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統領敏銳的觀察力確實一絕,在轉悠一個時辰後,總算找到了有人走過的痕跡。
雖然不知是誰,畢竟有了收穫,陳一陳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希望之火很快便讓他信心十足。
斷明方向,沿着遺留痕跡一路前行。一路沒有過多交流,兩人並肩而行,不敢有絲毫大意。走了大概一個多時辰,地面遺留下的痕跡變得凌亂。
吳統領半蹲在地上,雙目微皺,仔細觀察着突如其來的變故。
“發現了什麼?”陳一陳對追蹤獵物也有些經驗,早年跟隨村裡獵戶去山中打獵,這是必備技能。
眼前狀況,不用吳統領說,便已經看出此地最少出現過三人同行。被肆意踐踏的痕跡,更像是打鬥的痕跡,或者說更像是掙扎所留下的痕跡。
“不用看了,至少是三個時辰前所遺留下的痕跡。”陳一陳看吳統領還蹲在地上,說:“被踩過的枯草上面有冰霜。”
吳統領擡頭看看太陽,辰時已過,陽光卻不是那麼強烈,受昨晚低溫形成的冰霜還依附在枯燥上面,尚未褪去。
“想不到你還很細心。”吳統領仔細看着眼前枯草,確實,雖然有被人踐踏過的痕跡,但上面的冰霜卻很完整。光憑這一點,足以肯定,在天亮之前這裡並沒有人來過。
陳一陳對他的誇讚並未在意。身邊少了李綰綰,像是變了人一樣。話,一句都不想多說,心中所憂,便是李綰綰身在何處,甚至此時內心,並不希望李綰綰從這裡路過。
希望僅僅是希望,並不是現實。繼續往前走了半個時辰,腳下越發難走,看地形,這根本就不是路。
“等一下。”
吳統領眼睛的餘光像是看到了什麼東西,突然叫住陳一陳,腳下退後一步,緩緩蹲在地上。
“怎麼了?”
吳統領雙手輕輕扒開枯黃稻草,輕輕將裡面的東西用手指捏住,慢慢舉到眼前,說:“此物可曾見過?”
陳一陳瞳孔一陣收縮,三步並一步,跑到他近前。一把奪過他手裡的東西,顫抖的手緊握着,雙眼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玉簪上面。
手中的翡翠髮簪太熟悉了,白綠縱橫交錯,簪頭雕刻着一朵綻放的花朵。材質只能算是中下品,雕工更是拙劣。
這支玉簪,是兩年前陳一陳去山中打獵,偶然間撿到的一塊玉石。回去之後費了很大一番功夫纔將玉石打磨出一支髮簪,送給了李綰綰。
至此之後也從未見她戴過,陳一陳甚至已經將此事遺忘。如果不是今日再次看到,恐怕也不會想起,曾經送給過李綰綰一件這樣拙劣的禮物。
“這是什麼啊?”李綰綰接過他手中的東西,很快便緩過神來,吐了吐舌頭,說:“好醜的髮簪。”
陳一陳沒有說話,只是尷尬的笑了笑,擡手撓了撓頭。
“你的手怎麼了?”細心的李綰綰最終還是發現了他手上密密麻麻的傷口。
“沒事,做髮簪的時候,不小心劃破點皮。”
“這髮簪是你自己做的嗎?”李綰綰稚嫩的臉色掛滿了驚歎,再次看看,說:“怪不得這麼醜,還這麼粗糙。”
“我已經很用心了,那麼大一塊石頭,最後只做出來一個。”陳一陳說話的時候,雙手還在比劃玉石的大小。
“那你也太笨了。以後你要變聰明,這樣我爹纔會喜歡你,才願意教你武功。”李綰綰將髮簪插在髮髻上,說:“好看嗎?”
陳一陳小雞啄米般點點頭,說:“我不笨,我已經開始學武功了。”
“你都學了那麼久啦,連我都打不過,還說你不笨。”李綰綰隨手一推,陳一陳站立不穩,向後退出兩步,險些沒摔倒。就聽她繼續說:“你要好好練武,不然以後怎麼保護我。”
“好。”陳一陳看着她傻笑道:“以後我肯定能保護你。”
“過來,讓我看看你的手。”李綰綰拉起他的手,輕輕俯身,撅起嘴脣輕輕吹了吹,說:“疼不疼。”
“一點都不疼。”陳一陳的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咧開嘴笑了起來。
“看在你這麼笨的份上,你送我的髮簪我就收下了。”李綰綰輕輕將髮簪從頭上拽下,說:“雖然這麼醜,放心吧,我會好好保管。”
這是陳一陳記憶深處僅存的片段,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這樣一件拙劣粗糙的髮簪,李綰綰卻一直都隨身攜帶,視若珍寶。
端詳着手中髮簪,內心也愈加不安。現在有一點可以肯定了,李綰綰確實從這裡經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又遇到了誰?
“這是綰兒的東西。”陳一陳環視四周,荒郊野嶺並沒有絲毫人煙,連個鳥都沒有。
內心陣陣抽搐,陳一陳難以想象,她到底經歷了什麼。一個涉世未深柔弱的少女,第一次遠離家鄉,一次又一次死裡逃生。而自己卻沒有能力護她周全,也許,外面的世界真的不適合。
“既然髮簪遺失在這裡,足以證明她還沒有死。”吳統領看他一臉肯定,分析道:“這裡沒有打鬥痕跡,我想即便她被抓到,暫時也會安全,他們想要的人是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追。”
陳一陳對他說的話也很認同,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既然這裡還有蹤跡,就要一路追下去。從吳統領分析的情況來看,他們抓不到自己,確實可以暫時保證她的安全。對他們來說,殺了李綰綰也沒有什麼好處,留着她,反而可以威脅自己。
想通這點,陳一陳心裡稍稍有些安慰,只要人活着就好。片刻不敢耽擱,將翡翠玉簪小心收好,沿着留下的痕跡繼續追蹤。
陳一陳的腦袋一路都在掙扎,出現過各種幻想,產生過各種希望。懷中的玉簪讓這一切皆化作虛影,現在唯一的希望,便是李綰綰還活着。
道路越來越崎嶇,如果不是地上被踐踏過的痕跡,陳一陳怎麼也不會相信,如此荒蕪的地方,還能有人來。
臉色愈發難看,當陳一陳看到前面不遠處的懸崖時,只覺得天旋地轉。心中依然抱有僥倖,強打精神止住腳步。想繼續前行,卻又不敢跨出一步。
“有血跡。”
吳統領話音剛落就後悔,地上的血跡就在距離陳一陳十步之遙的地方。除了血跡,地上還散落着一隻粉鞋,上面沾染的血跡格外刺眼。
眼前這一幕,讓陳一陳沒有了知覺。面如死灰,連怎麼走過去都不知道。跪倒在地,手顫抖着伸向那隻鞋的同時,雙眼滑落兩道淚痕。雙脣蠢蠢欲動,卻不曾發出任何聲音。
時間,在這一刻停止流逝。陳一陳臉上的肌肉陣陣抽搐,像是在笑。臉頰肆意滑落的淚痕,卻又像是在哭。
天,不知何時陰沉下來。輕盈的雪花像翩翩起舞的玉蝴蝶,自空中飛落而來,悄無聲息的落在鞋子上。想要將落下玉蝴蝶抓在手中,指尖的溫度卻很快讓它化爲虛無。
對他而言,此時天已經塌了,整個世界都變得不重要。身體已經沒有了知覺,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內心伸出的陣陣疼痛,猶如萬針刺。
從地上站起,空洞雙眼看着長長血痕。腳慢慢挪步,一步,兩步,三步。似是在尋找她最後的蹤跡。又似是在尋找,她曾經的經歷。
直至血痕消失在崖邊,陳一陳終於止住了腳步。身後吳統領伸出去的手,硬生生縮了回來,卻絲毫不敢放鬆警惕。
他不知道說什麼,更不知該如何安慰眼前的少年。面前的懸崖深不見底,此時若說人還有活着的希望,恐怕連自己都不相信。這一切的發生,和自己都有一定關係。雖有自責,但見過了生離死別,他更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顧一切保住陳一陳的命。
看着手中的鞋子,陳一陳開始怨恨自己。怨恨自己爲什麼要離開靈熙山,爲什麼要去柳華鎮,爲什麼選擇去了墨城,爲什麼偏要去偷聽,爲什麼要去告密,爲什麼不好好保護綰兒。
天不遂人願,那就逆天而爲。
他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從未真正見過,卻在夢中無數次相遇的人。
他終於明白他的感受,明白了他的眼神。那是被全世界遺棄的無助,那是對仇恨的憤怒,那是對世間不公的絕望。
他和他,感同身受。
他想隨她而去,卻又不想像他一樣帶着遺憾,更不能讓心愛的女人就這樣冤死。死,陳一陳不怕。有些事情,必須要在死之前去做。
晶瑩剔透的雪花紛紛揚揚落下,在空中舞動着各種姿態。或飛翔,或盤旋,或直直的快速墜落。撲落在大地,站立於樹梢,覆蓋於肩頭。在這一刻,一切都是寂靜的,又像是深切切的,好似有千頭萬緒的感情。又像洶涌的海水,想要淹沒所有的一切。
兩人沉默無言站在崖前,不知過了多久,雪堆了一層。遠處看去,猶如兩尊雪雕,屹立在懸崖之上。大地已被皚皚白雪覆蓋,悄無聲息的像是換了個世界。李綰綰所留下的蹤跡,好似從未出現過。
終於,陳一陳轉身。身上的雪像是被遺棄的希望,墜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