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死了,不會再出現了。
他已經死了,不會再出現了……
這句話在耳邊來來回回的響,好像什麼魔咒,比當初那個血咒更讓我覺得觸耳驚心,震得整個人都有些發懵了。
眼睛不由自主的被蒙上了一層晶瑩的東西,茫然的看着大殿之下,百臣萬民,所有的臉都是模糊的,看不到一個讓我熟悉,讓我安心的面孔,甚至連一個眼神都觸不到,我感覺身上的力氣正在被一點點的抽走,幾乎快要站不住了。
冰涼的指尖被溫熱的掌心握着,我轉頭,看見他輕輕的抓着我的手,用溫柔的眼神看着我:“鳶青,面對現實,嫁給我,你才能幸福。”
“……”
我的脣瓣顫抖得厲害,輕輕的張開一線,還沒來得及說話,虹影懷中的易兒突然大哭起來。
全場的人因爲楚亦君的這一句話又譁然了,我——前任太子侍讀,和親塞北的匈奴閼氏,集賢殿正字,前太子側妃……如今,竟然又要被冊封爲皇后。
哪一個女人的情路,需要走得如此坎坷,如此艱辛,卻還看不到幸福的方向?
看着我一片茫然,彷彿不知所措的樣子,楚亦君直直的望着我的眼睛:“就算你已經對我死心,不相信我會對你好,你也該考慮一下季漢陽吧,還有你的兒子,那麼多人的命,都在你一個人的身上,嗯?”
對,季漢陽,就算有楚懷玉的庇護也不安全了,我的兒子就在這裡,但也沒有絕對的安全,還有被我勸降的夏仲廷的那些人……所有的生命,都捏在他手裡。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目光還是很溫柔,甚至將我冰冷的雙手捧起,輕吻了一下——當我看着他,好像看見他背後,生着一黑一白兩隻翅膀,充滿着暴虐與溫柔。
“若我說不,你就會殺了季漢陽,殺了我兒子,殺了亦宸的那些人,是不是?”
“不錯。”
“我答應了,你就會饒他們不死?”
“我說到做到。”他看着我的眼睛:“連你的兒子也是!”
說完這句話,我的目光下意識的落到了站在一旁的楚懷玉身上。這是多奇怪的一個輪迴,當初他的兒子被交給了楚懷璧撫養長大,今天,亦宸的兒子也同樣如此,我們所走的路,原來都是冥冥之中上天早就既定好了的,不管如何掙扎,到頭來都只是殊途同歸。
而他的身後,還站着楚亦雄,他狠狠的瞪着我,那雙虎目幾乎發紅,我知道他已經快要發作了,他說過,即使亦宸真的不出現,他也不讓我嫁給楚亦君——
我是真的,等不到那個男人了嗎?
再看向楚亦君的時候,我終於輕輕的低下了頭。
“鳶青?”
雙手提起也曳地長裙,我慢慢的在他面前跪了下來,雙手伏於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頎長的脖子輕輕的彎下,額頭貼在了手背上,手背立刻感到了一陣冰涼的溼意。
“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賴乎坤成。集賢殿正字樑鳶青,前任太子侍讀,鍾靈毓秀,蘭心蕙質,佐朕既得天下,爲朕肱骨,以冊寶冊立爲賢貞仁皇后,欽此!”
大殿之下,一片譁然。
不用擡頭,我也能感覺到那千萬雙眼睛帶着如何震驚又鄙夷的目光看向跪在楚亦君腳下的我,易兒的哭聲那麼撕心裂肺,也好像在控訴什麼,還有我哥那充滿了憤怒和失望的眼神,他狠狠的拂袖而去,楚亦君似乎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滿了得意,但我始終只是伏倒在地,沒有任何動作。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羣臣的賀聲在皇城內迴響着,震得我耳朵都在發疼,楚亦君輕輕的將我攙扶起來,那張俊美得恍若天人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幾近燦爛的微笑。
清淨單純得,一如許多年前……
他微笑着,將我擁入懷中,那曾經依偎着我的細瘦的胳膊此時堅強而有力,緊緊的抱着我,他低着頭貼着我的臉頰,在耳邊輕輕道:“鳶青,我終於得到你了。”
我只是偏着頭,看向了城門,連接着碧藍色天空的,那遠處灰黃的地平線,平靜得一如往昔,什麼都沒有發生。
亦宸他,沒有出現……
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在我順利的登上皇后的寶座之後,突然之間偃旗息鼓了。
侍女們立刻上前,爲我披上了奢華的長袍,我的身上是金光燦燦的白鳳振翅,欲翱翔於天際,而我卻已經被折斷了翅膀,從此被禁錮在一個男人的懷中。
是夜,新帝在宮中大宴羣臣。
那些觥籌交錯和燈火琉璃都與我無關,冊封和祭天儀式之後,我便由衆人簇擁着回到了後宮,楚懷玉已經離開了太極宮遷到了興慶宮,這處晦暗難明的宮殿已經裝飾一新,入目所見全然是一片殷紅,那麼紅,紅的好像——血。
我換上了今生以爲永遠不會再穿上的鳳冠霞帔,安安靜靜的坐在牀沿,如一尊望夫的石雕像。
這裡安靜極了,靜得易兒漸漸遠去的哭聲也能聽到,大典結束後,我就一直抱着這個孩子,抱到了剛剛,才交給虹影,讓她帶着孩子去太上皇那裡。
虹影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跪在我面前,眼中含淚:“皇后,皇子還小,他——”
“所以我讓你帶他去他爺爺那裡。”我平靜的說道:“虹影,如果你真的對我有歉疚,做好這一件事就夠了。”
她長久的看着我,終於慢慢的伏下身子朝我磕了一個頭,接過孩子抱走了。
遠遠的,還能聽到她哄孩子的聲音:“小皇子別鬧了,奴婢這就帶你去見太上皇,那是你的爺爺——奴婢參見皇上。”
我的眼睫微微一顫,外面安靜了下來,一陣腳步聲在大殿的門口響起。
楚亦君站在門口,遠遠的看着我,他穿着龍袍,面色酡紅,眼神也有些恍惚,看起來是喝了很多酒,但並沒有喝醉,只是當他走到我面前,俯下身與我平視時,還是有濃重的酒氣衝進了我的鼻子裡。
我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他已經笑道:“你不喜歡喝酒嗎?可今天的酒特別好,是甜的。你嚐嚐看。”
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他伸手扣住後腦,那張微笑的脣一下子堵住了我的嘴。
他溫熱的鼻息噴在我的臉上,帶着濃烈酒氣,幾乎將我整個人都蒸暈了過去,他越吻越深,在我的脣舌間縱情,我也沒有拒絕,任由他慢慢的將我推倒在牀上,一邊在我的脣上肆意,一邊動情的輕扯着我的衣帶。
那華麗的長袍慢慢的鬆開,卻都沒有完全的脫下,只是感覺到一雙滾燙的手伸進了我的褻衣裡,一寸一寸細細的撫摸着,連同他慢慢往下滑去的脣,好像要在我的身體上每一處地方點燃慾望的火焰,要連同他和我,一起在今夜焚盡。
我在他的身下微微的戰慄着,他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這種戰慄並不是因爲情動。
手在衣袖中慢慢的捏緊,可就在這時,他的動作一下頓住了。
他的脣舌也離開了我,這一突然變故讓我有些驚愕,而他卻微笑着道:“我太忘情了,不過,鳶青,我是有東西送給你的。”
他覆在我身上,深深的看着我平靜的眼眸,忽又俯下身來,在我脣角輕輕的一吻,伸手爲我重新系好了衣帶,然後拉起我的手:“你跟我來。”
夜已經深了,即使處處都有殷紅的燈籠,也照不亮我心裡的陰霾,但他一路拉着我,卻似乎十分興奮,對周圍沿途跪下的侍衛們也不理,一直走到了冷泉宮。
又走到了那個熟悉的院落中,一切都好像和過去一樣,連懷抱着我的這個男人,也是與當初相同,只是他臉上的笑容,與當初那落寞的神情已經是天壤之別,他低頭看着我,道:“你可還記得,當初就是在這裡,你答應了我,要永遠和我在一起!”
我沉默的看着他,不語。
“鳶青,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不,那不是,現在,現在纔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他興奮的看着我,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幾乎要燃燒起來,我有些恍惚的看着這張熟悉的臉,突然看見天空閃過一道光——
“轟”的一聲,有什麼在我們頭頂絢爛的綻放開了。
那豔麗的煙火,彷彿是若干年前華麗的倒影,只是現在照亮的兩個人,即使寂寞,心也不會再相依。
我被他緊緊的抱在懷裡,心痛如絞,好像有幾匹馬在撕扯着我的心臟,要將它五馬分屍一般,每一次心跳,我心中的決定都會改變一次,袖中那鋒利的短劍已經割破了我的手腕,有粘膩的血沿着指尖點點滴落,染紅了我嫣紅的長袍。
當我最後一次痛下決心的時候,突然,前面跑來了一隊人馬。
“皇上!皇上!”
天空中煙火的炸裂聲還在響着,我們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一直到他們跑近了,楚亦君纔好像從夢中驚醒一般,面色不豫的看着他們:“什麼事?”
“皇上——”
其中那領頭的,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附耳說了什麼話。他說完第一句,楚亦君的臉色立刻變了。
“封閉內城,不準走漏消息!”
“是。”那人又說道:“可是北門的駐守兵馬不夠,是不是可以——”
北門出事了?!封閉內城,那是有人想要攻進內城?會是亦宸嗎?!
我的眼前好像一下子在永夜之中出現了一道光明一般,整個人都有了一絲活氣,連全身都血都重新開始流動了,可是楚亦君下一句咬牙切齒的話,卻將我所有的希望又一次打入了絕望——
“呼延郎果然,是頭養不熟的狼。我都已經答應把十六州給他,他居然還加派了兵馬,想裡應外合,攻破長安。”
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雖然李袂雲將易兒放進呼延郎車隊這件事被楚亦君半路截獲,但這件事到底是李袂雲一個人操縱的,還是他們兩勾結,我並不知道,只是現在看來,呼延郎不參加楚亦君的登基大典,並不是急於離開,他是在脫離了楚亦君的視線之後,聯合城外的兵力,裡應外合一舉攻破長安!
楚亦君一邊朝外走去,一邊說道:“調集禁城六軍,死守北門。御營親筆駐紮原地,沒有朕的旨意,不準輕舉妄動!”
我心中一動——呼延郎攻北門,他寧肯調集禁城六軍過去,也不動御營親兵,是還在防着什麼嗎?
他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我一眼,過來抓起我的手:“你不要離開我。跟我一起來。”
我木然的被他抓着走向北宮門。
背後的天空中,煙花還在朵朵綻放,照亮了這陰雲密集的帝都,炸裂的聲響中混雜了百姓們歡喜的呼喊,卻沒有多少人知道,在這片禮讚聲中,北門正經受着同樣激烈的戰火的洗禮。
我們站在內城的城門上,雖然夜幕低沉,但我依舊能看清那裡的戰況,北宮門算是重兵雲集,呼延郎這次入城所帶的兵馬並不多,但看得出來個個都是搏殺的好手,眼見着撲騰的火光當中,一片一片的鮮血四濺,他們很快將看守北門的人殺盡,而城門外,隱隱已經能聽到騎兵呼嘯而至的聲音。
眼看着他們就要打開外城的城門,我的心幾乎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阻止他們!”
楚亦君低聲喝道,只見內城環道的兩邊,突然殺出了一路奇兵,正是剛剛被調派而去的禁城六軍,這兩路人馬好像兩片帶着陰沉的烏雲,迅速的交織在了一起,碰撞間放射出千鈞雷霆,我聽到的不僅僅是人馬嘶吼,刀劍擊鳴,更像是聽到了雄師與猛虎的咆哮。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禁城六軍不應該只有這一點人,似乎少了許多。
我側過臉,看向了站在我身邊的這個男人,天朝的新帝,他的面色陰沉,但抓着我手腕的手卻一直沒有放開,只在那雙深沉的眼眸中能看到陰騭的狠厲。
“爲什麼漉郡的人沒有阻攔呼延郎的兵力?!”
身後的一個副將氣喘吁吁的跑上來:“啓稟萬歲,剛剛接到的消息,鳳翔昨夜出兵攻下了漉郡,只是沒想到呼延郎的人馬趁機衝破了北線,直逼長安。”
“什麼?!”
楚亦君大吃一驚,下意識的看向同樣驚愕的我,目光沒有移開,對那人道:“誰領兵攻漉郡?!”
“季晴川!”
我一時整個人都懵了,完全理不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楚亦君顯然已經反應過來,咬着牙道:“立刻從御營調人,捉拿楚亦雄!”
“是!”
周圍的人立刻領命下去,我還傻傻的站在原地,另一隻手突然被他用力抓住狠狠拉了過去,手腕立刻傳來刺骨的痛,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藏在袖中的短劍已經被他一把奪走,寒光一閃,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眼前這張俊美的臉扭曲了起來,惡狠狠的道:“你還是想殺我!我都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封你爲後,什麼都給你,你還是不肯丟掉這把劍!楚亦雄他們,是和你合謀對不對?你們還是想要對付我!”
鋒利的劍刃在我的脖子上一貼,立刻傳來一陣寒氣和疼痛,脖子上的肌膚已經被割開了,他的手很穩,真正在顫抖的,是我自己——我並不知道楚亦雄在來到長安之前定了什麼計劃,這些我都一無所知,但這個時候,我也不想否認了。
我被他逼得背靠城牆,半個身子已經探了出去,幾乎能感覺到城樓下騰空而起的血腥氣。
“鳶青——!”殺伐聲中,似乎有人在大聲叫着我的名字。
“說!爲什麼不說話!你不是要殺我嗎?說啊,是不是有那麼恨我,一定要殺了我?!”
他的咆哮聲在夜空中,好像被逼上絕境的困獸。
而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到背後又匆匆的跑來了幾個人,跪下道:“萬歲!李袂雲從天牢中逃脫了,現在正帶着人馬往這邊來!”
他回頭:“怎麼回事?誰幹的?!”
“季漢陽,他帶着人馬劫天牢救走了夏仲廷的人,李袂雲他們趁機逃脫了!”
“我不是讓你們殺了他嗎?!”
“太上皇身邊的玉公公,帶人救下了他。而且季漢陽將禁城六軍中大部分人策反了!”
“季漢陽!”他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狠狠道:“想就這麼絆倒我?沒那麼容易!”
“來人,立刻將所有的御營親兵調出來,將叛軍殲滅,一個不留!”
“是!”
他收回了那把短劍,抓住我的手臂將我猛的抓到他身邊:“跟我回宮!”
只是短短的一段路,短短的一段時間,整個帝都已經亂了,雖然楚亦君讓封鎖消息,可匈奴兵攻佔北宮門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李袂雲帶着自己的人馬在皇城中橫衝直撞,當我被楚亦君又一次拖上金鑾殿的時候,看見她已經在宮中製造出了巨大的混亂。
所有的宮女,太監,都慘呼着被不知何處揮來的刀劍砍殺,血流成河,慘叫震天。
楚亦君的眼睛已經變得血紅,狠狠的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亂,再轉頭看向平靜得幾乎異常的我,突然一咬牙用力的甩開我的手,我一個趔趄被他丟到地上,額頭撞到了冰冷堅硬的地面,一陣鈍痛,有溫熱粘膩的東西流了下來。
“蒼”的一聲,楚亦君從身後的護衛腰間拔出一把長劍,上前一步指向了我的喉嚨。
“楚亦宸——!”他大吼道:“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還活着,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給我出來!”
我被鋒利的劍尖指着喉嚨,但此刻我已經一點也不怕了。
鳳翔出兵牽制住了漉郡,季漢陽策反了禁城六軍的人,夏仲廷的人馬被放出攪亂皇城,這一切,背後一定有人策劃操縱,否則,不可能調集那麼多支的勢力,在這個大典之後原本應該舉國同慶的夜晚,一擊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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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我出來,你再不出來,我就殺了她!”
他低下頭,那雙赤紅的眼睛又看向了我。
“他沒死?他沒死!你嫁給我,要殺我,都是爲了他,爲了等着他,是不是?”
那鋒利的劍尖已經貼到了我的下巴上,輕輕往上一用力,將我的臉擡了起來,他看着我,眼中帶着如困獸般的恨絕,輕輕的搖着頭。
“我是要讓你成爲天朝最頂尖的女人,我要給你所有的一切,我會給你幸福,可是爲了這個男人,爲了他,你要殺我,你最後一點機會都不留給我們!”
我慢慢的在他面前站直了身子:“楚亦君,我們離當初的冷宮,已經太遠了,根本回不去。若你不殺我,我也不會跟着你,我們之間,不可能再回到當初。”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早已經對你說過,這個機會,在桐山之後,我已經不要了。是你自己不信。我和你走到今天,這個結局,我已經不想怪你,你也不應該怪我。”
他聽着我說完這些話,整個人好像被抽去了靈魂一般,眼前明明那麼多的火光,卻照不亮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混沌得讓人心驚,他沉默了很久,然後獰笑着看着我:“那那個男人呢?他寧肯讓你難過,讓你身陷險境,也不告訴你他還活着的消息,你要跟的,就是那種男人?”
我的心中一痛,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淡淡道——
“我會付出代價的。”
所有人在聽到這個平靜的聲音時,都好像被雷電擊中了一般,所有的目光聚集在了金鑾殿那慢慢打開的大門,一個熟悉的身影慢慢的走了出來,火光搖曳,照亮了他那張俊美的臉,整個人冷冽得好像一尊冰雕像,那雙沉穩內斂的眸子唯有在看向我的時候,纔有了一絲溫度。
楚亦君幾乎不敢相信的:“你一直在長安?!”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他怎麼會在長安?就算漉郡一役是他的障眼法,死的是個替身,那麼他是怎麼會來到長安的?什麼時候來的?帶了多少人?
楚亦宸冷冷一笑:“你以爲,我會讓鳶青離開我的視線?”
我轉頭看向他,頓時瞪大了眼睛。
“她離開鳳翔時,我派出十二影衛保護,”他說着,目光轉向了我,臉上也微微出現了一絲歉疚和愧意:“我,就是其中一個。”
“……”
他,就是影衛中的一個?!
難道說,他是要和那些影衛一起,護送我回到我哥的身邊,但半路楚亦君的人馬殺出,十二個人的力量不足以讓我脫險,所以他索性在暗中陪着我到了長安,護我周全?
我驀地想起,當時在冷泉宮中那名影衛出現時,曾說有一個影衛是在外面候命,後來我將那人派回鳳翔傳遞消息,身邊還跟着一個,在出兵對付夏仲廷的那晚,我的確將那最後一名影衛召喚出來,讓他去救季漢陽,但那時,他根本沒有出現在我的眼前,而是趁着夜色隱匿在暗處,聽我交代了這一切,便轉身去辦事。
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
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連面都沒有見過,從離開鳳翔開始一直在我身邊保護我的人,竟然會是他!
是的,只有他,在知道了楚亦君在漉郡佈下埋伏後,他其實也是讓我派回去的那個影衛傳遞消息,以假的替身攻打漉郡,讓楚亦君以爲他真的死了,放鬆警惕;而我命他去救季漢陽,自然也是給了他調派季漢陽的機會。
長安之亂,還是亂在他的手中!
楚亦君陰冷的道:“既然你已經來了長安,爲何今天登基大典的時候,你不動手?”
楚亦宸冷冷一笑:“我知道你不相信禁城六軍的人,當初衛若蘭跟我出走,還留下了一半人馬在長安,這些人都姓衛的,所以你調派了御營親兵駐守在城外,若我輕舉妄動,就會立刻被你發現。”
“所以,你寧肯看着我登基,寧肯看着她嫁給我?”
他淡淡道:“凡舉大事,不能倉促行事。我的時機未到,自然不會動手,否則我和她,都將萬劫不復。你殺季漢陽,走了呼延郎,關了李袂雲,自認爲萬事已定,放鬆了警惕,今夜,纔是我動手的時候。”
我看着這個在一片戰亂當中平靜得一如往常的男人,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並不陌生,他對於權力的追求,對人生命的冷漠並非一朝一夕,所以他纔會讓替身和衛若蘭前去攻打漉郡,衛若蘭都死了,那些人也不會懷疑死的“楚亦宸”是個替身,他是用一個忠於自己的屬下的性命,換取了楚亦君的大意;而現在出現他身後保護着他的,禁城六軍中那些心念舊主的士兵,都只看到了殺死衛若蘭的是呼延郎和楚亦君,卻沒有真正意識到,這個死局,是誰爲衛若蘭佈下的!
他依舊如此,對我視若珍寶,甚至不惜爲了保護我而孤身犯險;可同時,他罔顧他人性命,即使那人是自己的屬下,也可以隨意的犧牲。
這個男人完美的身體中,依舊是住着一個仙佛,一個惡魔。
“好!好周密!”楚亦君仰天大笑了起來,手中的長劍依舊穩如磐石,抵在我的喉嚨上,陣陣寒氣滲入肌膚,好像隨時都會刺穿我的脖子,“不過你別忘了,她還在我手裡!你不是要保護她嗎?我若一劍刺死他,今夜的你,是輸是贏?”
我慢慢的看向了楚亦宸,他的臉色依舊平靜如常,看着我:“楚亦君,你不會殺她的。”
“……”
“你這一生的心結,並不是這個皇位,而是她。你下不了手!”
那穩如磐石的劍在這一刻突然劇烈的顫抖了起來,我的目光移向了眼前的這個男人,他那張俊美的臉已經完全抽搐扭曲,在夜色中,火光的映襯下,猙獰如鬼,可這一刻,我的眼淚卻一下子滴落下來,叮的一聲落在那寒光四射的劍上。
恍惚間,我似乎也看到了他的眼淚,在月光下的那道淚痕,好像要在臉上凝結成霜,那是許多年前,在冷宮的那一夜,我看見過的淚,他拋卻了一切,卻因爲擁有了我,喜極而泣。
到了今天,他擁有了一切,卻還是——
“楚亦宸,你說對了,我的確,下不了手。”他的目光還是看着我的眼睛,卻對亦宸說道:“不過這個人,你說,我能不能下得了手呢?”
他的話音一落,我和楚亦宸的臉色一下變了。
喧鬧的皇城當中,突然響起了一陣哭聲——易兒?!
我睜大眼睛,看着大殿的右側,正有幾個人匆匆的往大殿上奔來,他們手中懷抱着一個熟悉的襁褓,而虹影則被其中一個抓着手臂,硬拖着往這邊走來!
“易兒?!”我大叫了起來,下意識的想要跑過去,楚亦君大驚失色,急忙收回手中的劍,纔不至於割斷我的咽喉,但他立刻伸手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拖回他的懷中!
怎麼會?我明明讓虹影把孩子送到楚懷玉那兒,只要有他在,就沒有人會動這個孩子,難道——
我猛然想起剛剛虹影在送走孩子的時候,與他在大殿之外碰了面,難道就是那個時候,他讓人截住了他們兩?我看向虹影,她的臉上充滿了焦急與愧疚,看着我,似乎也在痛斥自己的無能。
楚亦宸的眼色一閃,身邊禁城六軍中也立刻出動了一隊人馬圍了上去,可孩子就在他們的手裡,所有的人都不敢輕舉妄動,我回頭看着楚亦君,急得語無倫次:“不要!你放了我的孩子,你要怎麼樣我都答應你!你不要傷害我的孩子!”
“我要什麼你都答應?”他的嘴角泛起了冷酷的笑意,突然怒吼道:“我要的從頭到尾都是你,你給過我嗎?!”
“楚亦君!”
我抓着他的衣襟,用盡全身力氣嘶吼着,可他卻絲毫不爲我所動,而是越過我的頭頂,看向了站在我們身後的楚亦宸,冷冷道:“你既然在長安,當然也知道那是你的兒子。你現在立刻讓你的人停手,否則——我讓你的兒子死無葬身之地。”
當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一種從心底裡涌出的寒冷與絕望。
楚亦宸,他會爲了這個孩子,放棄他即將到手的一切嗎?
我慢慢的回頭,看向了那站在不遠處的楚亦宸,他的身形在夜色中顯得更加高大壯碩,好像什麼都可以爲我抵擋,可是在這一刻,他那寬闊如山的肩膀也微微的顫抖了起來,看向了那不斷掙扎哭泣的孩子。
“亦宸——亦宸——”我幾乎是不由自主的喃喃叫着他的名字,祈求着看着他:“求求你……求你——”
楚亦宸的臉色慘白如紙,被搖曳的火光照映得陰晴不定,我看不透他在想什麼,但我卻看到了他在眼中的猶豫與掙扎。
“求你——亦宸!”
那是我們的孩子!
我被楚亦君緊緊的禁錮在身邊,動彈不得,亦宸看着他手中的長劍,又看向了金鑾殿外,那搏命廝殺的人羣,那雙眼睛突然在一瞬間平靜了下來,冷得像冰一般:“楚亦君,你不必讓我做選擇,因爲你根本不會讓我有選擇的機會。這個孩子,和我,都是你一定會殺的,否則,你的天下不會太平,她也永遠不會屬於你。”
“你要的,不過是讓我做出選擇,讓她恨我。”
這一刻,我整個人好像陷入了冰窟一般,一種莫可名狀的絕望的東西充滿了我的周圍,幾乎讓我呼吸都呼吸不了,我輕輕的搖着頭,看着那平靜無波的孩子的父親,耳邊聽見楚亦君冷笑了一聲,然後咬牙下令——
“動手!”
他的怒吼聲震耳欲聾,我一回頭,便看見一個人將手中的利劍高高舉起,對着那不斷痛哭蠕動的襁褓猛的刺了下去。
“不要——!”
我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掙脫那禁錮着我的手,朝着易兒飛奔而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還沒有跑到他的面前,眼前突然被一片噴薄而出的鮮血染成了血紅色。
我呆在了原地。
那張清秀的臉慢慢的回頭,看着我,雖然已經沾染了血,雖然痛得整個人都在抽搐,但她竟然還是對我露出了一絲微笑。
釋懷的微笑。
這一刻,那些士兵趁機衝上去將那劫持孩子的人全部砍殺,而孩子已經落到了她的懷中,胸口被刺穿的血洞正在源源不斷的流淌着鮮血,將那襁褓染紅了。
“虹——影——”
她一步一步的踉蹌走到我的面前,好像痛得很厲害,蒼白的嘴脣都在發抖,但說話的時候,卻還在微笑:“我能補償了嗎?”
“虹影!”
“我背叛了你的友情,害得你吃了那麼多苦,我能補償了嗎?”她將孩子遞迴我的懷裡,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嘴裡已經開始不斷的流出血沫。
“夏葛衣被赤甲軍的人侮辱,還懷了身孕,李世風爲了折磨她給她喝了不孕的藥,那藥,是我送去的,其實我也知道她無法生育,所以這個孩子,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是你的。”
我雙手顫抖着,接過了我的孩子,他的臉上已經沾滿了鮮血,正在不停的哭鬧,小手伸出來,朝着那已經被鮮血染紅全身的女子抓着,好像想要抓住那正在不停流逝的生命。虹影低頭看着他,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又擡頭看了看楚亦宸,看了看我。
“你的這一生,都是被當初我在你屋裡下的催情藥毀了,我對不起你。我一直想要補償,可怎麼補償都不夠。現在這樣,夠不夠?”
她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我甚至感覺她是在用最後一絲力氣咬着牙堅持的看着我,等我的一個答案。
我流着淚點了頭。
“虹影,你不再欠我了。”
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釋懷的微笑,甚至連已經渙散的眼神這個時候也突然有了光彩,但也只是一瞬間,她的笑容永恆在了這一瞬間,然後便從我的眼前跌落下去。
身後廝殺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我站在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金鑾殿上,突然好像完全的孤立於世,回頭,看到的是禁城六軍和黑旗軍在與突然殺出的赤甲軍搏殺,他們在我身邊揮舞着刀劍,鮮血不斷的噴灑向漆黑的夜幕,幾乎要將這一片黑夜染紅,又或者,這黑夜根本就是紅的,只是因爲太多的鮮血,紅得發黑了。
而在這一片砍殺的人羣中,還有兩個矯健如龍的身影,手中長劍閃光四射,如毒蛇探穴,在對方的要害處險險穿刺,每一招都帶着置對方於死地的深重恨意。
你們別打了,你們不要打了!我在心底裡這樣喊着,可是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因爲自己也知道這樣的勸阻有多可笑,這兩個男人大概是天生的對頭,即使身體裡流淌着同樣的血液,也阻擋不了他們成爲對方的死敵。
要活下去,便要爭鬥,廝殺,不亡,不休!
而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了一個尖銳的聲響,好像有什麼東西破空而來,帶着那種熟悉的寒冷而鋒利的光,刺向我的身體。
這一瞬間,酣戰中的楚亦宸突然調頭,向我伸出一隻手。
不要——!
在這一刻,楚亦君抓住了機會,這個致命的破綻,用盡全力一劍揮來——
一隻斷臂帶着血從眼前飛過,我瞪大眼睛,看着那斷臂的主人發出一聲悶哼,卻絲毫沒有猶豫的朝着我撞了過來,將我撲倒在地,我重重的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而他爲了不傷到我懷裡的孩子,凌空一翻,整個人朝着另一邊的石階撲過去,那鮮血噴涌的斷臂又打在了冰冷的石階上。
一支弩箭,穿過了我剛剛所在的地方,化作一道銀色的閃電朝着前方刺去,刺穿了一個人的咽喉。
楚亦君!
這個變故來得太快,我幾乎反應不過來,這兩個男人的血已經同時灑在了我的身上,同時倒在了我的身邊。
倉皇間,我回頭,卻在那千軍萬馬當中,看到了一個煢煢孤立的身影,正拔出最後一支弩箭,對準了我的眉心。
這一瞬間,李袂雲臉上狠厲的表情突然變了。
她一下子睜大了眼睛,那雙充血赤紅的眼睛幾乎要從眼眶中突出來一般,死死的瞪着我,臉上也全然是不敢置信的表情,我看到她胸口突然出現了一點銀光,帶着一絲血色,她慢慢的低下頭,看向了自己的胸口,一剎那的驚愕之後,她突然又咬緊牙關,狠命的朝着我射出一箭!
季漢陽的怒吼聲劃破長空,將所有的人都震懾住了一般,他抽回手中的長槍,鮮血從李袂雲的胸口噴射出來,那長箭也帶着她的血,她的恨向着我飛射而來。
“鳶青——!”
我眼睛也沒眨,看着那弩箭帶着雷霆之勢,卻只是撩起了我耳鬢邊的一縷長髮,嘶嘶兩聲,便穿射而過,一直飛進了金鑾大殿,奪的一聲釘在了那金燦燦的龍椅寶座之上。
我伏倒在地上,幾乎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我的身邊,是被弩箭刺穿喉嚨的楚亦君,他死死的盯着我,不斷的張着嘴想要說什麼,但自始至終,只能發出無聲的嗚咽。他一手握着喉嚨,一手固執的伸向我,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袖。
我跪坐起來,幾乎顫抖着將這個男人抱進了懷裡,當他的額頭貼着我的胸口的時候,他臉上痛苦的表情突然都消失了,伸出染血的雙手,用力的環住了我的腰。
“鳶青——鳶青——”
他已經叫不出聲音,我只能聽到枯槁的嘶喊聲在他的脣齒間糾纏,他拼命的抱緊了我,好像只要抱緊了我,就能抱緊他生命中的一切。
這個時候的他,突然又變回了過去,那個瘦弱的,帶着孩子氣總是喜歡依偎在我身上的小太子,他固執又堅決,不對任何人假以辭色,卻只在我懷裡表露他的喜與悲,甚至在失去太子之位,在被全天下都拋棄的那天夜裡,他也只是擁着我,便不再悲傷。
我和他,是怎麼一步一步,從那樣相擁的溫暖,走到現在,完全對立的地位上的呢?
就是因爲,冷宮的那一夜嗎?
我的眼淚一滴一滴的低落下去,落進了他的嘴裡,似乎是嚐到了那鹹澀的味道,他的臉上反倒放鬆了,似乎還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鳶青……”他更加用力的抱着我,滿是淚痕的臉朝着我懷裡鑽去。
我感覺到懷裡這個身體在猛地抽搐了一下之後,便漸漸的僵硬了。
懷中那沉重的喘息停了下來,那痛得不斷哆嗦的身體也平靜了,只有那雙緊緊抱着我的手,始終沒有鬆開過。
他死了……
他死了……這個曾與我相約永遠的孩子,這個曾經愛過我,折磨我,給了我無盡的痛的男人,死了……
我不知所措的抱着他,眼淚瘋狂的奔流,卻不知到底應該說什麼,他這一生到底是爲了什麼生下來,卻即使到死,也不肯對我放手?
亦君,我和你,到底是誰欠了誰?!
淚眼朦朧間,我看到前方被衝上來的季漢陽攙扶着站起來的亦宸,他一手扶着自己的肩膀,那鮮血淋漓的肩膀之下,什麼都沒有了。
他的手——斷了!
一步一步的朝我走過來,那斷臂上不斷低落的鮮血灑了一路,他的臉色蒼白,腳步踉蹌,卻堅持着一直走到了我的面前,終於像是支撐不住似得,身子猛的一顫,整個人跌落下去,半跪着用手中的劍支撐住了自己的身體。
“殿下!”季漢陽目眥欲裂,朝着下方大吼道:“來人,殿下受傷了!”
他擡頭看着我,突然露出了一個幾乎痛得忍受不住的笑——
“我說過,我會付出代價的。”
他第一次利用我,誘捕楚亦君,被我用刀在肩膀上狠狠的紮了一刀,那一處傷,讓他痛了很久,他說,他不會再利用我。
可這一次,他依舊是利用了我,讓我嫁給了楚亦君,用我來換取了他的疏忽大意,他終於奪回了他想要的一切,但——也失去了一條手臂。
這就是他的代價……
我閉上了眼睛,任滾燙的淚水在我的臉上肆意奔流,卻不敢看那半跪在我面前的一身是血的男人一眼。
“啓稟殿下!”
在我閉着眼睛的時候,一個氣喘吁吁的帶着驚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北城門告急!呼延郎的人馬已經快要攻入內城了!”
楚亦宸的臉色立刻變了,他看了我一眼,咬了咬牙,還是支撐着自己站了起來,季漢陽急忙上前:“殿下!”
他咬着牙看了一眼金鑾殿下,楚亦君一死,他的人全都知道大勢已去,紛紛丟盔棄甲,而李袂雲的人早已經在混亂中被楚亦君派出的御營親兵殺光,此時,皇城各部早已投入到楚亦宸的麾下,整個長安,除了北門,全都在他的控制之內了。
他一手扶着斷臂,擡頭看了季漢陽一眼:“守住她!”
“……”季漢陽低下頭:“是!”
他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終究還是什麼話都沒說,跌跌撞撞的朝着北門走去,周圍的護將們立刻衝到他身邊:“殿下,你的傷——”
他的腳步踉蹌,卻始終沒有倒下,只是沙啞着嗓子道:“今夜,一定要將呼延郎的人,趕出長安!”
“是!”
我跪坐在遠處,看着他的背影,這時身後慢慢的傳來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的人影走到了我的面前,慢慢的蹲下來,看着我懷中那已經僵硬的身體。
楚懷玉——
他的臉色慘白,伸出顫巍巍的手輕撫着那張平靜而蒼白的臉,那原本犀利如劍的眼睛這時好像是盲者,混沌得一如污濁之水,只是流淌出的老淚,還是在他蒼老的臉上劃出了一道一道晶瑩的光。
他擡頭看着我,不知是哭,是笑:“報應啊,報應啊!”
“我們所犯的罪孽,能償還了嗎?能洗清了嗎?”
淚水如決堤一般,從我的眼中瘋狂的涌出,我全身的骨頭好像快要支撐不住這種沉重的悲哀和傷痛,幾乎要將我整個人都壓垮了,我張着嘴,也叫不出他的名字;他還躺在我懷裡,我卻已經看不見他的面容,他就這樣在我的懷裡死去,直到臨死,他所要抓住的,還是我……
這就是我們的命運?楚家與沐家的命運?無法共存,只能血洗一身債?
那,亦宸呢?我哥呢?我們的命運,又該如何?
北宮門巨大的門板已經快要被粗壯攻城木柱撞破,抵門的柱子根根斷裂,粗大的鈕釘全都冒出了木樁,已經有好幾顆迸裂出來,厚重的門板在一陣更比一陣猛烈的撞擊下發出瀕死的悲鳴,城樓下的士兵不斷的抵抗着呼延郎的屠殺,更有人在堅守着城門,哪怕還能抵抗一刻。
所有人都能聽到一門之外,攻城兵已經拔出了刀劍,鋒利的劍氣似乎已經滲透到了內城來,他們發出瘋狂的呼嘯,只等門開的那一剎那。
楚亦雄率領的人馬已經趕到了北門,當他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沒有絲毫的猶豫,一把拔出長劍,帶着他的人馬從正門殺出,一路過關斬將,在南匈奴遮天蓋日的軍隊中殺出一條血路,直直的朝着呼延郎衝了過去。
“楚亦雄!”
呼延郎一看到他,眼中爆出寒光,手中長刀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鋒利的刃氣,朝他揮砍過來。
所有的人全都彙集到了北城門,在那裡廝殺,在那裡拼搏,當我衝到空無一人的城樓上,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哥——!”
我的聲音立刻被下面震天的殺喊聲吞沒,楚亦雄頭也沒回,與呼延郎殺成了一團。看他不習馬戰,三個回合之後,已經被呼延郎的長刀砍傷了肩膀,鮮血直流,季漢陽已經帶着人衝殺了出去,但畢竟殺場混亂,他一時根本到不了我哥的身邊。
激戰過後,楚亦雄的腿上又被砍了一刀,但他拼着自己受傷,狠狠的一劍刺向了呼延郎的肩膀,兩個人的身上都傷痕累累,血流如注。
“楚亦雄!”呼延郎咬牙切齒的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楚亦雄的鮮血順着手中的長劍慢慢的流淌滴落了下去,他毫無懼色,看着呼延郎道:“我感激你當初伸手援助,但若要我眼見你欺我故土,滅我族人,我楚亦雄寧做小人,也絕不允許!”
“好!今日你我來個了斷!”
呼延郎揮舞着手中的刀,又一次砍向了他。
我一見那場景,幾乎心跳都要停止了,立刻就要往城樓下衝。
“鳶青!”楚亦宸突然站到我面前攔住我:“別做傻事!”
我急得整個人都慌亂了,呼延郎的武藝我很清楚,雖然我哥的武藝不弱,但騎馬打仗,他勝在佈局,呼延郎的騎射卻是整個草原之最,他們拼殺,楚亦雄沒有一點勝算。
我不能,不能再看見我的親人離開我!
“你放開我!楚亦宸,放開!”
他被我拼命的捶打撕扯着,卻只是咬着牙用一隻手將我禁錮在他懷中,不容許我跑開一步,掙扎間他斷臂的傷又裂開了,鮮血浸透了繃帶,一滴一滴的往下滴落着,我急得幾乎要發瘋了,哭喊着:“你放開我,我哥在下面!我要去救他!”
就在這時,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張弓弩,我一愣,擡頭看向了他。
“如今,我已經不能再張弓了。”
“……”
“鳶青,你可願爲我掌弓?”
爲他掌弓,這是過去連想都不曾想過,這個男人怎麼能沒有手呢?他本可以像雄鷹一般翱翔於天際,他本應該用那雙有力的手臂指揮千軍萬馬,揮舞刀劍,逐鹿中原,可是現在,他卻只剩下了一隻手。
沒有了翅膀的他,如何翱翔?
我拉開長弓,弓弦又一次割開了我手上的傷口,但這一次,卻比任何一次拉弓,都更有力,也更穩。
“你什麼都不要看,否則——你會不忍心。你只用拉弓,在我叫你的時候,放箭!”
他站在我身後,輕輕的俯下身,眼睛穿過我的指尖,弓弦與箭尖,指向了城樓下,那個草原的霸主。
呼延郎!
我會不忍心?我會不忍心……
我不會不忍心,我只是看不到,這一夜似乎是老天要將我今生的眼淚都逼出來,我的眼前只是一片模糊,被氤氳在淚水和悲哀當中,幾乎什麼都要看不到了,那兩個穿梭的人影,帶着血腥之氣砍殺着,我的眼前越來越模糊,甚至連那兩個再熟悉不過的人也看不清了,眼中只剩下了兩個血色的點。
呼延郎!呼延郎!
若今夜,一定要通過一個人的死來平定天朝與匈奴之爭,這個人,只能是你!
“放箭!”
楚亦宸的聲音在耳邊猛的響起,我一咬牙,持箭的手立刻鬆開。
“嗖”的一聲響,長箭破空而去,突然間像是將我眼前的霧氣割開,我清清楚楚的看到那銀色的閃電劃破長空,淹沒在了那具曾經擁抱過我,給我溫暖,給我勇氣的胸膛前。
呼延郎手中的長刀在我哥的脖子上定住了,他有些不敢相信的低下了頭,看着自己的胸口,箭沒入了胸口,只剩下白色的箭羽,也迅速被鮮血染紅,他顫抖着,看着胸前的箭,再慢慢的,擡頭看向了我。
那雙眼睛,在這一瞬間,看到了什麼呢?
是不是和我一樣,看到了在那無邊無際的草原上,曾經有兩個人同乘一騎,縱情馳騁,看過最美的日出日落,登上過最險峭的巖壁;我看到過那雙鷹一般的眼睛中閃現出的最溫柔的光芒,親吻着我的時候,那如水一般的柔情,擁抱着我的時候,那如火一般的熱情。
我曾以爲,那些會天荒地老。
他,是否也曾這樣想過?
就在這時,北城門突然發出一聲震天的巨響,那些抵門的木柱全部斷裂,厚重的城門終於不堪重負一般,轟隆一聲,倒了下來。
門下抵抗的士兵連慘叫都沒來的及發出,已經被壓得血肉模糊,而城門外,已經閃着無數的寒光,領頭的那個熟悉的身影策馬疾馳進來,卻在看到城門內的這一幕時,立刻勒住繮繩,座下的馬立刻停住了。
“哥——!”
這一聲淒厲的喊叫,卻不是我的發出的。
楚亦雄一擡頭,整個人都僵住了。
昊焉的眼睛在看到他的一瞬間立刻變得血紅,幾乎沒有任何遲疑的,立刻猛衝了上來,呼延郎手中的刀還架在楚亦雄的脖子上,但他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了一般,朝前倒下,被昊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力的一拖。
那鋒利的長刀在我眼前閃過了一道炫目的寒光。
寒光中,似乎染上了殷紅。
我瞪大雙眼,看着楚亦雄背對着我們,整個人都僵持着,眼睜睜的看着昊焉將呼延郎拖上了自己的馬,而這時,整個長安城內部署的兵馬終於平定完了內亂,全部彙集到了北城門。
六軍雲集,殺伐孽深!
昊焉此時已經完全無心戀戰,只回頭看了楚亦雄一眼,恍惚間,我似乎在她仇恨深重的臉上看到了淚痕,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已經護着呼延郎的身體,率領剛剛衝進城門的大軍又退了出去。
我幾乎是立刻丟開了手中的弓箭,轉身朝着城樓下飛奔過去,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爲什麼我的心跳得那麼厲害,爲什麼我的腳一直在發抖,甚至在跑下了城樓的最後一階,整個人摔倒下去。
楚亦雄就在前面,就在我的前面,他一動不動的騎在馬上,對着那黑洞洞的城門,對着昊焉他們已經遠去的身影,他在看着什麼?爲什麼我這樣叫着他,他都不肯回頭?
“哥——!哥!”
我終於跑到了他的身側,季漢陽他們都已經下馬跑到了他的面前,卻沒有一個人上前跟他說話,也沒有一個人動手去扶他一把。
我腳步越來越慢,好像是害怕去觸及到了什麼,甚至在走到他面前的時候,只能一步一步的挪動着沉重的腳步,看着他側臉如刀削一般深刻的輪廓,那雙眼睛顯得那麼茫然,緊閉的脣,似乎在僵持着什麼。
只是當我的目光落到他的喉嚨時,天空中似乎炸響了一道驚雷。
血——全是血!
他的脖子,被鋒利的刀刃割開,鮮血慢慢的泌出,漸漸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將他的整個前胸都染紅,然後我看到鮮血開始噴射,在他的眼前形成了一片血霧。
“不——!”
眼看着他的身體從馬上傾倒下來,我幾乎是發瘋一般的衝上去,一把抱住他,也被他重重的撞到地上,後腦似乎磕碰到了什麼地方,痛得我一瞬間眼前都發黑,可是即使這樣,也挽不迴心中那種撕裂般的痛!
“不要!哥,不要這樣!你不要死,哥!哥!”
我拼命的抱着他,拼命的伸手捂着他的脖子,那些鮮血好像是泄洪一般從我的指縫中噴涌出來,不管我怎麼用力的捂着,甚至想要拼命的扼住他的脖子,哪怕能止住一點的血,哪怕能讓他多在我身邊留一刻。
可是我留不住,什麼都留不住,那些鮮血還在瘋狂的涌出,每一滴血都帶着他的生命,一點一點的流出了體外,我除了慌亂的扼住他的脖子,已經不知道該做什麼,擡頭看向身邊站着的那些人,大聲哭喊着:“救救他!快叫大夫來!快給他止血!漢陽,你來救救他!亦宸,亦宸——!”
我叫着他們,叫着身邊的任何一個人,但他們都不應我,連季漢陽也站着不動,只是眼淚不斷的從眼眶中滴落下來,我伸出血紅的手,扯着楚亦宸的衣服,拼命的哭着:“救救他!亦宸,救他,漢陽,漢陽幫幫我,你們救救他!”
楚亦宸慢慢的蹲了下來,卻沒有幫我做任何事,只是用他那隻完好的手,用力的環住了我的脖子,將臉貼在了我的臉頰上。
“鳶青,你不要——”
話沒說完,一隻顫抖的手撫摸上了我的手背,我一驚,急忙低下頭,看着楚亦雄慢慢的開口,艱難的說着什麼。
“哥,哥你說什麼?”我急忙俯下身,將耳朵貼在他的脣邊,卻先感覺到他的呼吸,已經越來越微弱,似乎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鳶青,北——匈奴,交——交給你了——”
我瞪大了眼睛——北匈奴,交給我了?
有些僵硬的慢慢轉過脖子,低頭看着他,他整個人似乎痛得在抽搐,拼命的抽氣,卻還擡起顫抖得無力的手,輕輕的撫上了我的臉頰,那雙已經渙散的眼瞳映着我滿是淚痕的臉,卻不知看到了什麼,突然笑了。
“絮雲……”
這是他這一生,說的最後一句話,叫的最後一個名字。
當他的手從我的臉上滑落,當我的臉在他空白的眼眸中映成了永恆的那一刻,我懷抱着他的屍體,仰頭向天發出了一聲如同狼一般的嘶吼,那淒厲的吼叫聲穿破了九霄,卻穿不破我這一生,凝結了無數悲哀的夜幕。
西出長安三千里,夢入旌翻無故人。
只是這一次,當我西出長安,卻與之前的情景,完全不同。
珍兒堅持跟在我的身邊,我沒有問她原因,也不想知道那背後的原因是誰造成的,既然她要跟隨,我便讓她跟隨,畢竟空洞的車廂當中,只有我和易兒,真的太寂寞了。
風沙更大了,吹得車窗上的簾子不斷的翻飛着,就算我想要躲避,目光也不能不看到那高聳城樓上熟悉的身影,和他左邊肩膀上被風吹得高高揚起的空袖。
他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沒有做一次挽留。
我知道,他從來都不做必敗之事。
風更大了,呼嘯着卷着地面上沒有融盡的雪花,發出陣陣虎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可是在這樣的風聲中,我似乎又聽到了別的聲音。
我將易兒交給珍兒抱着,坐到窗邊撩起簾子,剛剛往外看了一眼,蒙在臉上遮蔽沙塵的黑紗便被狂風捲走
在西北走廊,我又一次被風沙所侵襲,原本罩在臉上的黑紗就被捲走,飄向了身後。
而那一騎人馬絕塵而來,只一伸手,便接住了那張黑紗。
恍惚間,我彷彿回到了當年,接住我鮮紅蓋頭的那個男人,可是定睛一看,卻是季漢陽。
我突然間有些恍惚,當初接住我蓋頭的人,是楚亦雄?還是他?
“停車——”
車伕立刻勒緊繮繩,馬車停了下來,珍兒抱着孩子,十分乖巧的坐在裡面,不問不看,我被那車伕攙扶着,輕輕的下了車,狂風帶着刺骨的寒意將我的衣袂吹得高高揚起,而當那人的馬停在我面前時,更激起了地面的雪花,灑了我一身。
他急忙翻身下馬,跑到我的面前,低頭看着我,將那黑紗又蓋在了我的臉上。
“鳶青。”
我看着他猶帶傷痕的臉,輕輕道:“漢陽。”
“我,陪你去北匈奴,今後,我都陪在你身邊!”
他鄭重的說完這句話,眼中閃現的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堅定,有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着,這樣的季漢陽,是我從未見過的。
“漢陽,”我有些哽咽的叫出了他的名字,卻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什麼,只是透過那黑紗,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苦澀的說道:“亦宸,快要登基了吧?”
“等你到達北匈奴王庭,他便登基。”
“……”我有些酸澀的低下頭,慢慢說道:“你助他平定叛亂、抵禦外敵有功,留在天朝,自然是能——”
接下來的話我終究沒有說出口,因爲我知道,說出來對他對我的感情而言,是一種侮辱。
他笑了笑:“我明白。”
“那你爲什麼還——”
“鳶青,你知道嗎,我的一生,都已經被提前寫好了。”
他突然說出這樣的話,讓我有些始料未及,驚愕的擡頭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隱隱浮現出了無奈。
“生在將門,每天習武練兵,十二歲的時候已經跟着父親放馬邊關,十四歲爲參軍,十六歲爲都尉,二十歲爲中郎將,跟隨太子南征北戰,二十三歲當上驃騎將軍,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我的人生下一步該怎麼走,該怎麼做,若沒有意外,我的人生都會按照事先所命定好的路線,就這麼下去。”
“……”
“可是,出了一個意外,一個小小的意外。”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似乎是無奈,又似乎是甜蜜的笑容:“我遇上了你。”
我看着他,只感覺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說不出話來,只能這樣看着他的眼睛。
“過去,是我沒有勇氣去打破那些東西,所以我只是守着你,看着你,到了今天我也知道,這個機會我是再也等不到了——”
“漢陽……”
我輕輕叫着他的名字,只是這個名字在舌尖縈繞着,似乎也能嚐到他曾經經歷過的那種苦澀——我從來沒有問過,他是什麼時候有的那種感情,也從來不知道,他到底經歷過怎樣的折磨與煎熬,到了今天,他豁然的說着這些話,是不是因爲,已經痛得不自知了?
“所以現在,我想走出我的命運,守着你,只守着你,什麼都不做!”
守着我,只守着我?
我低着頭,眼睛已經乾涸得流不出任何淚水,卻還是酸澀得讓我難過,這個男人,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那個字,也從來沒有向我要求過回報,他只是在我的身邊默默的守護着,而今天,他要跳出自己既定的命運,拋卻過去的一切,也只是爲了守護我。
我慢慢的擡頭,看着他注視着我的目光,如過去一樣,帶着溫柔的笑意,即使在這樣的寒冬,也讓我感到一絲溫暖。
樑鳶青——樑鳶青,你的來生,要用多大的痛苦,才能償還欠他的目光。
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他笑了,伸手抓起了我的手腕,在我微微一怔的時候,已經牽着我走回到馬車旁。
“快上車,不要着涼了。” ωωω ◆TTKдN ◆C○
被他攙扶着上了車,卻不知是我的下意識還是如何,我終究還是回頭,看向了天邊,那已經快要融入到地平線內的城樓,城樓上的那個身影還是屹立如初,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也會在那裡一直站着。
季漢陽擡頭看着我:“鳶青——”
“……”我看着他,沒有說話。
“他說,他會等你。”
我藏在黑紗下的目光輕輕一閃,慢慢的回過頭,看着那個遠處的身影。
太陽慢慢升了起來,我的眼睛有模糊起來,看不清他的容貌,看不清他的輪廓,甚至連那斷臂下飛舞的空袖也看不清了,卻異常清楚的看到萬丈陽光在他身後揮灑開來,如同展開的雙臂,在迎接着誰的迴歸。
他,會等我?
我淡淡的一笑,轉身進了車廂,等到我坐定,那車伕才揚起馬鞭,馬車又一次在茫無邊際的雪原上飛馳起來,季漢陽的馬也一直跟在我們的身側,雪原上留下了我們長長的足跡,還有在那個人眼中,或許會立刻消失,也或許,會永遠停留的背影……
十五年後
在易兒生日的這一天,我終於可以在朝堂上,正式的還政於他,這個十五歲的少年站在我面前,接過我手中沉重的攢金絲碧月彎刀,雙手高高奉起,朝着我跪下時,我的眼睛又是一陣清楚,一陣模糊,不知道他的臉上到底是什麼表情。
喜悅?哀傷?無奈?堅定?或是每個人在面對至高無上的權力時都會有的迷茫?
退朝的時候,匈奴的大臣們全都跪在兩旁,稱我仁順太后,這是靜姝師姐爲我擬的號,不知我的仁,能否讓這天下順,我只是覺得,一切都輕鬆了。
走出宮殿,擡頭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天空,不知是不是已經下雪了,有一些細碎的涼意在臉上點點暈開。要下臺階的時候,旁邊一隻手伸過來扶住了我。
“當心。”
我微笑着道謝,雖然看不清,但我也知道,是季漢陽,只會是季漢陽。
在長安的那一夜之後,我似乎真的流盡了這一生的眼淚,在這之後的十五年,我沒有再流過眼淚,可也是那一晚,我的眼睛開始模糊,看不清東西,我想,大概是被哭瞎了。
而他,就這樣跟在我的身邊,做了我的眼睛。
靜姝師姐曾經旁敲側擊的問過,爲什麼我與他不能最終的走到一起?這個男人爲我付出,已經足以感天動地,好像他房中的那一盆青龍臥墨池,既然已經留在了對方的心裡,爲何不能相伴相依?
其實,青龍臥墨池,只是一種成全。
我成全了他的情,他成全了我的義。
但靜姝師姐是不會明白的,所以我只能模糊的說:“因爲我哥,並沒有娶昊焉。”
這個天下,只怕已經沒有人能娶昊焉了,南北匈奴在長安之亂後的十五年,都開始了漫長的女主天下的路程,她比我走得更加艱辛,因爲她沒有兒子,不能正式的坐上皇位代行其職,南匈奴的勢力又分裂開來,雖然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戰亂,被她統一,但勢力大減,不勝從前。
十五年間她率部北伐七次,皆被季氏兄弟擊潰,大敗而回。
我知道這些年來,只有依靠着對我的恨才能讓她繼續活在這世上,對於我的哥哥,她這一生,只怕是擺脫不了那種孤獨與恨的煎熬了。
同樣受到煎熬的還有宜薇,但她解脫得最早,我回到北匈奴的當天便接到她自殺的消息,是在我哥的骨灰前。
問世間情爲何物,俗世千萬年難了,
一夜南柯,人生如夢,
鏡花緣,蒼天老。
直教人生死相許,到頭來難了難了,
人生苦短,兒女情長,
路歸路,橋歸橋。
十五年後,我也終於,回到了長安。
馬車在穿過了喧鬧的浮華景象之後,停了下來,似乎有許多人站在前面,雖然看不見,但對目光的敏感,我還是立刻感覺到了什麼,而一陣整齊的聲響,是他們全都朝着我跪拜下來。
“恭迎仁順太后!”
原來,已經到了玄武門。
那聲聲呼喝在漫長的廊道間,在晦暗難明的林苑間迴響着,彷彿要將我記憶中那些殺聲震天的場景都替換過去,所要留下的,是另一個新的開始。
我走到門口,彎腰準備下車,手也習慣性的伸出,立刻有一隻手伸過來用力的握住我的手,將我從馬車上扶了下來。
這隻手,很熟悉,溫熱而有力,只是在觸碰着我的時候,似乎微微的顫抖着。
我轉過頭,想要看那扶着我的人,卻怎麼也看不清楚。
是誰,站在我的身旁?是誰,滾燙的呼吸吹打在我的腮畔?是誰,溫暖的胸膛已經貼上了我的身體?又是誰,用他僅有的一隻手,用力的握住了我的手?
前方那些文武百官在站起來之後,又一次跪拜在地。
“恭迎皇后娘娘!”
我的腳步微微的僵硬了一下,順着那手的方向看過去,卻還是什麼都看不清,他依舊溫柔的在前方牽引着我,一步一步的走進了那城樓,兩旁的全都屏息凝視着,所有的目光都在我們十指交纏的手上。
甚至,我聽到有人鬆了一口氣,好像終於放下了心中的重負一般。
這聲嘆息似乎很熟悉,帶着蒼老,我沒有看見那個人,只怕就算看到,這位太上皇如今也已經老得不復當初了。
我還被他牽着手,慢慢的朝前走着,在走過那城門之後,身後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玉公公,帶着笑聲說道:“皇上和皇后自有舊情要敘,太上皇,季大人,各位大人,請往大殿,皇上已經吩咐了國宴與歌舞,今日大家應該開懷暢飲,與皇上皇后娘娘同樂。”
背後的人聲漸漸的遠了。
我和他,已經走了很遠的路,我的眼睛看不見,卻能清清楚楚的分辨出身邊經過的一切,那長青的竹林,那嶙峋的假山,那熟悉的瀑布,在慢慢走過了記憶中的每一條路之後,他推開了一扇門。
陽光在我們的身後穿射了進來,一下子灑滿了整間小屋。
像是被照亮了,我的眼睛在這一瞬間看清了眼前的一切,這間冷泉宮中的小屋,那熟悉的桌椅,小牀,梳妝檯,青銅鏡,恍惚間映照着我朦朧的眼神。
一切都還是當初的模樣,好像這十多年的時間,只是一個空洞的數字,我們只是一轉身,被袖底風吹涼了十指的時間,一切一如當年。
我還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在慢慢的走向那張熟悉的小牀。
那是誰?
我有些茫然的,也慢慢的走了過去,摸到了熟悉的牀沿,綿軟的墊子,厚實的錦被,散發着淡淡幽香的枕頭,我輕輕的坐了下來,擡起頭,看向了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
同樣璀璨的眼睛,同樣高挺的鼻樑,同樣棱角分明的脣,他的一切都和過去一模一樣,還是那樣的俊美,還是那樣的沉穩,歲月在他的身上空洞的流轉了十五年,唯一留下的筆畫,是鬢髮間的霜色。
原來我和他,都一樣……
我仰着頭,平靜的看着他,終於不是在夢裡,看到這張臉,終於能清楚的看到他站在我的面前,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被他用僅有的一隻手輕撫着臉頰,這一切,終於都是真的了。
亦宸,我回來了……
他俯下身,溫熱的脣已經熨在我的眼睛上,似乎還帶着一點冰涼的溼意。
過了許久,一個顫抖的聲音在我面前響起——
“鳶青,這是不是一輩子了?”
如果你真心愛我,就騙我一輩子,不要讓我醒過來……
好!我會用心的騙下去!
“亦宸,”我輕輕的說道:“我們的一輩子,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