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慌了,“你……你別哭啊!剛生完孩子不能哭,會傷身體的!”
曹月妍的眼淚“譁”地一下就流了出來。
接着她邊哭邊說了許多她跟夏文敬的事,從他們相識到大婚的前一天樑崢上門逼曹家退聘。雖然順序有些顛三倒四,可夏天還是明白了:敢情人家曹月妍纔是夏文敬的正經女朋友,樑崢純屬第三者插足。插足不算,還變態到把自己扶正,生生拆散了外人眼裡的一段大好姻緣,讓夏文敬徹底死了心,讓曹月妍既得不着心,也得不着人。
造孽啊,樑崢,算你狠!
夏天一聲不吭,默默地聽着曹月妍哭訴。她雖然樣子虛弱,可一雙眼睛卻在閃閃發光,夏天覺得她也許只是需要在夏文敬面前把自己想說的話說一說。
“……這些事情總是一樁樁一件件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曹月妍似乎真的不太在意夏天的沉默,只是自顧自地一直說:“我百思不得其解:未平跟你不是好朋友嗎?你們在國子監的時候,他甚至還幫過忙讓你我偷偷見面,他到底是爲了什麼呢?問過他一次,他說我還是不知道的好,我也沒法再多問什麼。”
“後來我隨他離開金陵,你始終也沒再去跟我見上一面,我本以爲我們這輩子恐怕是沒有機會再見面了,可是沒想到卻是在這裡又見到你。”
“你知道嗎?我無數次地想象過你我再見時的情形,也想過各種你見到我時的樣子,可就是沒有想到你會是昨天那樣:那麼坦然,那麼滿不在乎,就好像你真的從來都不認識我,我從沒有出現在過你的生活裡。”
“呃……我不是裝的嘛,我怕被別人看出什麼來。”夏天急忙解釋,不是怕被曹月妍識破,只是想讓她心裡好過一點兒。
“不,你不是裝的,你的眼睛騙不了我。而且昨晚回房我仔細回憶了一下,其實不僅僅是昨天,從好多年前你看我的眼神就跟以前不一樣了。只是我們能見面的機會本來就少,你對我又一直都很好,所以每次見你心不在焉我總以爲你是因爲家裡或者都察院的事。因爲我實在想不出其它的理由。”
“記得你剛進都察院後第一次跟我見面,我問你的那些朋友都被派到了哪兒,你只說了一句:未平走了。從那以後在你那麼多離開金陵的朋友和同學裡,很多人的事你都跟我說過,甚至味甘不在了之後你也毫無顧忌地講起過他,可唯獨未平,從那天起,你就在再沒有提到過他。我曾經覺得奇怪: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但是……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你是不敢提他。你的心裡……早就已經沒有我了……你看我,也就跟以前不一樣了……”
說到這,曹月妍用一塊手絹捂着嘴已經哭得泣不成聲。夏天手足無措地坐在一旁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想象着各種曹月妍所描述的情形,夏天很驚訝那些竟然都可以很生動地出現在自己的腦海裡。他甚至覺得完全可以體會到夏文敬在經歷每件事時的心情。
如果現在是他坐在這裡,應該會不知要比我難過多少倍吧?人心啊,無法去愛一個真心愛自己的人也會很痛苦吧?夏天在心裡暗自感嘆,不知不覺嘆息了一聲,“那你恨未平嗎?”
曹月妍擦乾眼淚擡起頭,“我一直想恨他,可我恨不起來。不是因爲他對我很好,不是因爲他總是跟我相敬如賓,而是我看得出:他真的不開心。雖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少,他也什麼都不跟我說,但他還是真心把我當自己人待的,在我面前並不掩飾自己的情緒。上次回來跟我一起吃飯喝了些酒,他說有時會羨慕烏力吉或者小石頭,可以什麼都不用想,只按照別人的吩咐做就行了。我一介女流,想不出一個連我父親和錦衣衛都不能把他怎麼樣的人爲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可做人總有難處,何況是一個要在皇上、燕王和寧王之間權衡周旋的樑家嫡子呢。他大概是有些常人無法想象的苦衷吧。想到這些,我就沒有辦法再怪他恨他什麼了。”
“月妍。”夏天終於明白夏文敬爲什麼會喜歡曹月妍了,“你太聰明也太善良了。”
曹月妍搖搖頭,“也許,我不但不應該恨他,我還應該謝他。”
“爲什麼?”
“如果我嫁的人是你,那麼我一定覺得很幸福,知道了你們的事我一定無法接受,那樣的話我的後半生都將在痛苦中度過。可是現在,我反而覺得輕鬆了。我曾經很傷心,一想到你也傷心,我就更傷心,但既然事實不是那樣,那我也沒什麼好傷心的了。反正你心裡沒有我,那我嫁給誰又有什麼區別?”
曹月妍看着夏天的樣子還是難過,但她已經不再流淚。
很快,眼裡閃過一絲決絕的神色,她往搖車裡看了一眼,“找你,只是想把話跟你說清楚,要不然總是覺得遺憾。昨晚鬼門關上走一遭,我已經都想開了。從今以後,你是夏大人,我是樑夫人,你跟未平的事都是公事,與我無關,我也干涉不了。現在有了湛兒,只要能把他好好地養大成人,這輩子我也就別無所求了。”
夏天汗顏:本以爲曹月妍再找自己一定會哭鬧一番,或者罵他一頓。想不到說到最後竟是她先把這三個人亂麻一樣的關係理清說通了。無論她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像她自己說的那麼堅強灑脫,此刻夏天卻是打心底裡開始欽佩眼前這個看起來無比柔弱又剛剛做了母親的女子。
又靜靜地對坐了一會兒,曹月妍說累了。
夏天站起身,“那我先走了,你還想跟未平說些什麼嗎?”
“不了。”曹月妍把一隻手搭上被扎到了一邊的帷帳上。
夏天往門口走過去。
“子矜。”
夏天回頭。
“如果沒有遇到未平,你會不會真心想要娶我?”
夏天沒有馬上回答,站在原地把自己想成夏文敬認真考慮了一下,“會。”
曹月妍抿緊嘴脣點了點頭,手一鬆,帷帳落下來,夏天看不見她了。
開門走到外間,夏天看見樑泊雨正眉頭緊鎖坐在椅子上盯着地面。曹月妍知道他不能站到屋外讓人看見,說什麼本也沒有想要避他。剛纔屋裡的對話樑泊雨全都聽見了。
夏天關上裡間的門,樑泊雨站了起來。房裡傳出一陣極輕的啜泣聲。兩人無言對看一眼,一起走到了院子裡。
“你不想說點兒什麼嗎?”夏天停住腳步看着樑泊雨。
“嗯──她是一個好女孩兒,只是愛錯了人。”
“要是沒有樑崢,她跟夏文敬應該會很幸福吧。”
“無毒不丈夫,樑崢果然是個人才。”
“你說什麼?!”
樑泊雨不看夏天,眯了眼睛轉頭盯住他們剛剛走出來的屋子,“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樑崢只是不想讓夏文敬成親,其實他是可以不娶曹月妍的。”
“怎麼講?”
“他既然能逼曹家退聘,讓曹尚書把女兒嫁給自己,那就證明他手裡有足夠可以威脅曹尚書的籌碼,那他完全可以做到讓曹尚書答應他永遠不把女兒嫁給夏文敬。可他偏偏要把人自己娶回家是爲什麼呢?”
夏天皺着眉頭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樑泊雨挑了下脣角,“很簡單,有兩個原因。剛纔過來的路上你不是告訴我夏紀說他曾經逼迫樑崢離開金陵嗎?我猜那是他們的事被夏紀發現,夏紀爲了夏文敬才那麼做的。樑崢既然那麼看重夏文敬,那他爲這事一定恨死了夏紀。而夏紀一定非常希望兒子能夠成婚,夏曹兩家能夠結成秦晉。所以樑泊雨娶了曹月妍,對夏紀來說,沒有比這更狠更直接的報復了。還有,我問你,曹月妍的父親是什麼部的尚書?”
“戶部……”夏天猛然瞪大眼睛掩住了嘴,“你是說……”
“對。動官銀,搞不好是要誅族的,跟樑崢同流合污的十之八九都是戶部的官員,將來要是出了事,證據證人也都在戶部。到時候已經是樑崢岳父的曹尚書就是爲了自保,也會拼了老命保住樑崢的。”
夏天傻了,張大了嘴巴慢慢搖頭,“不,我不信。我不信樑崢會連夏文敬也要利用。”
“我覺得不是利用,算是順便吧。不過信不信隨你,我也只能是猜測,真實的情況只有樑崢自己清楚。如果我是樑崢,這些想法就是到死也不會讓任何人知道的。曹月妍說他不開心,一個人從自己所愛的人到自己想要追求的東西,從夏文敬到燕王到朝廷,處處要絞盡腦汁機關算盡,心裡要裝着着那麼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你說他開心得了嗎?”
夏天看着不無得意地盯着自己的樑泊雨,不禁一陣寒意涌上心頭,他退了幾步又搖頭,“樑泊雨,你太可怕了。”
“怎麼可怕了?”
“是不是不管什麼時候遇到什麼事,你都能這麼冷靜客觀地分析到如此程度?”
樑泊雨笑了,“你錯了,是除了跟你有關的事。”
砰!樑泊雨話音剛落,笑還掛在臉上,餘信就撞開院門衝了進來。
“大人,不好了!”
“怎麼了?”
“我剛纔突然想到您今天去不了軍營了,就想找您問問是讓祝先生簡單寫個東西我給送過去還是我直接去說一聲就行。可剛經過老爺的院子就碰見跑出來的盈兒,她說出了大事,老爺把平時最喜歡的唐瓷瓶都砸了,她正要來找您呢。”
是小瓊說了夏文敬跟曹月妍原本就認識?那也不至於發那麼大火兒吧?樑泊雨想。
“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啊,之前我一直在夏大人要住的院子跟唐小三兒一起收拾屋子閒聊來着。”
這時門外又跑進個人來,這回是樑寥。
“五弟,原來你在這兒,快跟我走!爹讓你馬上過去!”
“到底怎麼了?”
“我不太清楚,但是剛纔我去的時候見二哥、烏力吉和小瓊都在院子裡跪着呢。還有子矜的父親夏大人也在,看爹那臉色已經快要殺人了!”
“啊?!”樑泊雨有些慌:都在,那豈不是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還‘啊’什麼啊?!快走吧!”
“等一下!”樑泊雨回頭叫餘信,“小石頭,你先去找個人來到夫人門前守着,她有什麼事也好能叫着人。然後你再到兵營裡去說一聲,順便跟寧王的人也打個招呼,就說家裡有事,我二哥和三哥也去不了了。”
“都什麼火候兒了,你還管我們的事?!”樑寥拉起樑泊雨就往外跑。
夏天趕緊跟上,心中再次感慨:這人就非得什麼時候都這麼不忙不亂地要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