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崢推門進屋,夏文敬正坐在榻上燙茶杯。
“未平,你來了。”夏文敬笑得人比桃花。
樑崢想了想,轉身對守在外廳的人說:“你們到外面去吧。”
外廳的人走光了,樑崢邁進屋裡把門關好,“聽說你想通了?”
“嗯。”夏文敬不看他,重新又往壺裡加水。
“怎麼就想通了呢?”樑崢隔着方案盤腿坐到夏文敬對面。
“嗯……就是……這兩天我把所有的事情和你說的話反反覆覆想了好幾遍。最後我發現是我自己太鑽牛角尖兒了,還是你說的有道理。而且……我也應該相信你,能夠把所有的事情都弄好。嗯……這段時間,是我錯了,我早就應該冷靜地好好想想。”
說完夏文敬把弄好的茶倒了一杯端到樑崢眼前,“對了,還有,那天你不是問我皇上給我的密詔在哪兒嗎?你猜得沒錯,就在按察司。我放在按察司卷宗庫房左數第三個格架的倒數第二層了。”
那密詔樑崢已經找到了,就在夏文敬說的地方。聽他這麼說了,樑崢看看他又看看茶,嘴一裂,露出一口白牙,“你能想明白真好。本來我以爲你會一時半刻也想不通,不知還要跟我槓到什麼時候呢。”
說着樑崢一手接了茶杯,一手抓住了夏文敬的手,“嗯?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已經是夏天了啊。”
“嗯……一直在屋裡呆着,沒出去見陽光的緣故吧。”
“哦,有可能。”這時樑崢看見了夏文敬手腕上淺淺的印痕,他用手指輕輕摸了摸,“唉──只是那天……”
“我沒怪你。”
“真的?”
“嗯。茶涼了就不好喝了。”夏文敬拿起自己的茶喝了一口。
樑崢點點頭,“那就好。”
接着他端起茶聞一聞,剛要喝卻一下子嗆了,噴了一口拼命咳嗽起來。夏文敬嚇了一跳,趕緊伸過手去撫了撫樑崢的胸口,然後驚慌失措地四處找東西想要給樑崢擦。最後他一轉身看見了搭在銅盆旁邊的白布手巾,就回身去拿了過來要給樑崢擦嘴。
等他把手巾遞過去的時候,樑崢正把個空杯從脣邊拿下來放到案上,“咳咳……咳……沒事了沒事了,喝點水就好了。”
樑崢接過手巾在嘴邊擦了擦之後隨手扔在了腿上,“你要是想通了就跟我去一趟燕王府。”
“好啊,那什麼時候去?”
“看看什麼時候我找個機會跟燕王說把劉大人和衛大人解決掉你再過去,要不然就那麼關着半死不活的總不是個事。”
夏文敬的神情立刻黯然,“都是因爲我……”
“怎麼是因爲你呢?分明是我太心狠手毒了。唉──人家說的都對啊,我確實是個……”
樑崢突然停住嘴裡的話甩了甩頭,“嗯?好暈啊?這是……怎麼了?”他急忙用手扶住腦袋,把胳膊支在了案上。
夏文敬咬住嘴脣,僵直了身體看着他不動。
“子矜,我怎麼……子矜?!”樑崢使勁喊了一聲,聲音卻變得很微弱,接着他連頭也支不住了,整個上半身都伏在了案上,“你……你給我下毒?!”
“不是毒,是錦衣衛的迷藥。”夏文敬冷冷地說,“放心,不會傷害到你的身體,只不過會讓你暫時失去反抗能力。”
“爲什麼?!”樑崢斜眼用力瞪着夏文敬。
“我要帶你回金陵。”
“你……我的話你丁點兒也沒聽進去嗎?!”聲音雖然不大,可還是能聽得出樑崢有多生氣。
夏文敬不看他,低着頭說:“你太執拗了,我說不動你。我也不想這樣,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我也是爲了你好,不想你一錯再錯。”
“我執拗?你想什麼呢?到底是誰執拗啊?!這麼下流的手段你也用?!”
“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一會兒你乖乖跟我走就是了。”
“你覺得我的人會放你走嗎?”
夏文敬終於動了,從懷裡掏出個邊緣已經被他仔細磨過的碎瓷片,一伸手比到了樑崢的脖子上,“你說呢?”
“我不信你能下得了手。”
“我自己也不信,你手下的人信就行了。”
樑崢的手握成拳頭砸了下方案,但發出的聲響卻很有限,“你……子矜!”
“別說了,走吧。”說着夏文敬就要站起來。
“你能不能聽我說幾句話?”
“你說什麼也沒用。”夏文敬把腿伸到了地上。
“我有對付燕王的辦法。”樑崢的語氣突然變得平靜如常了。
夏文敬停住動作,“什麼?”
“我說我有對付燕王的辦法。你聽我說,前些天我已經給我爹寫信說了北平的情況,我爹回信說會派我三哥來北平從我這兒取走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如果三哥路上沒有耽擱的話,他今天就會到的。”
“重要的東西?”夏文敬皺緊了眉頭,“什麼重要的東西?”
“是一張地圖。”
“什麼地圖?”
“北平城的地圖,確切地說是燕王府的平面圖。”
夏文敬沒太明白,眉頭皺得更緊了。
“好吧,看來我不得不跟你說清楚了。”樑崢埋頭頓了頓,似乎是運了點氣,“是這樣的:你知道燕王會反,我知道燕王會反,其實很多人都知道,我爹和寧王也知道。只是大家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而且我是三年多以前開始染指官銀的,燕王早就知道,所以我很早就開始防備他了。開始是怕他查我,後來是怕他要挾我。於是我在兩年前就開始注意觀察,從各處收集情報,並買通燕王府的下人告訴我我進不去的地方的情形。這樣不久前我剛繪製成了一張地圖,只要有了這張圖,不管是想暗殺燕王還是想攻破北平就都能易如反掌了。我三哥就是來取這張圖的。”
夏文敬想了想,“是把圖……拿到大寧?”
“對。”
“你是說……寧王?!”他好像忽然明白了。
“嗯,差不多吧。”
“什麼叫差不多?”
“你知道,一旦燕王反了,皇上早晚會讓寧王出兵的。燕王手裡有我的把柄,他一定會以此要挾我打我爹的主意,我不想樑家因爲我而受制與人。可我不能讓燕王對我起疑,他要謀反,我必須跟他一起反。然後等着皇上給大寧下旨,我再跟寧王裡應外合一起平掉燕王。這是我原來的打算,但是……”
說到這兒,樑崢有些猶豫,可看了夏文敬一眼還是繼續說:“現在皇上給你下了旨,讓你抓燕王,這是我沒有料想到的。這樣將來等平了謀反之後,皇上難保不會怕人說他君逼臣反而想殺人滅口。而且皇上不僅對燕王有戒心,他對他這些守邊多年又多有戰功的皇叔皇兄也一向都是不信任的,否則他也不會削什麼藩了。這樣寧王就是勝了最終也未必會有什麼好下場,樑家到時必受牽連。”
“所以我改主意了,那圖我不會讓我爹等到皇上下旨之後交給寧王了。我要在燕王有動靜之前動手除掉他,但北平燕王的耳目太多,我不能用我的人。我會讓我爹找人做這件事,然後再把皇上給你的密詔給寧王看,那上面沒提你的名字,也沒有時間。讓寧王以爲是皇上派人做的,讓他知道皇上會怎麼對付他們這些有功藩王,勸寧王反。寧王跟燕王經常聯手抗元,只要寧王召集,再讓天下的人都知道是皇上派人殺了自己的親叔叔,不愁北平一帶的人馬不積極響應。”
夏文敬幾乎聽傻了,“寧王要是不肯反呢?”
“哼哼!寧王比燕王的實力更強,你以爲沒有了燕王皇上就會停止削藩嗎?皇上早晚會逼反寧王的。”說着這話,樑崢微眯了的眼睛裡閃過一道寒光。
夏文敬的眉心擰到一處緩緩地搖頭,“太可怕了,你居然……你怎麼能……”
樑崢從案上稍稍擡起頭來,“知道了這些,你還要回金陵嗎?”
夏文敬繼續搖頭,目光有些呆滯,“不,不回了。”
“那你答應留下來了?”樑崢難掩聲音裡的興奮,頭又擡高了些。
夏文敬還在搖頭,“不,我不要留下。”
“那你還要去哪兒?!”樑崢忽地一下坐了起來。
“你?!”夏文敬不搖頭了,瞪大了眼睛看看樑崢又看看茶杯,“你不是……”
“我沒喝。”
“可是茶……”
“我倒了。”樑崢拿開了腿上的手巾。
夏文敬伸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樑崢腿上的褲子和衣襟下襬全都是溼的,“你騙我?!”
“不騙你,我怎麼能知道你想幹什麼?我就說你這麼犟的人怎麼可能兩天就轉了性?一進屋見你笑得那麼好看對着我,就知道你要搞鬼。結果你果然故意說出我想知道的事讓我放鬆警惕還莫名其妙地勸我喝茶。你這茶是都司的,我天天都喝又怎麼會聞不出味道跟平時不一樣?你想讓我着道?火候兒還查了點兒。”
夏文敬擡手掩住嘴脣,眼裡涌進了淚水,他狠狠閉了下眼睛想把眼淚忍回去,可怎麼也忍不住,再睜開眼睛眼淚還是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我受夠了!真的受夠了!什麼皇上、燕王、寧王、北平、大寧、按察司、都司、錦衣衛……我再也受不了你們這些機關算盡、爾虞我詐了!這些不是我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知道的。這是你的世界,你們這些總想把權勢玩弄於股掌的人的天下……”
停了一下,夏文敬用力咬了嘴脣盯着樑崢,“原來……我竟然一點兒也不瞭解你,也許我記憶中的那個人根本就是我一廂情願憑空想出來的,跟現實中的你差得太多了。現實中的你就是爲了你說的這些而生的,所以你可以樂在其中、如魚得水,可我做不到。”
“那你想要什麼?”
“你不是知道嗎?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什麼都不管,跟自己喜歡的人高高興興地呆在一起就好,不要什麼錦衣玉食,不要什麼權傾天下……那天你喝醉了,你不是說你知道嗎?!”夏文敬控制不住自己,眼淚洶涌而出。
樑崢心裡一陣鈍痛,擡手想去抹他臉上的眼淚,“你要我怎麼做?”
夏文敬偏頭躲開,自己在臉上抹了一把,“我已經明白了,你根本捨棄不了你剛纔說的那些。我現在別無所求,只求你能放我離開。我不回金陵。”
“那夏大人呢?”
夏文敬忽然笑了,搖搖頭,“他要是能放棄自己所擁有的東西,早在□□皇帝在世開始打壓錦衣衛的勢力時就該全身而退的。他之所以堅守到今天,就是他堅信皇上早晚會再次重用錦衣衛的。他常說,要爲權,就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爲財,就要堆金積玉富可敵國。哼!這點看來,你們兩個倒是很像。只可惜,那時味甘出了事之後,父親要你離開金陵……”
“你說什麼?!”現在換成了樑崢吃驚,“你……你知道?!”
“知道。你跟月妍成親的前一天父親跟我說了。”
“可……你爲什麼沒問過我呢?!”
“問你?問你又能怎麼樣呢?一切都已經發生了,他是我父親,是爲了我,也許他說的不對、做的不對。可在他心裡始終是爲了我。根本就是我的錯,我對不起月妍,也對不起你,我是天下最蠢的人,爲了自己那點偏執,死活不肯到北平來找你。如果我早點兒來,也許很多事情就不會發生,如果那時你沒有離開金陵,而是跟我一起去了都察院,你也不會是今天的樑未平。可是既然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我還要說什麼問什麼呢?”
這會兒說着說着,夏文敬反而慢慢平靜了下來,“我本想就那麼斷了、算了吧。後來發現了官銀的事,我唯一想的就是能帶你離開這潭泥淖,不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只是現在看來……我真的是傻的可以。你早已經認準了自己的路,做好了各種鋪墊。你根本就不需要我,你要我留在你的身邊,不聞不問看着你做這一切,我做不到。”
“未平,你讓我走吧,讓我找個地方遠遠地看着你們如何天翻地覆就好。如果你成功了,我會爲你求神拜佛,保佑你一生平安、榮華富貴,如果你敗了、戰死了,我去給你收屍埋骨,月月給你上墳,日日爲你燒香。你要是還記得我說的話,想來世跟我一起投胎,就在奈何橋邊等等我,不用等太久……”
“子矜……”樑崢的嗓子有些異樣,可抿緊嘴脣忍了一會兒,他還是很快恢復了原本的聲音,“你別再說了,我不會讓你走的,你罵我也好,恨我也好,想對我視而不見也隨你,你就是變成行屍走肉,我也要把你留在身邊。”
夏文敬輕輕嘆口氣,慢慢舒展了眉毛,“真的不讓我走?”
“不讓。”
“好,那我就先去橋邊等你好了。”
樑崢還沒反應過來,夏文敬已經把一直握在手裡的瓷片比到了自己脖子上。
“子矜!”
“讓我走。”
“我不信你寧死也不要跟我在一起。”
夏文敬手上用力,脖子上滲出了血來。
“子矜!”
夏文敬繼續用力,深紅的**流過雪白的瓷片淌到了他同樣雪白的手上。
“我讓你走!”樑崢及時扶住方案,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他沒少見,可夏文敬的血卻讓他覺得眩暈,幾乎就要站不住了。
深吸了口氣,他才重新醞釀出說話的力氣,轉頭衝着房門想喊人,可“來”字還沒出口,屋子裡一片白光閃過,兩個人什麼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部迴歸樑泊雨和夏天,也是最後一部,所有的答案都在其中。
另外樑崢和夏文敬還會有些交待,所以不要着急,我會寫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