他們來了後,那次遺落在裡面沒能出來的人,也有不少,羅工本人能活着出來,都屬極爲幸運的了。
山裡,是真的挖出了東西,不是墓,不是祭壇,不是地宮,而是……
最後一部分的結論報告缺失了。
不是被李蘭藏私,而是李蘭也不知道,或者說,完整的報告,她無法帶到家裡。
但結論報告看不看其實也無所謂,因爲還是基於排除法的猜測。
以後自己去就是了,他對高句麗文化並不感興趣,但對羅工的“白月光”,很好奇。
那晚羅工在講這段經歷時,他就聽出來羅工做了部分隱瞞,現在結合這份報告,更是佐證了自己的這一判斷。
好了,交易結束。
李追遠站起身離開座位,他沒向門口走出去,而是走到桌臺邊,將燒水壺拿起來,來到水池邊沖洗了一下里面,再接上水,放回去插上。
水在燒的同時,男孩還拿起桌臺邊的抹布洗了洗,然後仔細擦拭了水池邊緣的污漬,最後,把帕子又洗了一遍疊放在水池邊。
這時,燒水壺裡的水也燒開了。
李追遠走向李蘭,伸手拿起李蘭先前喝自來水用的水杯。
李蘭一直看着他的舉動,神情平靜。
但她的雙手,卻已隱沒進風衣袖口中。
李追遠將開水倒入杯中,再將杯子捧起,先放在自己面前用嘴對着輕輕吹了吹:
“呼……呼……呼……”
最後,男孩將杯子端向李蘭,臉上掛起純真關切的笑容,脆聲道:
“媽媽,喝熱水。”
李蘭的身體開始輕微顫抖,呼吸變得急促,脖子處青筋畢露。
來啊,
互相噁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