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水在林子裡卓然而立,白衫當風,獵獵飛舞,看上去風姿閒雅雲淡風輕,只是白衫下的身子卻繃得像一根弦,面具下的黑眸墨靄重重。
他的視線緊緊鎖着瑟瑟,看着她從村上躍身而下,看着她纖長的黛眉輕蹙,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着邁步。
他一言不發,就那樣淡淡望着她,眼神如冰封鏡湖,不興一絲波瀾,薄脣緊緊抿成了“一”字。
直到瑟瑟一步一步,茫然地走到他面前,直到她的手,不小心觸到了他的胸膛,他才猛然伸手,一把握住了瑟瑟的手腕,將她拽到了懷裡。
瑟瑟整個人僵硬地伏在他的胸前,當鼻間那淡淡的青竹味襲來,瑟瑟便知曉眼前之人是誰。她的心驟然一縮,怎就被他追上了呢。可是,他看到了她,爲何她卻一點也看不見他呢?
這沉沉的潑墨般的黑,如此沉重,如此濃郁,壓得她幾乎窒息。
難道說,她目盲了?怎麼可能?她仰首,眨了眨眼,在黑暗裡搜尋着他的臉。可是,卻一無所獲。
明春水望着瑟瑟那雙黑眸,曾經清澈如水顧盼神飛的黑眸,此時雖依然美麗清澈,只是,卻沉靜如同兩面鏡子,只是反射着火把的光輝,眼神深處,卻是一片無盡的空虛和茫然。
雖然方纔他已經懷疑她目盲了,如今親自確定,他如遭雷擊,心頭劇震。
他伸手,修長的手指從她纖長的眼睫上劃過,指尖竟是不可遏止地顫抖。
她看不到他了!
像是火摺子點燃了炸藥,所有的冷靜和沉穩全然崩潰,他張開雙臂,狠狠地抱住她,那麼緊,似乎是恨不得將她揉碎在懷裡。
雲輕狂將一支松油火把插在地上,揮手示意所有的人都從林子裡退了出來。一瞬間,林子裡只餘瑟瑟和明春水兩人緊緊相擁。
“爲什麼要走?爲什麼要離開我?爲什麼?”明春水低沉暗啞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帶着不穩的氣息的顫抖。
那顫抖好像是哽咽,瑟瑟徹底被驚呆。這一瞬,她感覺到了他的真心。可是,想起那個被他抱回來的女子,他對她,也該是真心的吧。他的真心,何其多!?
“明樓主,你來,是要送我離去嗎?”瑟瑟掙不開他的懷抱,便淡淡說道,請麗的容顏在火光掩映下,透着一絲冷冷的疏遠,“你看我,似乎是目盲了,樓主不來,我自己還真的走不出這綿雲山呢!”
聽着她疏遠的稱呼,冷淡的話語,他一點一點放開他的懷抱,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脣角那抹冷淡的笑意,他的心好似被揉碎了一般疼痛。
當日走的太急,沒顧上給她留話,害她在黑山等他,又多日不歸,她這些日子一定對他失望透頂。如今又帶回來一個女子,她怎能不怨。
他低低嘆息一聲,有些無奈地望着她,可是眼底深處,卻明明有着濃濃的,揮之不去的情意,剪不斷理還亂。那樣的眼神,分明是又恨又惱,又愛又憐,爲情所困的神色。
“你是我明春水的妻,今生今世都只能留在我身邊,我不會放你走的!”明春水一字一句,霸道地宣佈,每一字都擲地有聲。
“是你的妻嗎?”瑟瑟冷冷笑道:“我記得,我們還沒有拜黑山神呢,貌似在你們崑崙奴中,這就等同於我們漢人的拜堂禮節,既然沒有拜堂,你我依舊不算夫婦。”
明春水心中一痛,他柔聲說道:“瑟,對不起,我讓你委屈了。明日我們就去拜黑山!”
瑟瑟倏地一把退開,冷聲道:“拜黑山,和誰呢?和我嗎?那對不住了,我已經決定不再嫁你了。我看,你還是和你的心上人去吧。”
難道他以爲她還願意嫁給他麼?她冷然擡眸,就算是看不到他,也依舊不輸了氣勢。
她的冷漠和疏淡,她的灑脫和傲岸,令明春水心中頓時抓狂。他感覺到她就像是一縷風,隨時都會飄遠,讓他,無論怎麼抓也抓不住。他懷疑,他根本就沒有得到她的心,不然,她何以會如此瀟灑地棄他而去。
他黑眸驟縮,痛聲道:“瑟,你覺得我明春水是那樣一個人嗎?你覺得我們這些日子的恩愛都是假的嗎?”
瑟瑟靜靜佇立在那裡,聽着他的質問,思及他的柔情他的寵溺,心中一顫。只是,她臉色依舊清冷,沒有說話。就算是真的,她能留下來嗎?他們之間,還隔着他受重傷的意中人。
“江瑟瑟,你的目盲了,難道心也瞎了嗎?”看到她良久不答話,他冷聲說道,“還是,一直以來,你對我的情都是假的?”
他帶回來一個女子,卻在這裡質疑她的感情?如果是假的,她會將自己的身心全部交給他?他以爲她是那般隨便的女子麼?
瑟瑟感覺到自己被輕賤了,她就好似刺蝟一般,迅速抖開了身上的尖刺,撇脣冷笑道:“我早就嫁過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過是睡了兩夜,我又不是黃花大閨女,沒什麼大不了。你還真以爲我愛你至深嗎?”
她的話令他黑眸危險地眯起,爲了離開他,她連這樣自貶的話都能說的出來?
“是嗎,那你是說你和潛王也曾經那樣蝕骨地纏綿,是嗎?”明春水咬牙惡狠狠地說道。
“不錯!”瑟瑟冷聲道,“明春水,既然知道了,你該放我離開了吧!”
“如若我說不呢?我偏要留下你,永不放你走!”明春水的聲音從黑暗中徐徐傳來,帶着永不放棄的篤定。
眼前一片幽黑,瑟瑟看不到明春水,卻能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凌厲氣勢,很顯然,他是生氣了。自從相識以來,她還從不曾見識到明春水生氣。雖然說,她知曉,身爲春水樓的樓主,必定也是身經百戰,心狠手辣的。可是,他在她面前,永遠是那樣慵懶的,灑脫的,戲謔的,好似雲朵一般純淨明朗的。
然,今夜,他終於生氣了嗎?
他的氣息透過夜風向她身上一點一點侵來,凌厲、霸氣、憤怒。
瑟瑟慘然一笑,伸手,摸到腰間的刀柄,一點,一點,輕輕地抽了出來。
明春水看到她的動作,眸光一寒,冷聲道:“江瑟瑟,你要做什麼?”
新月彎刀在火光映照下,閃耀着冷冷的寒芒,那冷冷的寒芒將瑟瑟的清眸映亮。
瑟瑟眯眼呵呵笑着冷聲說道:“明樓主,今夜我是一定要走的,請你放了我,不然,我們只能兵戎相對了。”
“哈哈哈!”黑暗裡,傳來明春水的笑聲,狂傲中透着深深的痛楚和濃濃的自嘲。
“好!好!江瑟瑟,既然你這麼想走,那你好自爲之。”他似乎是又氣又恨,冷笑了幾聲,便聽得他腳步聲漸行漸遠。
他走了嗎?
良久,瑟瑟依舊怔怔站在那裡,聽着周圍的動靜。
靜,夜好靜!沒有一絲聲音。
瑟瑟終於舒了一口氣,但是,心頭犯上來的除了苦澀卻還是苦澀。
他走了!走吧!
把所有的溫暖、所有的羈絆、所有的柔情都統統帶走,把堅硬、孤單、寂寞和傲岸統統都還給我。
默立片刻,瑟瑟抓緊彎刀,向前探着,緩緩挪動着腳步。
一步,兩步,目盲的人要在山裡行走,是何等艱難。四周的黑暗令她心中極是焦躁,這眼睛怎地就這樣無緣無故盲了呢?他着實是狠心啊,竟然都沒有將雲輕狂來爲她治眼。是了,雲輕狂應當是還留在春水樓爲他的意中人治傷吧!怎麼可能顧得上她。
她淡淡笑了笑,繼續揮舞着彎刀前行。一不小心,腳底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身子向前傾倒。瑟瑟提起內力,身子向後一飄,總算是沒有撲倒在地。只是,後背卻毫無預兆地撞到了樹幹,一陣疼痛襲來,她如破娃娃般掉倒在地上。
耳畔一陣風聲襲來,瑟瑟大驚,手中彎刀向着虛空之中劃去。一招落空,手腕驟然被握住,彎刀已經脫手,到了別人手中。
四周靜悄悄的,瑟瑟感覺到了面前凌厲的氣勢。不用猜,她也知曉是明春水又回來了。
只是一招,他便奪了她的彎刀。是了,天下無敵的明樓主,縱然她沒有目盲,也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如今,她是目盲啊。
明春水靜立在瑟瑟身前,居高臨下俯視着瑟瑟,冷聲道:“江瑟瑟,你要勝過我,還差得遠!”
他的聲音,從黑暗中悠悠傳來,有如魔音。
瑟瑟淡淡一笑,無論比什麼,她都不是他的對手啊!
他的大手扣住她的纖腰,將她整個人攬起來。他將她抵在樹幹上,俯身,火熱的吻便落了下來,帶着他的怒意,帶着他的愛戀,好似懲罰她一般,那麼強勢,那麼霸道,那麼狂野地吻着她。沒有一絲溫柔,好似要將她整個人生吞活剝。
她氣恨交加,張口咬了他的脣,他不以爲然,依舊和她繼續糾纏。脣舌交纏間,血腥味瀰漫。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於放開她,在她耳畔低低說道:“江瑟瑟,這一世,你休想逃離我身邊。”
一字一句,有如宣判。
一聲聲,有如魔障。
腰間忽然一麻,她被他點了穴,虛弱的身子跌倒在他的懷裡。耳畔一陣呼呼的風聲,她感覺到他抱着她,從山間飛縱着。睡意漸漸襲來,他點住的是她的睡穴。
夢裡依稀去過許多地方,從璇璣府的初見到翰海上血戰,從臨江樓畔的琴蕭合奏到海上風雨同舟。最後停留在那片花海里的絕舞。他寬大的手掌託着她,她如同蝶一般翩舞。
她以爲找到了那雙可以託着她翩舞的手掌,可最終發現,這或許只是一個妄想。因爲那雙手,可能還會去環抱別的女子,不僅僅屬於她。
一片鳥鳴聲啾啾傳來,瑟瑟緩緩睜開雙眸,可是入眼處,依舊是一片沉沉的黑。這才記起,她已然目盲了。
室內靜悄悄的,她身子一動,一個手臂慌忙上前扶住了她。
“夫人,你醒了?喝藥吧,這是狂醫配的藥,用上兩三個月,你的目盲就應當能治好了。”是小釵的聲音,柔柔地傳來。
瑟瑟輕輕顰眉,淡淡說道:“小釵,以後還是叫我江姑娘比較妥當。”
小釵怔了一下,道:“夫人……”
“小釵,我們沒有拜黑山神,不算真正的夫婦。你日後不要再叫了。”瑟瑟冷冷道,她感覺到這個“夫人”的稱呼,對她來說,簡直就是莫大的諷刺。
話音方落,室內一陣詭異的寂靜,瑟瑟聽到一道沉穩輕緩的腳步聲傳來。是他!
自從目盲後,瑟瑟的其他感官格外靈敏,只是聽到他的腳步聲,抑或是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她便能感覺到來人是他。
明春水淡淡凝立在牀畔,伸手從小釵手中接過藥碗,一揮手,便將所有侍女都屏退了。
“一會兒我便帶你去拜黑山神。”他柔柔說道,顯見的心情比昨夜要好。大約是聽到了她方纔那句話,以爲她想和他去拜黑山神吧。
瑟瑟淡淡一笑,道:“明春水,我不想和你去拜什麼黑山神。如若你一定要去,我也沒辦法,但是,我是漢人,我不承認你們烏墨族的婚事。明春水,你叫你的侍女不要再叫我夫人了。”
明春水看着瑟瑟倔強的樣子,淡笑道:“好,那我就按照漢人的風俗娶你好了。”
“來,喝藥!”他坐到牀畔,執着藥碗,輕輕吹了吹,舀起一勺子藥,送到她脣邊。
瑟瑟靜坐着沒有動。
她的脣,因爲昨晚他的肆虐,紅豔豔的,映着白玉勺子,竟是說不出的媚麗。明春水心中一蕩,黑眸中劃過一絲瀲灩的波紋。而瑟瑟,卻不知眼前的危險,猶自嘟着脣,不願去喝他送來的藥。
明春水微微笑了笑,飲了一口藥,俯身,緩緩地移近瑟瑟的玉臉。
瑟瑟感覺到了一絲微弱的風聲,不及反應,櫻脣已然被他的脣捉住,脣舌交纏間,濃濃的藥汁送到了她口中。
瑟瑟氣恨地舉手,一把掃落了明春水手中的藥碗,只聽得一陣清脆的響聲,藥碗揮落在地上。
明春水低低嘆息一聲,冷聲道:“來人!”
侯在外面的侍女進來將藥碗收拾妥當,明春水吩咐道:“再去熬藥。”
侍女得令去了。
明春水坐到牀畔,聲音凝重地說道:“我和你說過,我和她已經了斷,你何以不信?如今她身受重傷,無處可去,待傷好後,我會送她走的。”
瑟瑟眉頭一凝,倒是沒料到明春水會說出這番話來,可是,他的解釋,並沒有令她心中有多少歡喜。
明春水望着瑟瑟沉靜如水的臉,心裡一慌道:“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瑟瑟苦笑道:“你不怕她會傷心嗎?”
明春水聞言,苦笑道:“我們兩人之間的感情,並非你相像的那般。其實,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答應我的感情,而且,她已經明確地告訴我,她不會和我在一起。”
“是這樣嗎?那麼,你是被她拒絕了,是以才找我,是嗎?”瑟瑟冷聲說道,他的解釋反而令她心口處悶得難受,原來,她終究還是個替補的。
瑟瑟從牀畔摸了一件衣衫,披在身上便下了牀榻,也不理明春水,徑直向外走去。
“你要做什麼?”明春水看她摸索着向外走去,心尖處一疼。
瑟瑟冷然笑道:“明春水,就是坐牢房,也有放風的時候,你管我那麼多?”她實在不想和他同居一室,既然他在這裡,她就出去好了。
“反了!”明春水低嘆道。
“縱然你是天,也不是我的天,我就是反了。”瑟瑟冷聲道。
原以爲明春水會惱怒,不想卻聽到他失笑的聲音,他緩步踱來,淡笑道:“我是說你的衣服穿反了。”
瑟瑟一愣,明春水已經剝下她的衣衫,將衣服正過來,披到了她肩上。
“我陪你去。”他說道,伸臂欲扶住瑟瑟。
瑟瑟一把甩開他的手臂,道:“不用!”
她也不去尋門,因爲從長廊繞下去,還不如從窗子裡躍出去快捷。她摸索到窗子的方向,擡足便從窗子裡跳了下去。
置身之處是那片花海,此時似乎是午後,柔柔的陽光籠在身上,暖意襲人。瑟瑟在花海中躑躅前行,鼻端馥郁的花香繚繞,她心情漸好了些。
明春水始終伴在瑟瑟身側,看着她在花叢間翩然走過,他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欣喜。
一個侍女匆匆忙忙地朝着花叢這邊奔了過來,明春水眸光一凌,問道:“何事?”
“稟樓主,那位姑娘醒過來了。”侍女掃了一眼花叢中的瑟瑟,低聲說道。
明春水聞言,黑眸一亮,回身叮嚀不遠處的幾個侍女道:“你們好生看着夫人。”言罷,走到瑟瑟身側,低聲道:“我去去看看她,你自己小心。一會兒,記得喝藥。”言罷,急匆匆地去了。
瑟瑟雖然看不到,但是,從他的話音裡,卻可以感受到他的欣喜,是那樣的濃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