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三跑過來把黑氅撿起來重新給夏文敬披上。
“你──怎麼──來了?”夏文敬使出渾身的力氣吐出了五個字。
“我來找你。”
“有事嗎?”
“有。”
“什麼事?”
“七年了,你一點兒也沒變。”
七年,一個月,又九天。夏文敬想。
“什麼事?”夏文敬重複一遍。
樑崢抿緊嘴脣低了下頭,“你要成親了?”
“初九。”
“還有四天?”
“多謝你特意趕來觀禮。”
“我不是來觀禮的。”
夏文敬覺得腳終於能動了,“外面涼,屋裡請吧。”
進到屋內,樑崢自己找椅子坐了,夏文敬讓人拿來茶水,又讓唐小□□出去關了門。
夏文敬坐下拿起茶壺想要倒茶,可拎了一下壺把兒又把手放開了。樑崢把茶倒上遞給他一杯,他不接,只把一雙不聽使喚的手藏進了黑氅裡。
“你不問我嗎?”樑崢喝了口茶。
“問什麼?”夏文敬把黑氅裡絞到一起的手指用力掰開。
“問我七年前爲什麼突然走了。”
七年,一個月,又九天。夏文敬又想。
“你信裡不是都說了。”
“那你不問我這七年是怎麼過的?”
七年,一個月,又九天。
“我不想知道。”
“那你呢?你這七年是怎麼過的?”
七年,一個月,又九天。
“我很好,公務很多。”
“你現在比我大一品呢。”
“聖上厚愛。”
“是你查得案子多。”
夏文敬把舒展了的手伸出來搭上了溫熱的茶杯,熱度從指尖傳到胳膊,經過肩膀到了胸口卻停了。他又把手挪到茶壺上,很燙,把他青白的手指都燙紅了。樑崢伸手想要撥開他,夏文敬被針紮了一樣猛地抽開了手指。
樑崢一愣,“子矜?”
“怎麼?”
“你在發抖。”
“天冷。”
“子矜。”
“什麼?”
“你恨我吧?”
“不恨。”
“你不罵我嗎?”
“爲什麼罵你?”
“罵我不聲不響、不清不楚地就走了,罵我留下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就走了,罵我一走就是七年,杳無音訊……”
“七年,一個月,又九天。”
“什麼?”夏文敬的聲音太小,樑崢沒聽清楚。
“我說話了嗎?”
“說了。”
“哦,沒什麼。你幾時到的金陵?”
“今天上午。”
“住哪兒了?”
“客棧。”
“怎麼不住官驛?”
“耳目多,不方便。”
“上晡進了嗎?”
“沒有。”
“走,我請你吃飯。”
出了都察院,換上便服的夏文敬恢復了常態,身體不再僵硬,說話也不再直聲直氣又有了抑揚頓挫,只是神情偶爾呆滯,不知在想些什麼。
兩人沒騎馬也沒乘車,步行。樑崢偶爾側過臉來看夏文敬,他沒什麼表情,只是看着地面卻也沒撞着對面的行人。
很快走到了秦淮河邊,樑崢看看河上稀疏的船隻,“子矜,還記得……”
“到了。”夏文敬腳下一轉,直接拐向了一幢小樓。
樑崢擡頭看看──桃花亭。是後起的酒家,他在金陵的時候沒有見過。不過……這地方有些眼熟,剛纔只顧着看人,沒注意是怎麼走過來的。再看看四周,果然是似曾相識的感覺,難道……
夏文敬已經進了酒樓的門,樑崢不再多想,跟了進去。
店夥計把夏文敬和樑崢帶到角落裡的一個隔間,“夏大人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來了位朋友,把你們店裡最有名的風魚、蒸河豚和八寶鴨都做了來吧。”
“好咧!”小夥計清脆地應了一聲轉身要走。
“小哥。”樑崢叫住他,“再來些酒。”
“我一會兒還要回都察院,酒就算了吧。”夏文敬看看樑崢。
“有什麼緊急的公務嗎?”
“還好。”
“那別回去了,我本來應該年前纔到的,是臨時求了燕王代替都指揮使江大人進京奏事才這時趕來的,明天就要進宮,可能會一整天。接着你不是就要忙着迎娶新人的事了?今天就陪我半日吧。”
夏文敬看向桌面想了想,“好吧,那就少喝一點兒。”
“先來兩壺易州酒。”樑崢轉向小夥計。
“你不是愛喝燒刀酒嗎?”夏文敬擡眼又看樑崢。
“早就不喝了,還是要你喜歡的易州酒吧。”
“咦?”小夥計一臉納悶兒,“夏大人不是愛喝燒刀酒嗎?每次來都喝這個。”
夏文敬的眉梢挑了挑,臉色卻沒什麼變化。樑崢看他一眼,“哦?夏大人常來嗎?”
“嗯,夏大人是我們店裡開業後的第一位客人呢。”
“你們這店多久了?”
“快六年了。這裡原來是個叫越燕閣的青樓。”
“越燕閣?!”樑崢一下把嘴巴張得老大,“你說……這兒是……怪不得……可這周圍怎麼都變了呢?”
“你快去告訴後廚做菜吧。”夏文敬不想讓樑崢再追問下去,他已經後悔帶了樑崢來這兒。他平時鮮少在外吃飯喝酒,熟悉又覺得不錯的也只有這一家。剛纔本來在門口有些猶豫,偏又樑崢要提舊事,他一着急就拐了進來,這纔不慎進了這真正適合重提過往之地。可現在怎樣也來不及了,樑崢已經拉住了再欲轉身的小夥計。
“你等等!”
“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小夥計又停下了。
“那越燕閣搬到哪裡去了?”
“越燕閣啊,早就沒了。那時越燕閣的老闆受了什麼案子的牽連被投了大獄,越燕閣也就跟着沒有了。”
“沒有了……”樑崢喃喃了一句。
“是啊,沒有了。後來我們掌櫃把地買下來重新蓋的這祥雲樓。”
“祥雲樓?”
“哦,對,咱們這兒起初不叫桃花亭,叫祥雲樓。桃花亭這名字還是因爲夏大人才改的呢。”說到這兒,小夥計似乎來了興致,乾脆把手裡的布巾往肩上一搭,嘰哩哇啦地就說開了,“那時候夏大人幾乎天天來,每來必喝燒刀酒。本來江南人愛喝燒刀酒的少,店裡備的便不多,可每次夏大人來了都會不夠,所以後來我們掌櫃找了家江北的酒窖長期訂了燒刀酒,這才供得上了夏大人每次來喝。夏大人呢,就每喝必醉,醉了就會反反覆覆地念一首詩,什麼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人面……”小夥計翻着白眼兒想不起來了。
樑崢接了一句,“人面不知何處去。”
“對!桃花依舊笑春風!這麼着,一來二去的掌櫃跟夏大人也混熟了,就乾脆直接把店名改成桃花亭了。”
不等樑崢說什麼,夏文敬先笑了,“是啊,越燕閣的姑娘們個個人面桃花,我到了這兒就忍不住觸景生情,睹物思人嘛。”
樑崢知道他是不想讓自己多想,跟着訕笑兩聲,“是啊,人面桃花……”忽然他又想起了什麼一擡頭看着小夥計,“唉?那你知不知道越燕閣裡有兩個姑娘:一個叫如嫣,一個叫如香。她們去哪兒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小夥計露出個爲難的神色,“出了事,越燕閣鬧得人仰馬翻的,誰還會在意兩個姑娘啊。現在就更沒人知道了。唉──都時過境遷,風流雲散嘍!”
小夥計搖了搖頭,很是感慨,繼而又一拍臉笑着說:“唉呦!看我,怎麼說到這兒來了,壞了二位大人的雅興,大人別見怪啊。”
“哦,無妨,你去吧。”樑崢揮了揮手。
小夥計走了,樑崢和夏文敬都沒了言語,想起越燕閣當年的金欄玉砌、歌舞昇平心裡盡是說不清的滋味。
酒菜上來了,夏文敬斟上酒,邊喝着邊看樑崢吃,“江南的飯菜還合口嗎?”
樑崢笑笑,“我又不是沒吃過。”
“呵,也對,金陵的各道名菜早都被你嚐遍了。”
樑崢把筷子放下了,“子矜。”
“什麼?”
“你……怎麼不去北平找我?”
“找你?你忘了自己的信是怎麼寫的嗎?”
忘?怎麼能忘呢?
樑崢閉上眼睛,七年前那個風雲突變的早晨再次回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