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爲愛而死,爲愛而生

這幾日路上,燕離一直神色恍惚。

我打趣他說:“燕離難道你跟三……跟唐思情根深種,他走了你才這般難過?”

燕離白了我一眼,說道:“笑不出來就別勉強自己,也不怕太難看嚇着到孩子。”說着,抱着豆豆坐到馬車另一頭去。

喬羽輕咳了兩聲,師傅回頭看他,輕聲問道:“要喝點水嗎?”

喬羽猶豫了下,點了點頭。

說起來……我一直以爲唐思跟喬羽不對盤,看到喬羽受傷的時候,唐思卻是震怒得殺性大發,一手一個人頭,一路踩着屍體,真是嚇人呢。

喬羽昏迷的時候,唐思跟着燕離去了閩越採草藥,整個月裡精神都有些萎靡,也不知是累的還是擔心的。但想來唐思對喬羽跟對我差不多,打是親罵是愛……他若知道我這般說,肯定會氣得掐我的腰的。

唐思……他現在,到唐門了嗎?

路上,不會出意外吧……豆豆“哇”的一聲哭了,燕離抱着她低聲哄着,我爬了過去,把豆豆抱回懷裡,囁嚅道:“不是又餓了吧?”

“不會,剛纔吃過呢。”燕離說。

“難道是尿溼了?”我掀開看了下,乾的。

豆豆還是哭個不停。

之前豆豆哭的時候,唐思都有辦法哄她。他說小孩子無聊了,便做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哄她玩。“叮叮噹噹”地掛在她牀頭響着,拉一下,就會轉上好久。豆豆看着那個叮噹響的輪盤就不哭了。

我擡頭問燕離:“那個輪盤呢?”

燕離從行李堆找了好一會兒,找到了,拎到豆豆麪前,拉了一下牽引索,卻沒有動。

“壞了。”燕離嘆了一口氣,只有自己拿着轉。

豆豆還是抽抽搭搭的,師傅心疼地抱了過去:“乖乖,別哭了。”

幾個男人笨拙地哄着孩子,卻不像唐思那樣,會扮鬼臉,會抱着她飛來飛去,會帶她盪鞦韆,會哄她睡覺……途經漢郡的時候,我們低調地找了個驛站住下。

驛站老闆大概是見我們一行人富貴模樣,招待得極其熱情,介紹起當地特產滔滔不絕。

到晚飯時,又要介紹他們的名菜。

“我們漢郡的辣椒是一等一的,菜都是辣的,麻婆豆腐是遠近聞名啊!”

我頭也不擡地說:“點個麻婆豆腐吧,三兒愛吃。”

桌上頓時靜了一下。

我忽地想起唐思不在這裡了,便改口說:“算了,不用了,我們都不吃辣,還是清淡點吧。”

“辣好啊!這位客人,不吃辣是人生一大損失啊!正所謂酸甜苦辣鹹,浮生五味缺一不可啊!”

師傅是酸的,二哥是甜的,四兒是苦的,三兒是辣的,小五是鹹的。

少了一味了。

算了,我本就不愛吃辣,只是剛好是他罷了。

“不吃辣,來點清淡的。”我淡淡地重複了一遍。

老闆尷尬了一下,點頭說:“好好好,清淡的。”

豆豆先前吃飽了,眯了一小會兒,這時候又精神了,睜大了圓溜溜的眼睛盯着我,我笑眯眯地伸出食指撓她的下巴:“看什麼呀,看什麼呀,娘好看嗎?”

桌上一片死寂,沒有三兒和四兒鬥嘴,無趣了許多。

豆豆嘴裡發出意味不明的“啊啊”聲,伸出溫軟的小手來抓我的手指,我捏着她的小手細數她手背上的肉窩窩。

一,二,三……四……菜很快送了上來。

可能是這裡的廚師不大會做清淡的菜,味道平平,師傅和喬羽都不挑食,照着平時的飯量吃,燕離卻只動了幾下。

我睨着他道:“是挑嘴了還是犯了相思病,茶飯不思了?”

燕離冷笑一聲:“你自己犯相思病了,別總往別人身上推,心虛什麼呢?”

“誰心虛了。”我支吾了一聲,不與他鬥嘴了。

夜裡一人分了一間房,豆豆跟我睡。到了半夜,聽到燕離房裡還有聲響,我便和衣起身,敲了他的房門。

“喂,大半夜不睡,你到底怎麼了?”

門開了,燕離的牀鋪整整齊齊,顯然沒睡下,我看着他一臉壓抑的怒火,眼中閃過一絲掙扎,頓時有些驚詫。

“你這兩日怪怪的。”我老實說,“這麼晚還沒睡,不是你的風格。”

“你不是也還沒睡。”燕離冷然道。

“我……”我一時語塞。

“進來。”燕離扔下這句話,便轉身進了屋。

我莫名地看着他的背影,還是跟了進去。

“燕小五,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我盯着他的眼睛問。

燕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掙扎了許久,問我說:“如果我瞞了你一件很嚴重的事……你會怎麼樣?”

我微笑道:“那就要看有多嚴重了。不如你說出來,我幫你判斷一下有多嚴重?”

“嚴重到會死人。”他立刻答道。

“誰會死?”我笑得不怎麼輕鬆了。

燕離又閉嘴了。

“喬四的身體還好吧?”我斂了笑意。

“他沒事。”燕離嘟囔了一句,“就是他沒事纔有事。”

我正色道:“你最好說清楚一點,否則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除非你能瞞我一輩子,要不然,後果自負。”

燕離看了半晌,最終嘆了一口氣:“罷了,既然讓你進來,就沒決定再瞞着你了。”

“李瑩玉,我的身份,也該告訴你了。”

“身份?”我愣了一下。

“我……就是二哥信任密宗宗主的理由,這件事,我也是到九月九日,起事成功後才知道的。”

“宗主,是我的親生父親。”

我呆了好一會兒,又細細看了燕離的眉眼,恍然想起我和唐思說過的話。

“那人看上去像腦子被門夾過的。”

“我覺得那人挺眼熟。”

“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

“笑起來的樣子,跟你挺像。”唐思接道,“看似良善,包藏禍心。”

“所以,你這是在跟我打情罵俏嗎……”

唐思……我按捺下心中的黯然,想起那時的話,如今看來,不禿與燕離,確實有三分相像。以燕離、陶清還有我三人的關係,陶清確實有理由相信不禿。

“那你爲何沒有留在閩越?你們父子相認,如此聚散匆匆?”我疑惑問道。

燕離垂下眼,黯然道:“在我心中,義父義母便是我親生父母,從未想過有一日會見到自己生父,而且山中那幾個月……他竟一直瞞着我。”

那時不禿看着燕離的眼神,確實與看我和唐思不同。如此算來,他是我的公公,我卻與他稱兄道弟,難怪陶清聽我說我和不禿是好朋友時,臉色那麼古怪。

“他顛覆藍族政權,原是爲我母親報仇,也是希望我能繼承這個位置。我對他說,我無心貪戀權位,說了許久,終於說服了他,讓我歸陳,只是讓我每年去見他一面。”

我們幾人,大多無心權位,重感情,渴望歸於平淡。

“他是你的生父,每年見他一面,確實應該。”我說,“不過跟人命又有什麼關係?”

燕離咬咬牙,彷彿下定了決心,說道:“喬四重傷,本是回天乏術,但我想到密宗有三門秘術,幾乎可以肉白骨、活死人,便回去問他治療之法。他告訴我,要讓喬四徹底復原,只有動用密宗的金蠶王,輔以秘術施針,暢通經脈。金蠶王養於毒蟲谷,是蠱王,百里之內幾乎無蛇蟲敢近。我和唐思說過此事,便讓他與我聯手捕獲金蠶王。只是金蠶王實乃古怪之物,欲激發它的藥性,就必須以人爲宿主,用人血做引,宿主強,則藥性強,一旦金蠶王吸食完宿主血液中的精華,則……宿主的血,會盡染金蠶毒,第一次毒發後,連續七日不斷,而後……身亡。”

聽到此處,我的手心已然發涼了。

燕離後面要說的話,我能猜到,但是不敢去猜。

“宿主,是誰?”我顫着聲問。

“我本想請父親在密宗中找個人。但是金蠶王吸食血液時劇痛無比,而宿主不能有絲毫牴觸,須心甘情願……助它吸食。要讓一個高手心甘情願爲陌生人去死,只怕太難,一時之間找不到,卻料不到……唐思他……”

“他是宿主。”我木然道,“所以那陣子……他看上去精神很差,常常見不到人。”

“金蠶王每兩天要吸食一次鮮活血液,那種劇痛,很難緩過來。”燕離垂下眸,低聲道,“我並不願用唐思的命來換喬羽的,但當我發現時,他已經被金蠶王咬傷了,一旦被咬傷,毒素便已經入體,在沒有回頭路了。”

“喬羽醒來的那天,是唐思毒發的第一天。”所以那天,叫了許久,燕離遲遲不來,而唐思,直到最後也沒有出現。

他在我面前,掩飾得那麼好。

我只當他是爲喬羽的傷勢擔憂,卻沒有料到……燕離擡眼看我,沉重道:“今天,是第五天。”

離開驛站時,我一直想着燕離的話。

其實那些話,即便他不說我也該明白的。

“我與她分別個三五十年,待她對我的記憶淡了,再與她說起唐思早已死了,屆時她聽了,若感情深的話,流兩滴淚,若不深,說了句哦也就罷了,總歸不會太難過。也別告訴她我是怎麼死的,反正江湖多災難,刀劍無眼,許是哪一次跟仇家遇上的時候就掛了也說不定了。反正……別告訴她,我也不想再見到她了。”

不想再見個鬼!

我李瑩玉是倒了幾輩子黴才攤上這麼幾個怪物,愛上這麼幾個蠢蛋!倒真是胸襟開闊,能爲情敵去死,夠熊啊!

唐思,你這個王八蛋!

你要是敢死!我一定鞭屍!

我從來沒有哪一刻如現在這般希望他出現在我眼前,至少希望他如之前所言回了唐門,如果在唐門沒有看到他,天下之大,我又該去哪裡找他?

唐思……唐思,求求你,不要躲着我……一日一夜,跑死了一匹馬,扔了一錠金子,換了一匹繼續疾奔,到達唐門時已經是七日中午了。

身下的馬在我跳下之後不久便倒下了,我用力拍着唐門的門板,大聲叫:“開門!開門!踢館了!”

不多時便有人將我包圍了,幾個人見過我,愣了一下,我忙問道:“你們少……唐思回來了嗎?”

那幾人面面相覷,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回答我。

我氣急道:“快說啊!渾蛋!”

聞聲趕來了唐門門主,唐思的哥哥唐鏡,還有挺着肚子的陶嫣。

陶嫣一看到我,眼睛亮了,甩了唐鏡朝我扭來。

“小玉玉,你來看我了嗎?”陶嫣瞪了左右人一眼,“還不退開!她是我哥哥和小叔的內人。”

左右人愣了一下,退開了。

我顫抖着抓住陶嫣的手:“陶嫣,唐思回唐門了嗎?”

陶嫣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隨即笑道:“今天早上剛走呢。昨天來看了我們,吃了頓飯就走了,你們怎麼沒在一起?”

“他說去哪裡了嗎?”我緊張得渾身顫抖。

陶嫣摸了摸我的額頭,奇道:“你怎麼一直抖?病了嗎?”

“他到底去哪裡了!”我爆發出一聲怒吼,眼淚掉了下來。

陶嫣被我嚇着了,愣愣地看着我。

唐鏡上前,代她答道:“唐思沒有說去哪裡,只是說,隨處走走。應該走不遠。”

走不遠……“他往哪個方向去?”我看向唐鏡。

唐鏡搖了搖頭:“他沿着這條路走,去了哪裡,我就不知道了。

唐思出什麼事了嗎?”

我咬牙搖頭,扯出一個笑容:“沒事,我們只是……吵架了……”

現在還不能告訴他,唐鏡那麼疼唐思……陶嫣拍着胸口道:“嚇死我了,夫妻吵架牀頭吵牀尾和,你這個樣子我還以爲是死人了呢。”

唐鏡攬了她一下,低喝道:“胡言亂語。”

我慌亂地四下掃了一眼,說:“能不能給我一匹馬?”

陶嫣驚道:“你竟跑死了一匹馬?你從哪裡跑來的?”

我沒有回答她,從場中牽了一匹馬,隨手扔了張銀票,便沿着來路奔馳而去。

陶嫣在身後大罵:“李瑩玉,你竟然扔銀票給我!你把我當什麼了!”

唐思……他到底去哪裡了?

如果早一刻到,或許就能遇到他了。

如果錯過這一次,下一次見面,大概就是來世了……不不不,他不會有事的!

我咬破自己的舌尖,提起精神,告訴自己他一定不會有事。

跑到了十字岔道,我勒住了馬。

天下之大……我該去哪裡找他……我茫然看着前方,心口又一次痛了起來。

“唐思……”我攥緊了繮繩,到這時,眼淚終於開始掉下來。

想起我與他初遇,他罵我小賊,一出手就是暴雨梨花針,我正生着病,又被迫落了水,凍得大病一週。

第二次見他,趕上唐門內訌,他被圍攻,我無辜受了牽連,幾乎是揹着他走了二十幾里路。他不思感恩,一路上對我又罵又鄙視,也是我這般好脾氣才能忍着他。

第三次見他,他百般推脫與陶嫣的婚事,我在唐門騙吃騙喝,纏着他說東說西,他一臉不勝其煩的模樣,卻沒有趕我出去。

第四次,他身陷九雷陣,我衝進去救了他,又揹着他在雨中跑了十幾裡山路,他的血落在我後頸上,燙得我疼到心尖。

第五次……蜀山上,他怒氣衝衝地捏着我的臉,咬牙道:“李瑩玉,你良心被狗吃了嗎?我對你如何,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唐思,你待我好,我如何不知……若然可以,能不能請你待我好上一生一世?不要給了我溫暖,又走得那麼決絕。

蜀山……唐思,你會在那裡嗎?

蜀山有間小木屋,唐思生氣的時候,唐思難過的時候,唐思想一個人靜一靜的時候,就會上這間小木屋。

蜀山上,景色依舊,小木屋在近懸崖的地方,門緊閉。

我從馬上跳了下來,推了推門,卻是反鎖着,心中一喜,立刻拍門道:“唐思!唐思!是不是你在裡面!”

屋內突然傳來一個極其細微的聲音,肯定了我的猜測。

我用力拍着門板,用上腳一起踹。

“唐思,你給我開門!你一個人躲起來算怎麼回事!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了!什麼叫你對我沒有感情了!沒有感情你做的那些事又算什麼!難道你是對喬羽有感情嗎!王八蛋你給我滾出來!”我憤怒地踢着門板,但是門似乎被什麼東西頂住了,紋絲不動。

這小木屋,是唐思親手建的,是個機關屋子,不是一推即倒的破茅屋。我尋到了窗口,想破窗而入,卻發現窗子也關得嚴實,只有回到門口繼續敲打。

“唐思……三兒……”我用頭撞着門板,一聲一聲,淚流滿面,“三兒,我心口好疼,我疼的時候,你會安慰我的,對不對?”

“三兒,你開門,我好想你,每天都想,我看到什麼都想到你……你說過,我去哪裡,你都陪着,你不能說話不算話。三兒,開門,陪我回家,好不好?”

“三兒,我以後都會待你好的,像你待我那般。我們每年春天都回唐門,你想去哪裡,我也都陪你去,等到我們都七老八十了,跑不動了,你赴黃泉,我也窮碧落。三兒……你開門,看看我,好不好?”

“唐思!你開門啊!王八蛋!”我用力地用額頭撞門,“你要我死在你面前你才甘心嗎?要死我們一起死!你再不開門!我就從懸崖上跳下去!反正我不是沒跳過的!這次一定死得乾乾淨淨,再不讓你看了煩心了!老子說得到做得到!”說完我從地上爬了起來,轉身便往懸崖跑去,在離懸崖五步距離時,腰上一緊,一股力量將我向後一扯,我收勢不及,滾進他懷裡,兩人一同跌倒在地。我翻身跨坐在他腰上,抓住他的領子往上一拉,眼淚涌了出來,大聲哭罵,“唐思,你這個賤人!老子不死你就不出來是不是?不到黃泉不相見是不是?”

唐思靜靜地看着我,臉色蒼白。

“燕離答應過我,不說。”

心口絞痛,我忍着疼痛抱住他,抵着他的額頭淚流。

“我好想你,求求你,不要丟下我,我們當一輩子野鴛鴦,狗男女,大難臨頭也一起飛……”

唐思緩緩回抱住我,輕輕順着我的後背,聲音裡帶着絲淡淡的無奈和疲憊:“你這人……真難伺候,喬老四都活過來了,你還哭什麼?”

“唐思,我愛你。”我封住他的脣。

他僵住了,愣愣地,任着我吻他。

這三個字,回想起來,我竟只對師傅說過。

沒有說,不是不愛,而是有些感情,經歷了那些事,我以爲不用說也都明白。

可是到這一刻,我發現除了這三個字,我想不出其他的話,來讓他明白我的心意。

“唐思……”我捧着他的臉,顫抖着離開他的脣,“我要你,你明不明白?不是誰可以取代的……”

我不希望喬羽出事,也不希望你離開,更不希望你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別人的,然後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個人離去……我倚在他肩窩處,眼淚溼了他的衣襟。

唐思收攏環着我的手臂,擡手撫上我的臉頰,輕輕嘆了一口氣。

“你怎麼這麼多眼淚?我以爲,你不會再哭了。”

“別走……我們要在一起!”我緊緊抱着他,不讓任何人搶走他。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不要想逃走!”

“我……”唐思只說了一個字,忽地頓了一下,身子輕輕抽搐起來,我愣了愣,仰頭看到他的臉色突然變得蠟黃,雙目緊閉,眉因疼痛而擰起。

“唐思!”

第七次,毒發了。

唐思面如金紙,豆大的汗珠從鬢角滑落,忍着疼痛咬緊牙關,嘴角溢出暗紅的血液,沿着下巴滑落到同色的領口上。

我捧着他的臉,顫抖地拭去他嘴角的血跡,卻愕然發現,他的胸前早已被鮮血染成了暗色。

唐思喜歡穿紅色的衣服,他說那樣即便受傷流血,也不會被人發現。

“唐……唐思……”我哽咽着,想擦去他嘴角不斷涌出的鮮血,卻被他抓住了手腕。他的掌心冰冷汗溼,微微顫抖着。

“別碰……”唐思喘着氣推開我,艱難地說,“可能……有毒……”

我爬到他身側,用力抱緊他,任他怎麼推都不再放手。

“我這次不放手了……在九雷陣的時候,我就不想放手了……我其實不想讓你娶陶嫣的,唐思你不能有事,我們在一起,你要去哪裡,我也陪你,永遠不分開!”我把他緊緊抱在懷裡,眼淚一滴滴落下,溼了他的臉龐。

“你若不願陪我,便讓我陪着你,天涯海角,天涯海角……唐思……”我咬緊了脣,痛哭失聲。

唐思身體一震,緩緩擡起頭看我,嘴脣微啓,卻一陣猛咳,鮮血彷彿止不住地從身體深處涌出,一點點地將生命從身體中抽離。

“李瑩……玉……你這個小流氓……咳咳……騙得老子好苦……”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着,雙手環着我的腰,緊緊抱住,不留一絲力氣,嘴角勉強揚起了一抹微笑,襯着暗紅,觸目驚心。

“算是一輩子讓你……騙了……”

我從未如這一刻那般渴望他的溫度,但是懷中的身體在秋風中蕭瑟涼去。

“我以後不騙你,我們的一輩子很長……白髮蒼蒼,兒孫滿堂……唐思,春天的時候……蜀山會開漫山遍野的花,我和你回來……”

依稀還能聽到他在我耳邊,咬牙切齒,又愛又恨地咬着耳朵:

“李瑩玉,你的心裡,真的沒有一點我的存在嗎?”

唐思說,他的父母去得早,是哥哥帶大他的。唐門內鬥,他在山上蓋了小木屋,一個人清靜。春天的時候,蜀山千里,白雲凌峰,往山下看去,卻開遍了淡紫嫩白的小花。

唐思說,還有兩個月就開春了,李瑩玉,你留下來陪我看花開吧。

唐思說,我要綁着你,浪跡天涯。

我什麼都給不了他。

我沒有陪他看蜀山花開,卻把他帶入了波詭雲譎的亂世。他守我護我,不曾有過一句怨悔,來得果斷,去得決絕。

留我一人在這懸崖邊上,望着蜀山的萬里蕭瑟。

再不會有一人如他這般,在我生命裡狠狠燃燒,然後消逝得無影無蹤。

唐思,唐思……我要一天無數遍地念他的名字,好像他仍在我的身邊。

你渴望無拘無束,卻也留戀你生你養你的蜀山。

便在高高的懸崖邊上,爲你建一個墳,春暖花開的時候,你還能看到漫山遍野的淡紫。

我把唐思的死訊告訴給唐鏡,唐鏡的臉色登時變得煞白,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帶着他上蜀山,在小木屋裡,年長的男人關上門痛哭。

是我帶走了唐思……我仰頭看着蜀山彷彿觸手可及的天,眼睛乾澀得,流不出一滴淚。

眼枯即見骨,天地總無情。

我徒手挖着墳墓,唐鏡制止了我,說他要帶唐思回去。

“他喜歡待在這裡。”我看着地下的黃土,啞着聲音說。

“他是我的親弟弟,是唐門的人。”唐鏡的聲音,悲痛着帶着憤怒,或許他想殺我,是我帶走了他的弟弟。

那樣也好。

我的生命不屬於自己,沒有自盡的權利,但如果他願意幫我動手,我也不會還手。

可他終究沒有下手,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揹着唐思下山。

我永遠失去了我的唐思。

後來,唐思問我,如果我真死了,你會活下去嗎?

我抱着他的脖子說,當然活下去,我不信來世,只能用一輩子來懷念你。

唐思說,那他真吃虧,你還能懷念,我一死就什麼都沒了。

我笑嘻嘻地回他,那你就要長命百歲,那我任你壓榨,無怨無悔。

唐思是在春天花開的時候回來的,一個有花有月的清冷夜晚。

我一個人回了帝都,他們什麼都知道了,什麼都沒有問。我們還是如往常那般生活着,彷彿生命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那個人。只是喬四總是不自覺地看向自己的右邊,那個總是跟他吵架的人不在了。師傅下意識地讓人多擺了一副碗筷,燕離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會突然陷入懊悔之中。

豆豆不知道,曾經有一個三爹,那麼愛她。

師傅恢復丞相之位,喬羽任衛尉,燕離入了太醫院,自然而然地當了院首。閩越在第一縷春風吹過江南岸的時候,派了人來納貢,表示兩國正式修好,永不相犯。

我和二哥每半個月通一次信,一次是月圓,一次是月缺。

我沒有和他說起唐思的事,但他一定都知道了。

我在信紙上印下豆豆的小手小腳,告訴他豆豆一天天在長大,告訴他燕小五想他,喬四想他,師傅想他,豆豆想他……只是忘了說自己也想。

我想說,三兒不在了,宮裡很大,很冷,二哥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我搬到了長寧宮,師傅他們三人住得也近,和過去在李府一樣,只不過少了兩個人,地方又大了許多,登時變得冷清了。

豆豆學會翻身了,在我牀上翻了幾番,滾落到地上,哇哇哭得震天響,喬四便將宮裡都鋪上了軟軟的毛毯,豆豆喜歡在毛毯上滾來滾去,溫暖又柔軟,趴在那上面,向後翹着白嫩嫩的小短腿,仰起頭衝我笑。

那一夜,豆豆纏着喬羽,我在牀上翻覆了許久難以入睡,不想驚動宮人,便獨自起身,披了外衣去取夜燈。

春天乍暖還寒,尤其是開春的晚上,寒意森森。我赤着腳走在毛毯上,左手在胸口前抓着披風,右手握着夜燈,忽地瞥到白紗後閃過一個影子,心裡一驚,厲聲道:“是誰在那裡?”

風輕輕吹動了白紗簾,現出了那人的身影。

模模糊糊地,只看得到一個輪廓。

一個熟悉的輪廓。

我退了一步,又緊上前兩步,顫聲問道:“唐思,是你嗎?”

那人沒有回答。

“你來見我了嗎……”我怕嚇走他,壓低了聲音,哽咽着,手中的燈因顫抖而燭火搖曳,魅影幢幢。

“我一直想夢到你,可是你不曾來……”我離他越來越近,終於看清了他的眉眼。

英挺的鼻樑,劍眉斜飛入鬢,目若繁星。

是我的唐思。

他回來了。

火苗映在他眼底,幽幽搖曳着。

我吹熄了火,放到一邊,摸索着上前,在碰到他的瞬間,緊緊擁抱住。

他好像瘦了,原來鬼魂,也是會瘦的嗎?

“三兒,你同我說說話,抱抱我。”我埋首在他肩窩,彷彿聞到了他身上傳來的藥香。

一雙手緩緩擡起,環住了我的肩膀,摩挲着我的肩頭,一個低啞的聲音響起在寂靜的夜。

“不怕我是鬼嗎?”

“不怕。”我搖了搖頭,“爲什麼怕?你明知我愛你……”

他低下頭,輕輕嘆息,微涼地拂過我的發心。

氣息……我攀在他肩頭,顫抖着伸出手,捧住他的臉摸索着。

是溫熱的。

這麼真實的夢,我的唐思還活着,活着抱我。

他與我鬢角廝磨,柔聲說:“我捨不得你,所以從陰曹地府,殺回來了。李瑩玉,你說愛我,要兌現。”

我伏在他胸口,無聲地流着淚。

我騙你一次,你騙我一次。

唐思,我們扯平了。

這是我們的第二世,我們重新開始。

“我們唐門有樣秘寶,你也見過,是五毒珠。”唐思輕撫着我的後背,緩緩說道,“五毒珠,能解百毒,佩戴在身上,百毒不侵。”

那物事,我確實見過。當初唐門內亂,我幫他回去取秘寶,便見過這東西。剛好一掌可握,碧幽幽的一顆沁涼珠子。

“我毒素遍體,要解毒,必須毀了五毒珠,將珠子徹底磨碎服用,大哥力排衆議,動用了五毒珠,又用了無數的靈草,纔將我救了回來。”

我把臉埋在他肩窩處,悶聲道:“我都不知道。”

唐思親了親我的額頭說:“我昏迷了三個月才醒來,醒來後,大哥不讓我回來找你,將我軟禁在唐門,是大嫂偷偷放我出來的。”

陶嫣,不枉我與你妯娌一場……我翻身趴在他胸口,望着他漸漸柔和的眼,心口一蕩。

“所以,是你想來見我的,你決定了,同我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是。”唐思笑着說,“不離不棄。你既先開口說愛我了,我怎麼能放棄被愛的特權。”

“唐思……三兒……”我窩在他懷裡呢喃,“我好生想你。沒有了你,我的人生便再也無法完整了。”

“哦?”他揚起尾音,捏了把我的臉蛋,“說點好聽的來,我對你如何重要?”

我心想,他真是一朝得志,小人嘴臉了,往上挪了挪,掰着手指道:“都說人心嘛,拳頭大小,這一個拳頭就是五根手指,缺一不可。”

唐思點點頭,若有所思問道:“那我是哪根手指?”

我又對了對手指。

“一,二,三……中指吧……”

於是比了箇中指。

唐思太陽穴跳出個井字,翻身把我壓下,咬牙切齒假笑道:“李瑩玉,你還真有本事,一句讓我笑,一句讓我怒。說罷,你要怎麼死!”

我扭了下身子,拋了個媚眼。“跟你同生共死!”

於是,唐思笑了,笑着說:“我怎麼捨得……”

我與他說了一夜的話,直到東方漸明,二人才同時想起——還要早朝!

我哭喪着臉打哈欠。

“我今天要告病假!”

唐思捏着我的臉道:“整得好像我真把你怎麼了似的,等下東籬親自來提人就不好看了。”

說到這裡,我才猛地想起一件事,伸手揪住他的領子扯到跟前,嚴肅問道:“你回來的事,他們知道嗎?”

他昨晚這樣潛進來……至少喬四不可能毫無察覺。

唐思眼神閃爍了下,別過臉道:“嗯……”

“‘嗯’是什麼意思?”我眯起眼,惡狠狠地說,“師傅知道,喬四知道,燕離大概也是知道的吧?”

“嗯。”

“所以我只比豆豆早知道?”我心情不是很好。

“其實……豆豆比你更早知道……”

我想發飆!

唐思摸摸我的腦袋,安慰道:“想給你一個驚喜,其實我前天才回到帝都。”

我一大腳丫子踹他臉上去。

“王八蛋!你不是應該一刻都等不及地趕到我面前嗎?還有閒心去逛帝都啊?”

唐思避過我的無影腳,抓住我的腳踝挑着眉道:“我沒逛帝都……我一直在你身邊,就是想看看……我不在的時候,你過得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甩開他的手,哼了一聲。

“你這心思我懂……”我怪聲怪氣地說,“我過得不好吧,你心疼。我過得好吧,你又不甘心。這麼矛盾,你彆扭個什麼勁啊?最後還想裝鬼嚇我……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唐思呵呵一笑,隨即拉過我的脖子揉揉我的臉蛋。

“我怕你再瘦下去,抱起來不舒服,所以趕緊現身來見了。李瑩玉……”他忽地壓低聲音,湊到我耳邊輕咬了一下我的耳垂,“你晚上睡覺亂蹬被子……”

我老臉一熱,橫了他一眼:“滾!你這個色鬼!”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唐思曖昧地往我領子深處吹氣。

我哆嗦了一下,頓時也有些自信心膨脹。

“你是說……我是牡丹花?”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羞澀道,“其實奴家也覺得自己挺美的。”

唐思沉默了一下,道:“我說錯了,你不是牡丹花。”

“那是什麼花?”

唐思說:“油菜花。”

“繼續滾!馬不停蹄地滾!”

那一天早上,不待我想出個好藉口請假,師傅便幫我把早朝退了。

中午爲慶祝唐思歸來,大擺辣椒宴。

我吃得眼淚與鼻涕齊下,生不如死。

燕離那敏感的味覺和嗅覺在這時成了致命兇器,強忍着吃了一點,淚流滿面地道:“一個唐思回來了,我們幾個卻都要去了……”

喬羽不挑食,但是望着唐思從蜀中特意帶回來的辣椒王,仍是微微變了臉色,彷彿看到了最恐怖的刑具一樣。但他這般的猛士,怎會害怕敵人的嚴刑拷打,所以還是……從容就義了。

師傅看着勺中的麻婆豆腐,眉心微蹙,遲疑了許久,終於還是眼睛一閉,吞了下去。然後……白皙的臉上,慢慢浮起了兩抹緋紅,雙脣紅豔欲滴,連呼吸都變得火辣辣。

我抹了把眼淚,心想着辣椒竟然還有春藥的美妙功效……“豆豆,來,你也吃點。”我壞心眼地夾了塊豆腐往她的小嘴邊送去,登時就近的兩隻手拉住了我,喬羽痛苦地搖了搖頭,師傅嘆了口氣:“放過豆豆吧,她還只是個孩子……”

唐思滿臉通紅,但是看上去爽到了,乾咳兩聲笑道:“豆豆承受不住,我們自己享受就好了,我還有私藏沒拿出來。”

還有……燕離臉色微微變了,說了句“我曬的草藥還沒收”,然後落荒而逃。

喬羽放下筷子,啞聲說:“還要巡邏,先走了。”

師傅也站了起來:“還有公文要批,你們先吃。”

登時,只剩下我和唐思了。

還有不明真相的豆豆,坐在小椅子裡,“咿咿呀呀”地拍着手。

其實我也想逃的……奈何……唐思給我舀了一碗紅豔豔的湯,笑着說:“你之前說過什麼?要死一起死?什麼都陪我?”

我咬咬牙,捧起碗,義薄雲天昂然道:“好!死就死吧!”

能陪他的事情不多,至少這一件我得做了。

我鼓起勇氣一飲而盡!

唐思笑眯眯拍拍我的肩膀。

“甜吧。”他湊近了說,“是薏米紅豆湯。”

“我怎麼忍心讓你陪我一起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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