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二十年,丁卯。
大寧,春。
明天就要上路去金陵了,樑崢興奮地躺在牀上輾轉難眠。
京城什麼樣?很大吧?聽說很暖和,有很多水、很多船。主要是還有很多美人……
想到這兒,樑崢有些惱火。因爲出自官宦之家,父親又說他將來必須爲官。所以平時對自己要求很是嚴格,去喝酒聽個曲兒被知道了都要大發雷霆、家法處置,就更不用說像同學那樣明目張膽地出入青樓了。偷偷去過一次,險些被一個父親的朋友撞上,嚇得他很長一段時間經過煙花柳地都要繞着走。
可自己去不了也就罷了,最鬱悶的是同學裡有很多商賈農戶家的孩子倒可以來去自如,他們自如完了不算,還總要畫些衣輕裝薄的女子,再寫上什麼“素手雪淨,粉頸花團”的畫兒拿出來炫耀,洋洋得意地給大家在書館裡四處傳看。都是十六、七歲舞象之年,看了之後哪能不口乾舌燥、日夜惦念。
每當這時樑崢便格外忿恨:做官有什麼用?!我纔不要做官!我纔不要去什麼武學、府學、國子監!
後來倒是趙溪點醒了他:“你一向自詡聰明,怎麼此刻犯起傻來?去了金陵,天高皇帝遠,看哪個還會管你?沒事多往外跑跑,想做什麼做不得?到時泛舟秦淮河上,兩岸環肥燕瘦、花紅柳綠保你看都看不過來。聽說江南美人一個個嫩得掐得出水來,哪像咱們這整日裡黃沙漫天的,幹起來泥塘都能龜裂近尺,更別說姑娘們的臉了。”
樑崢一聽這話頓時樂了,忙不迭地跑回家裡答應了去國子監的事。
樑庸覺得奇怪:昨天還噤鼻子撂臉地死活不肯進京,連晚飯都沒吃,怎麼今天又歡天喜地一副等不及了樣子?可想想好歹他願意去就行,再在大寧耗下去,他早晚氣死先生、拆了書館。
這樣家裡很快給樑崢收拾行裝做好了準備,不到三天就定下了起程的日子。樑夫人哭了兩回,直怨樑庸狠心,說武官之後,有好好的武學不進,非要讓兒子去那麼遠的地方,根本是成心拆散他們母子。
這倒更讓樑庸下定了決心:再不送?再不送就真跟那些不長進的狐朋狗友混成紈絝子弟、浪蕩公子哥兒了!都怪我平時總是在外南征北戰,疏於管教,才讓他驕縱成這個樣子!
雞都叫了,樑崢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早上他不是被下人叫醒的。鼻子一陣癢癢,睜眼卻看見趙溪拿了根狗尾巴草在捅自己的鼻子。
樑崢打掉趙溪的手拿被子矇住頭,“別煩我,剛睡着啊!”
“快起來,你個沒良心的。我是專程來送你的。”
樑崢緊緊抓着被子不肯撒手,“還早呢?送什麼送!”
“快起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趙溪把被子從下面掀了起來。
樑崢沒好氣地坐起來,將被子踢倒地上,“什麼人啊?!”
趙溪故作神秘地笑笑,“妙人兒。”
“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樑崢跟趙溪避開下人和守衛的耳目,偷偷摸摸地從樑府後門溜了出來。
“我家。”
“去你家做什麼?我正午之前就得走,我娘找人算好的時辰,耽誤了我就慘了。”
“哎呀!耽誤不了,你快跟我來吧。”趙溪看看確實沒人發現,拉起樑崢就跑。
“到底見什麼人啊?”
“我家不是下個月就要搬到北平去了嗎?”
“嗯,我知道。”
“那邊的宅子弄好了,現在開始要分幾次把一些貴重的東西搬過去。昨天我爹回來帶走了好多人,院子裡空出了一些房間,看門的家丁小廝也沒剩了幾個。所以我昨兒去了趟醉紅樓,給你帶回個人來。”
“啊?!你……你把醉紅樓的姑娘帶回家了?”樑崢放慢了腳步。
“你快點兒,一會兒醉紅樓就來接人了。”趙溪拉他一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素手玉頸是什麼滋味嗎?這你馬上就要走了,再見不知要等到幾時,你什麼都不缺,我也沒什麼好送你的,送個人讓你樂和樂和。趕明兒到了京城,別弄得好像什麼都不懂,讓人笑話咱們大寧的爺們兒。”
樑家和趙家離得不是很遠,他們很快便到了趙園。園子裡果然跟遭了搶一樣,亂七八糟地到處都是雜物。趙溪把樑崢帶到一間原來正房大丫鬟住的屋子前,敲了敲門,把他推了進去。
“曉鈺姑娘,他就是我的那位朋友,你好生伺候。”說完趙溪在屋外關了門。
丫鬟的屋子沒裡間,樑崢一進去就看見牀邊坐了個人。五官還算端正,就是穿了花枝招展的一身,一張臉又白得怪異,看不出個年紀來。
“曉……曉鈺姑娘,學生有……有禮了。”樑崢不是沒見過大場面,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就是碰見姑娘發怵。
見樑崢大彎了腰行禮,那叫曉鈺的姑娘“咯咯”地笑着站起身走過去,“原來你是他說的那個朋友。這趙公子也真是,昨兒三更大半夜地把我找來卻讓我睡覺,說是有個要出遠門的朋友。說的就是你?”
“是……是我。”
曉鈺把樑崢拉到牀邊坐下,“你沒……碰過姑娘?”
“沒。”樑崢低着頭不敢看她。
“呵?那這麼俊俏的公子倒是少見了。”曉鈺把樑崢的手拉了起來,“我不漂亮嗎?”
“漂亮。”
“你都不看我,怎麼知道?”
樑崢擡頭盯到曉鈺的臉蛋上,想起趙溪說的“嫩得掐得出水來”很讓他心馳神往,於是一咬牙擡手在上面掐了一把。
結果掐了一手的粉。本來樑崢心裡就有點兒忐忑,這下徹底沒感覺了。樑崢想:我還是等着到金陵去掐江南美人兒的好。
尷尬地坐了一會兒,樑崢站起來說:“姑娘受累,家父家母還等着我回去早早上路。告……告辭。”
出了屋子,樑崢逃也似地離開了趙園。快到家時才發現忘了跟趙溪打聲招呼,又折回去找他。可找了一圈兒沒見着人影,樑崢只好找到趙溪的一個貼身小廝,把自己脖子上一個帶了有些年頭的玉墜子摘下來塞給他,“把這個給清流,就說我謝謝他爲我這麼花心思。將來等我做了大官去北平找他,到時他想用這個換什麼都行。”
說完樑崢看看時間已經快來不及了,就急急忙忙地又跑走了。
帶着幾分悻悻進了家門,一擡頭看見個高高壯壯的身影在忙着往馬上綁行禮。
“烏力吉,行禮放車裡不就行了嗎?”
“小少爺,老爺說兩個男人騎馬就行了。”
“兩個……男人?!”樑崢把眼睛瞪得老大,“娘不是答應了讓我帶着盈兒走嗎?還說會給我派一隊人的啊!”
烏力吉微微哈了腰,無辜地看着地面,“呃……老爺……老爺說讓小人伺候少爺去……”
“什麼?!”樑崢幾步衝到烏力吉面前,“你?你跟我去?!”
“是……這麼說的。”
“我……我不幹!”
樑崢一跺腳,“噔噔噔”地朝樑庸的院子跑過去了。
盈兒是是樑夫人房裡的一個小丫鬟,與樑崢一般大,瘦瘦弱弱的像根豆芽菜。樑崢挺喜歡她,爲什麼他也說不清,可能是因爲府裡的女眷少,樑崢有機會接近的一共也沒幾個,而且老媽子偏多。所以他平時在書館受了刺激,回家去樑夫人房裡見到跟自己年齡相當的盈兒就不免想入非非。想的多了就覺得自己是喜歡上了。於是有機會就偷偷觀察她,結果這一觀察,樑崢發現盈兒喜歡的竟是四哥。這讓他很受打擊。打擊是打擊了,倒也沒有多傷心,只是覺得很跌面子。
就剛剛進門之前樑崢還在想:盈兒的臉雖然黃了點兒,可總比一摸一手粉的好。這回帶你離開大寧,看你還惦不惦記四哥?!
樑崢急赤白臉地跟樑庸說了半天,最後就得到倆字──不行。
“那我不去金陵了。”
“胡鬧!”樑庸終於火兒了,“讓你去金陵是進國子監讀書的!有多少人廢了多大勁兒都進不去。你這逆子要不是樑家祖上積德,讓我前年擢升了從一品,你這輩子也進不了國子監!還想帶着丫鬟、馬車和隨從?你想去幹什麼?去當大少爺遊山玩水享清福嗎?!我看你是想路上遭搶吧?!有烏力吉伺候你去不錯了!他功夫好,老實又聽話,你還想怎麼着?再說當初買他進府的時候不是你挑的嗎?要不是大寧新建衛所,我就親自送你去,讓國子監的博士好好教導教導你,看緊些!”
一說到烏力吉是樑崢挑的,他立刻沒了言語。什麼叫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那天吃飽了撐的跑去跟父親買下人說的就是這種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