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飛船從創世島的機場上起飛時，鐵星的太陽剛落下地平線。他們飛越大海，進入大陸上空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在飛船上，M和奎宿對着飛船的大屏幕思考。屏幕上是地圖，上面標着茸星人出現的三個地點。任何人都能發現三個地點在一條直線上，而且都是在水邊：起點是創世島，第二個地點是沛湖，第三個地點是夜珠城。木宇留下的資料那麼少，漫長的二十年過去了，事情的具體經過是什麼？希望事情單純一點，不要那麼麻煩。
M本來並不認爲茸星人的到來是好事，但當奎宿樂觀地說尋找三個外星士兵是件光榮的事情時，他有段時間也在考慮，在見到那三個在鐵星生活了二十年的茸星人時要說些什麼話。但現在已經沒有必要考慮爲他們舉行見面會了，現在要做的僅僅是尋找他們的遺物。他曾感到短暫的尷尬，但隨即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意義更重大了，因爲可以通過找出茸星人的死亡原因來找出茸星人的弱點！這是目前最有價值的情報。一羣赤手空拳的鐵星猿就可以消滅一個外星士兵！想到這裡，他振奮起來。
M看一眼奎宿，發現他和自己一樣躊躇滿志。看樣子他也想到這一點了。
在沛湖城下飛船後，M覺得這裡比創世島更冷，而且似乎要下雨了。他們把茸星人屍骨留在飛船裡，在機場的一個餐館吃了晚飯，再租了一輛很大的車子，去城市另一邊的郊區找一個叫銀角的鐵星人。根據木宇留下的資料，茸星人在沛湖的死亡事件與他有關。
車主本人不在車上，M在裡面刷卡，錢直接彙集到車主帳號裡，這樣役臣就可以駕駛它朝目標地點駛去。役臣儲存有全鐵星每一個角落的地圖，而且隨時更新。它在任何時間都知道整個鐵星上一共有多少條道路在修建，哪些道路正於今日完工，因此把它放在任何地方它都不會迷路。它還可以通過搜索相關數據庫，可以在任何時候查知任意一條路的兩邊住着什麼人家。因此它不管去哪裡，都能像回自己家一樣熟門熟路。役臣按M的命令，接通天空城的數據庫，在整個鐵星的罪犯資料中搜索銀角的姓名、詳細住址、工作等資料。但可惜的是，數據庫裡的資料也不詳細。這是一個不引人注意的人物。
道路兩旁，一些鐵星人和他們的機器人在田地裡勞作。這讓M想起以前在地面上的時光。他在戰爭島上呆過三年。戰爭島是個好地方，那麼大一個島，只住有十幾萬名軍人，相對鐵星其他地方可以說是人煙稀少。戰爭島上的軍人除了訓練外，還必須自已種植植物以滿足食物需要。M在戰爭島時就親手種過植物。
田裡矮小的機器人正趕在雨前採摘莊稼果實，它們的主人也在和它們一起辛苦工作。這些機器人常不分晝夜地幹活，但下雨天除外，因爲廉價的低級機器人不能淋雨。對許多鐵星人來說，使用機器人後，工作並沒有變得更輕鬆，因爲雖然效率提高了，但是要做的事情也同時增加了。在鐵星地面上，莊稼長得很矮，枝葉也多，果實又太小，人們還要爲施肥、殺蟲、收穫忙得不亦樂乎，還要擔心冷空氣災害，所以獲得一點糧食是很不容易的。鐵星地面的人口在兩千年時間裡未經災難就減少了二十多億，原因就是受到了食物數量的限制。而天空城農業區的植物完全不一樣，許多植物只有兩三片葉子，卻可以結出一個巨大的果實，單位面積產量是地上的十倍以上。
車子穿過城市時，M感到寒意襲人，他打開車內暖氣。他朝車窗外看去，城市是黑色的。路面鋪着純黑的太陽能電池。來往的車子也用太陽能電池做車皮。路上行走的鐵星人的衣服也是黑色——但爲交通安全起見，這些人的衣服又有發光裝置。路兩旁的高樓也鋪着電池，通體漆黑，只有輪廓處纔有明亮的線條，好讓人識別它們的位置。但若是進入大樓，打開其中一扇黑色的門，察看鐵星人的室內生活，就會吃驚地發現屋內燈火輝煌。城市的黑色簡直讓M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乘坐的車子是穿行在漆黑的太空中。只因爲來往行人衣服上的發光裝置，以及沉重的重力才提醒他現實——這是在鐵星地面，而不是在外太空。
由於到處都是黑色的太陽能電池，鐵星地面的城市給人的印象總是黑色。鐵星離恆星比較遠，大氣溫度不高，因而陽光十分寶貴，地面的人們就使用這種高效的電池爭奪陽光的能量。即使在陽光燦爛的白天，普照大地的陽光也並不能給城市增加熱量和光亮，陽光如同照進深淵裡。
當車子穿過城市到郊區時，溫度似乎升高了些，沒那麼冷了。車子最後駛進一條街道，停在一幢破敗的房子前。役臣說：“銀角的家到了。”他們下了車，街上無人。大概是因爲寒冷而都躲在家裡。
他們下車打量這房子。門緊閉着，門口堆着一大堆很長時間沒有人動過的廢舊物品。M在頭腦裡想了一個檢查環境安全的命令代號，他後腦骨上的芯片把這個命令代號發送給役臣，役臣得到這個命令代號後，肩上的燈亮了，向它的主人表示它收到命令並開始執行相應的任務——搜索環境中的危險因素。這一過程發生在思想的一瞬間，無須用語言表達出來。與此同時，斧頭肩上的燈也在閃爍，可知奎宿也在搜索環境安全。
檢查環境安全，通常是用超聲波檢查建築結構。很快，役臣發出的文字信息在M的視野中顯示出來：“環境安全；有一個鐵星人在樓上，此人危險指數爲零。”M減少了緊張感。既然環境安全，那就不必細究了，自己上去找這個人吧。身邊的奎宿看起來心情也輕鬆，他也得到了環境安全的信號。
奎宿上前敲門，沒人應。他輕輕推開門進去。屋內很安靜，兩人四處張望，檢查了一樓大廳和兩個小房間，沒有人。他們又從客廳的樓梯上到二樓，兩個電腦人也跟上來。樓梯的頂頭是一扇房門。他們推開這房門進去繼續檢查。電腦人也跟着進來靠牆站着。沒有命令，它們不會做任何事情，甚至不會提醒主人房間裡的人在何處。M看到房間內有一長椅，長椅上是一堆靜止的破舊衣服。牆下有臺一條腿的低級機器人，而且它已經“死亡”了，它肚子的外殼鏽得破了個大洞，肚子裡面的零件也鏽了。它的一條腿被拆卸掉了，很可能是安裝到另一個機器人身上去了。他們沒有發現電腦人所提示的那個鐵星人。
忽然有人從長椅上那堆衣服裡發出一句問話：“四位先生，你們有什麼事嗎？”然後，從衣服堆裡鑽出一個瘦小的年老的鐵星人。
“你是銀角嗎？”雖然老人的出現出乎意料，但奎宿對自己的小小的失誤並不太在意。
“是的。”
“我們來自天空城，找你是爲了調查一個鐵星猿的事情。據我們所知，二十年前你殺死過一隻鐵星猿。請你跟我們詳細地講一下細節。”
“當然可以，只要我記得。這兩位先生是電腦人？”銀角盯着兩個電腦人衣服上電腦人字樣，但不相信它們是機器人。對於銀角這種人來說，電腦人只是傳說中的東西，平時是很難見到的。
“是的。請把這頂帽子和這隻護腕戴上，它們是測謊用的。只要你說謊，電腦人就會響。希望你誠實地回答我的問題，這件事情的真相對我們非常重要。”
銀角邊戴上測謊儀器邊說：“能見到從天上來的人，還有兩個電腦人，我真是榮幸萬分。我是不會對你們說謊的。那時，我還是個漁民。有一天傍晚，我從沛湖駕船回岸上，在水邊看到一個沙坑。沙坑裡浸着團黑東西。當時天黑了，看不清楚。等我走近看清楚時，我就高興起來——我現在都很高興，因爲那不是一個鐵星人，而是隻動物。我到坑裡去把它翻過來，它已經死了。然後我把它和魚一起帶回家，叫來幾個朋友們過來，把它吃了。”
M看看接收電腦人，謊言警報並沒有響。
奎宿驚訝地叫道：“什麼，吃了？”
“是的，我們把它吃掉了！”
“你怎麼想到要吃掉他呢？”
“難道你不知道嗎？現在的鐵星上太冷，動物都死光了，肉食是非常稀少昂貴的。這個白來的機會誰也不能放過，而且不能獨自享用，必須叫來最好的朋友們分享。其實我自己當時在廚房裡忙碌，出來的時候發現只剩下湯了，肉都被朋友們吃了。雖然我最後只喝了兩口湯，但味道真難忘啊。二十年了，還沒忘記。現在年老失業，連那臺機器人都沒錢維修，另一條腿卸下來換錢給我治病了，可憐的它一條腿站在這牆下十三年了。我現在每天都靠慈善度日。買不起衣服，只好把所有衣服蓋在身上。我剛纔還在想，怕是活不過今年了。”
“你們，吃掉它的詳細過程是怎樣的？”奎宿問。
“你是說宰殺過程嗎？還不是跟其他動物一樣，沒什麼特別的。”
“那個動物留下什麼遺物沒有？”
他頓了一下，“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誰會保存那些東西呢。”
“你在說謊。”斧頭對銀角說。
奎宿爲了減低工作難度，拿出一張機票給他，說：“電腦人認爲你在說謊。它留下的那些東西對我們非常有用。如果你給我們，可以得到一張去天空城的機票，機票包含了途中食宿。這個機會可不是經常能遇到的。”
這個人看看可以測謊的電腦人斧頭，再接過那精美的機票。把機票看了一番後，他激動地叫嚷道：“這是真的嗎？沒想到這輩子還有機會上太空去。我記得能到外太空去一趟是我童年時的夢想。後來爲生活所迫，我放棄了。想不到現在可以實現！而且我聽說天空城非常溫暖和富有，上面的人不會受冷和捱餓。真的是太感謝你們了！”
他收好機票，回身從那堆衣服裡取出一件舊皮衣，又揀出一雙舊手套，交給奎宿：“只有這些了。其餘的當廚衛垃圾處理了。對了，我還想起來，那頓美餐後不久，有個人也找上門來，叫我好好保留這些東西，以後有人找上門，說不定可以賣個好價錢。我想就是今天吧。”
“什麼人來找你？”
“來自創世島，這個人很窮。想買走它們又出不起價錢，不過我看他其實也不是很想要。”
測謊器一直沒有響。
M在一旁，很想問皮衣質地如何。但因爲役臣與天空城有實時傳輸，這種問題會引起尷尬，所以就沒有問了。
奎宿把手套交給斧頭：“檢查毛髮的成份。”斧頭用一根手指靠近手套，一會兒，它對奎宿說：“無法檢測皮毛成份。”
M和奎宿都有點吃驚，他們是第一次碰到無法檢測成份的東西。正在奇怪時，斧頭髮出一陣吱吱聲，然後是翻譯：“不用檢查了，這就是我們同伴的遺物。那些皮毛遇到探測射線就融化成另一種形態，把能量都吸收了，停止輻射後又變回毛髮狀態，因而你們的設備無法檢測成份。這種變形的功能是防止宇宙射線傷害有機體。直接把它帶回來吧。謝謝你們的工作。”外星人很有禮貌。
這種隔絕輻射污染的物質，鐵星人也知道，但只能在實驗室裡生產出很少的一點，非常昂貴，沒想到在茸星人皮毛上就普遍存在着。
兩人帶走了遺物，告別銀角。車子駛上沛湖岸邊的大道。大道有一條支路，是一段兩百米長的短坡，盡頭是一個臨湖的斷崖。車子在役臣控制下拐進這條支路加速，同時車身向內收縮以減少空氣阻力，又變出兩對翅膀，後面噴出尾焰。當它高速離開支路的盡頭時，它已經從一輛大車子變成一架小飛機，在斷崖盡頭的沛湖湖面上飛翔了。小飛機往一百公里之外的夜珠城飛去。第三個茸星人就住在那裡。
雖然離夜珠城還有一百多公里，但是他們在飛船上可以看到夜珠城的標誌。那是夜珠城上空兩千米高度一個小小的人造太陽，在一百多公里外看起來，像是一顆最亮的星星，它在夜間爲城市投下淡淡的光亮。但除此之外，夜珠城與其他城市一樣，到處都鋪滿了太陽能電池。
很快，他們到了夜珠城，飛機降落在一條公路上，變回車子繼續行駛。在黑暗中，車子在市內一所房子前停下。此時已經是深夜。人們在這冷夜裡很少出門，偶爾出門的人也被冷風吹得縮成一團。
房子主人是尤薩。尤薩非常反感兩人將他叫醒，並不買賬。但當奎宿向他介紹自己身份及任務，告訴他可能爲此擔當重大責任時，才很配合地戴上測謊儀，回憶往事。
二十年前他也以養魚爲生。那天傍晚，他一個人乘船去水上，還沒開始幹活，就看見水上漂着一團黑色的東西。他把船劃上前，用漿撥動一下，乃是一隻鐵星猿。他把它撈上船，發現它只是昏過去了。他於是把它帶回去，關在一個小房間裡，它醒來吐了很多水。他送一些食物給它，它不吃，張牙舞爪，大喊大叫。他把自己的槍拿來恐嚇它，結果它更加激動，到處張望，試圖從房間裡出來。他慌了，把槍給了他的機器人大力，“要是它從房間出來就開槍！”當晚自己就睡在客廳裡，讓另一個機器人聰明呆在自己身邊守着那個房門。半夜，他被“怪物出來了，怪物出來了”的聲音吵醒。原來是聰明發出的警報。它原地不動，只是用手指着小房間門口。在房間門口，鐵星猿已經把大力撲倒在地，槍被丟在一邊。他急忙命令聰明“過去幫助大力！”得到命令的聰明衝上前去，直接從地上撿起槍，朝它頭部開了一槍。尤薩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這是命令不夠詳細的過錯——他沒有說明不能傷害鐵星猿。槍聲驚動警方，次日警方調查此事，對他作出處罰：因過失殺死受保護動物罰錢若干；因違反機器人管理法，讓機器人行兇，大力和聰明被警方修改部分程序後放還。
尤薩告訴M，這隻猩猩被警方帶走了。兩人來到警察局，得知鐵星猿屍體在事後被人買走。M讓役臣進入天空城數據庫，搜索買者資料，發現此人住在附近的智都，名叫突刺，在當地一個規模不大的機器人公司工作。
兩人馬不停蹄趕赴智都。鐵星沒有月亮，夜空除了星星外再也沒有其他光源。我們或許由此可以作一個猜測，那就是鐵星人的眼睛可能非常大，能適應黑暗的夜間，有利於他們在一顆沒有月亮的星球上生存，同時這也可以解釋爲什麼鐵星允許使用這種太陽能電池，可能是因爲他們習慣黑暗了。
當黑夜還剩三分之一的時候，他們來到智都。要進城，他們必須經過一座高架橋。這段高架橋上，安裝了大功率的路燈，路面也沒有鋪太陽能電池。路燈把這段路面照得耀眼。幾乎可以說，這是鐵星上唯一被路燈照亮的路段了。因爲一般情況下，由於鐵星上的車子都是自動駕駛，且路面鋪着太陽能電池，所以道路兩邊是沒有路燈的。凡是鐵星人都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路燈真正要照亮的不是路面，而是在路邊殊死搏鬥的幾隻猛獸。猛獸來自鐵星傳說中最兇猛的動物，其中也有小角獸。它們的眼睛都是鮮紅的。發起攻擊前的怒吼和被咬到後痛苦的嘶鳴震耳欲聾，攝人心魄。當它們的皮肉被對手撕開，血水流過之後，可以看到在路燈照射下閃閃發亮的金屬骨骼。
任何鐵星人都會覺得這場景很震撼。車子轉個彎，又可以看見一條几米長的離水的魚。它看起來奄奄一息，大嘴巴一張一合，誰都知道它需要水。它自己也彷彿覺得水就在不遠的地方，只要再努力一下，就可以跳入水中，因此它只要積蓄了足夠的力氣，就要跳躍一下。但它最後還是落到那乾燥的土地上。在路燈的強光下，它沉重的身軀把地面打得塵土飛揚。它永遠都是心有不甘的，躺在地上的它總是不斷地在重新積蓄力氣，準備再跳躍。這條機械魚在這裡掙扎的時間有兩千年了，和前面那些動物在此拼殺的時間一樣長。當它的腮張開時，可以看見裡面有燈在閃爍。
這些人造動物在此拼殺和掙扎的場景就是智都市的標誌，它是智都爲了顯示其在人工智能和仿生學上的造詣而設計的。
智都是鐵星著名的人工智能之都，一個與天空城齊名的地面城市。要是問一個普通的鐵星人，什麼是鐵星人科技的代表？他們都會說，當然是天空城。再問，第二能代表鐵星人科技成就是什麼？所有的人都會指出，是智都。天空城形成了自己的社會規則，鐵星地面的社會規則在天空城是不適用的。智都同樣如此，別地方的規則在它這裡不一定有效。智都人的口頭禪是：“我們這兒的規矩跟別處是不一樣的。”
據役臣的搜索，這個要找的人跟奎宿一樣非常喜歡參加機器人格鬥比賽。這讓奎宿很感興趣。他通過斧頭調來有關此人的資料，研究後得出的結論是，這次恐怕比較麻煩，而這也是鈦輝要他們兩人結伴來到地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