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股藥味兒。”夏天拿着樑泊雨剛纔從裡面摳出用來充當潤 滑劑的東西的一個小鐵盒打開來不停地聞。
“面脂,秋冬用來防臉和嘴脣乾裂的。小石頭說不知道這仗會打到什麼時候,所以就帶出來了。”
“你還……真是什麼困難都能解決啊?”夏天把盒子扣好還給他。
“那是。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這就是我的人生準則。”
回到營地,已經是黑漆漆的一片。樑泊雨和夏天分別進了自己的帳篷。
餘信眼睛瞪得溜圓在等樑泊雨回來。唐小三幾乎一天一宿沒睡,累得靠在牀邊睡着了。
夏天自己已經洗得乾乾淨淨香得不行,再聞見別人發臭就更受不了了,一進帳篷差點兒沒被薰出去。他捏着鼻子走到唐小三身邊想叫,可看他睡得那麼香就沒忍心。夏天把唐小三的腿拉平,讓他躺好,又給他脫了鞋子蓋好被就轉身出去了。
樑泊雨的帳篷裡已經熄了燈,夏天走到門口聽了聽,裡面什麼動靜也沒有,想來是都睡了。夏天擡頭看看天上,月亮已經偏西。可能是有些雲彩,星星不多,但是一顆顆都乾淨明亮,好像近得伸手可以摘下來,不似北京城的夜空永遠都霧濛濛地氤氳着一層。
夜有些涼,時不時地有風在吹,不遠的樹林裡有一陣陣的鴞聲傳來。身邊靜的出奇,站崗的守衛都沒有生命一般地一動不動。忽然覺得有些落寞,夏天很想掀開帳簾走進去躺到樑泊雨的身邊,可是餘信在,夏天沒那麼大方。又站了一會兒,他就轉身離開了。
遊魂似地在一個個軍帳之間晃盪了幾圈,越發地感到淒涼。夏天坐到了一堆還有些餘燼的篝火旁邊,撿起一根撥火用的樹枝在垂死掙扎的暗紅色草木灰裡撥弄了兩下,閃亮的火星又蹦出幾顆,夏天撿起旁邊遺漏下的乾草和柴禾扔了進去。不知道還能不能點着,夏天慢慢地用樹枝推着乾草朝忽明忽暗的灰燼裡戳進去。
仔細算算,押樑泊雨上庭就在不到半年前。可夏天現在想來,卻覺得好像是上輩子的事。跳出來看看,過去的生活除了被哥哥攪起點兒漣漪,其餘一概波瀾不驚,當刑警的那幾年也沒碰上什麼大案要案。對比一下,將近三十幾年的人生竟還沒有這短短的幾個月來得跌宕起伏。
乾草被烤到了極限,忽地着起了火苗,夏天又把柴禾推進去。
樑泊雨似笑非笑的表情出現在火裡,夏天仔細回憶跟他的種種。對他的瞭解依然有限,可怎麼就好像認識了很久?是因爲一起經歷了一些常人無法想象的事嗎?在這裡他們是唯一的同類,可以彼此傾訴,彼此慰籍。可是如果回去呢?夏天苦苦思索,卻無法找到非得在一起的理由。胸口一陣憋悶:那樣的話,不如永遠不要回去……
火完全着起來了,一些生命將到盡頭的秋蟲開始在上方盤旋。嗞啦──一隻肥碩的飛蛾不慎一頭栽進火裡,沒等掉到地上就變成一團熾烈的火焰消失不見,很耀眼,也很短暫。
而自己跟樑泊雨就像這隻飛蛾,明知道要硝煙四起,明知道到要風雲變色,明知道可能會死無葬身之地,卻還是不知不覺地被明亮的火光吸引過來,想要投身其中,看個究竟……
夏天想得入神,沒有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一雙腳出現在視線之中,他嚇了一跳。
趙溪拉過一把交椅坐到夏天身邊,“夏大人好興致,這個時候了不睡卻一個人在這玩兒火。”
“小三兒白天沒洗乾淨,帳篷裡被他弄得臭氣熏天的。趙公子怎麼也……”
“別提了。烏力吉的鼾聲跟他的塊頭兒一樣大,我是生生被他震醒的。”
夏天笑笑,“嗯,看他的樣子,就是個能打呼嚕的。”
趙溪從自己手邊撿了幾根柴禾丟進火裡。
“夏大人……”“趙公子……”
兩人同時開口。
“你先說。”又是異口同聲。
“還是大人先說吧。”
“嗯……”夏天想了一下,“你跟樑大人相識很久了嗎?”
趙溪看着火光的表情有些凝重,“我們是從小一起在大寧長大的朋友。樑家有權,趙家有錢。兩家算不上世交,可在我們出生之前父輩之間就已經交往甚密。後來他去了京城,我家爲了生意上的一些事舉家搬遷到了北平。再後來他又到北平進了都司。”
“原來是這樣。那他怎麼還會把你關起來?”
“這個大人在真定不是已經問過了嗎?我說了現在還不能告訴您。”趙溪把眼睛從火堆上挪開,轉頭去看夏天。
“那……他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這話問完了夏天才發覺自己是有些恍惚了。他想知道的是樑泊雨的事,可趙溪能回答的卻只能是有關於樑崢的。不過問都問了,夏天也只好等着他的回答。
趙溪又轉回頭去眯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火,好像從那裡面看見了他跟樑崢如何從同騎竹馬到反目成仇。
“他從小就是一個特別好勝的人,從上山比賽捉蟲子到在學堂裡背書,他樣樣都要爭第一,卻也次次都能拿頭名。同樣的道理,什麼東西只要是他想得到的,無論怎樣地費盡心機不擇手段他最後都要把它弄到手。”
“不擇手段嗎?”
“嗯,也許這人生來腸子就比別人多拐了幾道彎,他確實總能想出很多別人想不到的辦法,然後不顯山不漏水地就把事情做了,等人家反應過來,他已經得了手站在旁邊冷笑。最奇怪的是從來也看不見他怎樣用心,好像所有的事都是他天生所常。”
夏天皺起眉頭:怎麼好像樑泊雨也是這樣呢?
趙溪沒注意夏天,自顧自地繼續說:“另外,他最可怕的也是最擅長的就是收買人心。他要是想對誰好,那絕對是無微不至,小到噓寒問暖,大到舍房子給地,會讓你覺得他肯爲你上刀山下油鍋,讓你也恨不能立刻去爲他上刀山下油鍋。可一旦翻臉,那可是連眼都不帶眨一下的。”
雖然很清楚趙溪說的是樑崢,可夏天還是禁不住想起樑泊雨對自己從體貼入微到冒死相救的各種好來,那些怎麼會不是發自內心的?
這時地上撿到的十幾根柴禾燒得差不多了,篝火開始漸漸熄滅,本來就是在灰堆上着起來的迴光返照,所以火苗消失地也格外迅速。
趙溪也撿起根一頭燒黑了的樹枝在還在殘喘着發揮最後餘熱的柴禾上撥楞了兩下,做了最後總結,“反正認識他這麼多年,到現在我還是摸不透他的想法,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跟這種人在一起,夏大人還是小心爲上,三思而行。”
趙溪的話說完,兩人陷入了沉默,先後把樹枝扔到地上拍了拍手。火徹底滅了,灰燼裡只剩下一個個還在微微閃爍着紅光的小點。夏天的前面還有少許餘熱,背後卻早已經被夜風吹得冰涼。
看看月亮已經沉至西山,東方的天空出現了灰白的顏色。夏天想起趙溪好像也有什麼要問,“趙公子不是也有話要說嘛?”
“我想問的跟大人一樣呢?”
“你要問未平跟我相識多久了?”
“嗯。”
“我們……”
“夏大人?趙公子?”餘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夏天和趙溪一起回頭,餘信走過來確認了是他們兩個,“二位這是……”
“你怎麼起這麼早?”趙溪站了起來。
“昨天人多,沒機會跟公子打招呼。這一年多沒見,您還好吧?”
趙溪擡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小石頭啊小石頭,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的乖滑,跟你主子越來越像了啊。我在哪兒你會不知道嗎?還問我好不好?”
“呃……”餘信被趙溪說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轉移了話題,“我是尿急憋醒了,想出來方便一下。不想一出來就看見像是夏大人和公子,所以就過來看看。二位怎麼,是一直沒睡嗎?”
趙溪看看天色,也覺得實在是有些睏倦,打了個呵欠說:“這樣吧。我知道小石頭常常隨樑未平行軍在外,跟烏力吉同帳同屋也是常有的事,你一定扛得住他的鼾聲,一會兒方便完了你去他的帳篷吧。我不怕薰得慌,我去夏大人的帳篷跟唐小哥兒睡。”
餘信說行,趙溪看了夏天一眼就跟他一起走了。夏天當然明白趙溪的意思是這樣自己就可以去樑泊雨那兒了。可他沒有馬上起身,而是坐在原地看着趙溪和餘信分別進了帳篷,他才站起來朝樑泊雨的那一頂走過去。
樑泊雨睡得很熟,完全沒有發現餘信出去和夏天進來。
夏天坐在餘信的牀上看了樑泊雨一會兒,然後他把外袍和中衣脫掉,走到樑泊雨的牀邊掀開被子鑽了進去。這才發現樑泊雨是光着上身在睡。
“嗯……夏天?”樑泊雨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
被窩裡被樑泊雨睡得熱氣騰騰的,看清了確實是夏天之後他伸開胳膊把身邊的人緊緊摟進了懷裡。夏天的額頭抵在樑泊雨的下巴上,鼻尖觸到樑泊雨的胸前。一陣溫暖乾燥而又熟悉的味道隨着夏天的呼吸進入他的鼻子,流到肺部,繼而灌滿整個胸腔,夏天覺得腦袋一鬆,一種無比踏實的感覺瞬間佔據了他渾身上下的每一個角落。
樑泊雨雖然正睡得神志不清,可還是很自然地把手伸進夏天的內衣在他的脊背上撫摸了兩下,“怎麼這麼……涼……”
不等夏天回答,樑泊雨的手慢慢停住不動,人又睡了過去。夏天把身體緊緊貼到樑泊雨的身上,止不住的睏意席捲而來,意識也逐漸模糊──就是這種感覺:快要冷透了的時候,有個溫暖的懷抱。充滿疑惑的時候,有能令人安心的撫摸。算了吧,何必想得那麼多?粉身碎骨也比一直在萬丈深淵前徘徊來得痛快。就當是一場夢吧,一場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醒的夢,一場最好永遠也不會醒的夢。
也許真的,只是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