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側首望向夜無煙,微笑道:“皇兒,有話但講無妨!”
夜無煙放下手中酒杯,徑自起身,深斂的眸光凝視着皇上,定定說道:“父皇,既是和親,是否也應當徵求一下這位姑娘的意思。”溫文的聲音表面聽不出半分不妥,可那微微上挑的尾音卻是難以言喻的暗潮洶涌。
嘉祥皇帝聞言,哈哈一笑道:“皇兒,朕封她爲公主,這是何等的榮耀。她嫁過去後,便是可汗的閼氏,這又是何等的尊貴。你說,世間哪個女子會不願意呢,這還用問嗎?”
“父皇,世間女子,並非都是戀慕榮華富貴的,纖纖姑娘或許就是其中之一。”夜無煙沉聲說道,微微挑高的眉毛看不出他是何心緒。
“璿王,你又是如何知曉這位姑娘不是那樣的人呢?”坐在皇帝身側的明皇后意態閒閒地問道。
明皇后頭戴赤金鳳冠,着一身明黃色鸞鳥朝鳳的宮服,雖不再年輕,但身材保養的極好。面上淡施脂粉,一雙眼睛嫵媚中透着一絲冷厲。
夜無煙擡眸凝視着明皇后,眼底眉梢不帶任何笑意,淡淡說道:“纖纖姑娘琴曲中透着一絲孤傲,懂琴之人,自當能從她琴曲裡聽出她的性情!本王想,皇后也應當能聽出來吧?”
他不動聲色地眯起眼,面上仍然淡淡地笑着,可那笑容之下,掩藏的卻是冰冷的沉鬱。
明皇后被夜無煙的話噎了一下,眉梢挑了挑:“本宮倒是聽出來了,只是,可汗給她的可不僅僅是榮耀,還有深情。深情,天下女子無不求之,纖纖姑娘想必亦是如此!璿王這般關心纖纖姑娘,莫非也喜歡她不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王確實喜歡她。”夜無煙淡淡說道,一字一句,字字珠璣。殿內宮燈映亮了他長身玉立的身影,他脣角勾着一抹淺淡的笑意,那絕代風華的身影,看上去篤定而翩然。
明皇后聞言,脣角勾起一抹不動聲色的笑意。
瑟瑟倒是未曾料到夜無煙會當着衆人的面,說喜歡她!忍不住擡首望他,卻見他正向自己望來,深不見底的黑眸中,俱是濃濃的情意。眸光更似膠着一般,半晌未曾移開。
赫連傲天淡淡挑了挑眉,夜無煙的反應,並不出乎意料。
那夜,他從蘭坊離去,思前想後,便覺得雲輕狂那個隨從很可疑,能一掌將他推離,當世沒有幾人,夜無煙當是其中之一。是以,他猜測,雲輕狂的那個隨從,十有八九是夜無煙。夜無煙既然易容去見瑟瑟,可見瑟瑟眼下情境堪憂。
他心中酸澀難言,說實話,他有些嫉妒這個男人。
他知曉,自己若再不出手,便會再一次和她擦肩而過。
夜無煙並沒有給過瑟瑟幸福,所以,這次他無論如何,也要將瑟瑟帶走。
他低眸,看到瑟瑟靜靜跪在那裡,良久沒有接旨,一顆心頓時沉了又沉,臉色也漸漸變得暗沉。
他凝立在瑟瑟身畔,俯身,用瑟瑟僅能聽到的聲音,低低說道:“接旨吧,我只是要帶你走!嫁不嫁我,日後你再決定。”
瑟瑟聞言,心頭微震,擡眸望向他,心底深處,浮起更多的歉意。
夜無煙瞧見瑟瑟望向赫連傲天,心頭一滯,一股不好的預感涌來。
“可汗喜歡她,璿王也喜歡她,皇上,這可如何是好?”明皇后笑意盈盈地轉首向皇上說道。
皇上眸中閃過一絲不快,冷然道:“皇兒,你就不要和可汗爭了,你不是有了王妃了嗎?”
瑟瑟心底一片洞明,看今日形勢,聖意已決,無論夜無煙說什麼,皇上恐怕都不會改變主意的。不過,看明皇后的意思,似乎和皇上並非一個心思。皇上是真心要議和,皇后卻不是。
皇上和皇后四年前晚宴上是見過自己的,如今卻不動聲色,很顯然,是有着自己的主意。
“陛下,難得璿王也如此情深。本宮記得,北魯國似乎有一個風俗,若是兩個男子都喜歡一個女子,可以通過對決來決定女子的歸宿,是也不是,可汗?”
赫連傲天鷹眸中閃過一絲鋒銳,沉聲說道:“本國確實有這樣的風俗,既然璿王執意阻攔此次和親,那本汗倒是要很想和璿王切磋切磋!”
明皇后眉頭一挑,笑眯眯地問夜無煙:“不知璿王意下如何?”
夜無煙眯眼,凝視着明皇后的笑意,澄澈的眸中凝結出冰冷的光芒,他怎會不懂,明皇后那溫和的面容之下,藏着怎樣的一昏心機。
當年,便是這個笑意盈盈的女人,讓他差點淪爲被凌辱致死的命運,孃親的早逝,也和這個女人有着直接的關係。
今夜,她竟提議要他和赫連傲天比武。
比武他自然不怕,無論如何,他絕不能讓瑟瑟和親。眼睜睜看着她嫁給別人,於他而言,那簡直是剜心之痛。今夜,他終於體味到當初,她親眼看到自己娶伊冷雪時的痛苦。
那竟是這般痛徹心扉嗎?
一抹苦澀的笑意在脣邊綻開,雖然,他已經失去了五成的功力,眼下,不一定能抵得過赫連傲天,但是,縱如此,他也絕對不允許他嫁給別人。
夜無煙冷笑着頷首,還不及開口,就聽的一道清凌凌的聲音傳來,“纖纖謝皇上皇后恩賜,纖纖自願到北魯國和親。”
言罷,瑟瑟默默站起身來,伸手接過了韓朔手中的聖旨。
一殿的寂靜,夜無煙感覺到瑟瑟的話,就像一根鋒利的針,猛地穿透了他的心。他軒眉微微一凝,臉色,在一瞬間化爲蒼白。
她竟然答應了!
方纔,她跪着一直不曾去接聖旨,他一直以爲,她根本就不願嫁給赫連傲天。可是,她卻答應了。他想起那夜她和赫連傲天深情綿綿的擁吻,夜無煙感覺到自己一顆心似乎瞬間碎裂,他似乎能聽到那種碎裂的聲音。
她,難道說,已經喜歡上赫連傲天了嗎?
自願去和親,她到底知曉不知曉和親的意思啊!
她是真的喜歡上赫連傲天了嗎?
他坐回到座位上,左手抓住扶手,五指掐印不覺深陷成溝。右手執杯,他鬱郁地飲盡杯中烈酒,卻一絲甘美的味道也不曾嚐出來,只感到滿腔苦澀猶如黃連入腹,難以下嚥。
皇上聞言,龍顏大悅。皇后卻是暗暗咬了咬牙,臉色也有些暗沉。
皇上微笑道:“既然如此,便以公主之禮,賜住玉錦宮,擇日完婚。”
“父皇”……”夜無涯站起身來,脣動了動,最終卻沒有說什麼,又靜靜地坐了下來。
坐在宴席一角的是伊脈國的國君莫尋歡,他身着伊脈國國君的宮服,妝扮極其儒雅,一張絕美的臉龐上,神色淡淡。那雙瑰麗漂亮的黑眸,不曾望向任何人,他似乎完全沉浸在美酒之中。
明皇后看到無涯再次爲了瑟瑟起身,美目一眯,玉手將手中絲帕擰了又擰。她忽而側首對皇上說道:“陛下,無涯年歲也不小了,這些年他一直孤身一人,是否也該給涯兒擇一門親事了?”
夜無涯也是她的親兒,可嘆這個孩子一直心性淡泊。什麼都不去爭,一直以來也得不到皇上的寵愛。皇后心中,其實是對這個孩子更加寵溺的,她不能給他天下。是以,在親事上,一直遵從他自己的意願,要他自己尋合意的佳人。可是,幾年了,他始終未曾找到合適的人選,且今夜看着形勢,竟是也喜歡這眼前的女子吧。否則,一向不多言的他,怎會爲這個女子求情?看來,絕不能再任由他任性下去了。
皇上聞言,淡笑道:“皇后所言極是,無涯也該娶親了。”
夜無涯聞言,俊美的臉上掠過一絲黯淡。
他起身,冷冷說道:“父皇,母后,無涯還沒有娶親的打算!”
“你……你都……”皇后氣的臉色發青,無涯都多大歲數了,可是,也知曉宴會之上,不是教訓他的時候,遂壓下了心頭的一股怒火。
瑟瑟接過聖旨,向皇上和皇后施禮告退。她從崇德殿內退出之時,並未看夜無煙,只是,她可以感覺到身後,有幾道犀利的眸光追隨着她。其中有兩道,似乎燃燒着火焰,幾乎將她的後背灼穿,她不用回頭,也知曉是誰!
殿內依舊歌舞昇平,殿外是一片夜涼如水,清冷的月光灑落在整個皇宮。月光燈光將宮殿上的琉璃瓦映襯的粼粼閃爍,在這璀璨之中,那些飛檐翹角向着不同的方向伸展。
幾名身着紫紅衣袍的內侍在前面引路,瑟瑟隨着他們穿過慶華門,便來到後宮的深深庭院。長長的御街在眼前延展,一座座大小不一的樓臺殿宇星羅密佈,錯落有致。
走了一盞茶光景,便來到了玉錦宮。
這是一處不算大的宮室,裡面亭臺水榭,曲徑幽閣,竹橋蘭槳,嬌花疏落,景緻典雅。
一路上,據引路的內侍說,正殿居住的是皇上寵愛的七公主錦繡公主。瑟瑟便被引了到左側的偏殿之中居住。
瑟瑟倒是聽說過錦繡公主的,據說這位公主極擅女紅,是以封爲錦繡公主。嘉祥皇帝子嗣不少,雖現在只留有三位皇子,但公主卻是有八九位。
自有宮女到屋內去打掃收拾,瑟瑟凝立在夜色之中,靜靜望着天上那勾弦月。夜色之中,有嫩黃嬌紅的花綴於綠葉之間,芬芳馥郁。
瑟瑟淡淡輕笑,這皇宮內院,果然是氣派華麗。
只是,繁華如掠影,一切都不在她心間,袖間的玉手早已緊緊握住,一雙秋水般的眸子,眸中冷意如冰河乍泄。
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瑟瑟回首,只見一個妝扮嬌美的女子進了玉錦宮,身後尾隨着幾個綵衣侍女。
“你們,在這裡侯着吧!”那女子嬌聲說道,聲音清脆如黃鶯嬌囀。
她丟下幾名侍女,穿過花間,徑自向瑟瑟走了過來,在她面前站定,一雙水晶般的靈動的眸子,上下打量着瑟瑟。
這女子大約十六七歲,着嬌紅宮裝,挽新月髮髻,簪梅花玉簪,妝扮雖隆重,卻不失清雅。肌膚晶瑩如雪,眉宇間隱有一股天然的清鬱氣韻。雖然不是絕美,但那種雅弱美態,令人一見之下,心中暗生憐愛之意。
“可汗一定是極愛你!”她端詳瑟瑟良久,竟迸出這麼一句話來,語氣間,隱有一絲失落。
瑟瑟微微凝眉,未曾料到,她會直截了當說出這樣的話來。正待說話,就聽的她又補了一句:“我六皇兄肯定也極愛你!”
瑟瑟聞言,知曉她便是居住在這玉錦宮的錦繡公主,她口中的六皇兄自然指的是夜無煙。夜無煙愛她嗎?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她何以說的如此篤定,
“你是錦繡公主?”瑟瑟淡笑着問道。
“是!”錦繡公主清聲答道。
“你是不是被逼的,如若真是那樣,我可以替你去和親!你留下來嫁給六皇兄!”錦繡公主語意驚人地說道。
瑟瑟詫異地看了一眼錦繡公主,這個公主,知曉自己在說什麼嗎?替她和親!?瑟瑟擡眸,仔細端詳着錦繡公主,注意到她眉間那一抹失落之色,隱隱感受到這個少女的脈脈情愫。
如若可以,她願意撮合他們,可是……眼下,恐怕不是絕好的時機,而她,根本就沒有一點把握。
她微笑着道:“多謝公主,纖纖是自願的。”
瑟瑟微笑着向錦繡公主施了一禮,便穿過花間,向偏殿而去。
室內,潔淨無塵,她坐在繡着牡丹的刺繡屏風前,紫檀木的香案上擺放着宮扇,紫玉香爐裡填滿了香料,淡香嫋嫋。
瑟瑟坐在殿內,一顆心漸漸地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