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就知道有個徐州嘍。我們營有個大個子連長是徐州人,老和我談徐州,還背詩哩:“九里山前古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說那裡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沒想到,還真的爭上了呢!和日本人爭。民國二十七年三月,最高統帥部一聲令下,咱五六十萬人馬“呼啦”上去了,先在徐州郊外的臺兒莊打了一仗,揍掉日本人兩三萬兵馬。哦,這就是轟動一時的“臺兒莊大捷”。接下來,糟啦,被九個師團的日本人圍住了。徐州防線崩潰,成千上萬的弟兄成了日本人的俘虜。這大多數俘虜的情況我不清楚。只知道其中有千把號人被日本人押到一個煤礦挖煤,那個煤礦在蘇魯交界的地方,離徐州城也許百十里吧?

那年,我二十九歲,被俘時的軍職是第二集團軍二十七師機槍連連長,戰俘編號是“西字第一○一二號”……

哨子響了,尖厲的喧叫把靜寂的暗夜撕個粉碎。戰俘們詐屍般地從鋪上爬起,屁股碰着屁股,腦瓜頂着腦瓜,手忙腳亂地穿衣服、靸鞋子。六號大屋沒有燈,可並不黑,南牆電網的長明燈和崗樓上的探照燈,穿過裝着鐵柵的門窗,把柔黃的光和雪白的光錚錚有聲地拋入了屋裡。鐵柵門“嘩啦”打個大開,戰俘們挨在地鋪跟前,臉衝鐵門筆直立好,彷彿兩排枯樹樁。

六十軍五八六旅一○九三團炮營營長孟新澤立在最頭裡,探照燈的燈光刺得他睜不開眼,耳旁還老是響着尖厲的哨音。每當立在慘白的燈光下,他總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爲那哨音是探照燈發出的。他的身影拖得很長,歪斜着將湯軍團的一個河南兵田德勝遮掩了。田德勝一隻腳悄悄勾着鋪頭草蓆下的鞋子,兩手忙着扎褲子。不知誰放了一個屁,不響,卻很臭,立在身後的王紹恆排長罵了聲什麼。

狼狗高橋打着賊亮的電棒子,引着兩個日本兵進來了。電棒子的燈柱在弟兄們臉上一陣亂撞。後來,高橋手一揮,兩個日本兵把一個弟兄拉了出去。孟新澤認出,那弟兄是耗子老祁。老祁在川軍里正正經經做過三年排長,民國二十七年四月在臺兒莊打得很好,升了連長,五月十九日徐州淪陷,做了俘虜。他那連長前後只當了十八天。

孟新澤頭心一陣發緊,突然想尿尿,身後的王紹恆排長扯了扯他的衣襟,壓低嗓門說了句:

“怕……怕要出事!”

聲音彷彿是從遙遠的天邊飄來的。

孟新澤沒做聲,只把一隻腳擡起,用腳跟在王紹恆腳尖上踩了一下。

高臺階上,高橋在叫:

“六號的,通通出來站隊!”

孟新澤看看站在另一排頭裡的湯軍團排長劉子平,二人幾乎同時機械地邁着腳步,跨出了六號大屋的窄鐵軌門檻。

院子裡已站滿了人。一號到五號的弟兄,已在他們前面排好了隊,他們也馴服地走到固定的位置上站好了。孟新澤站在斜對着高臺階的水池旁邊,前方三步開外的地方立着一個端三八大蓋的矮胖鬼子,那鬼子在吸菸,一陣陣撩人的煙霧老向他鼻孔裡鑽。

院落一片明亮,不太像深夜。高牆電網上的一圈長明燈和崗樓上的四隻探照燈,爲這二百多名馬上要下井榦活的戰俘製造了一個不賴的白晝。

高臺階上站着狼狗高橋,高橋一手扶着指揮刀的刀柄,一手牽着條半人多高的膘壯的狼狗。狼狗不住聲地對着弟兄們吼,身子還一掙一掙的。臺階下,站着許多端槍的日本兵,其中,有兩個日本兵夾着耗子老祁,嘴裡嘰哩咕嚕咒罵着什麼。老祁駝着背,歪着扁腦袋,嘴角在流血,顯然已捱了揍。

高橋不說話,塑像似的。這個癆病鬼喜歡用陰險的沉默製造恐怖,戰俘們對他恨個賊死。

狼狗瘋狂地叫。

狼狗的叫囂加劇了溢滿院落的恐怖氣氛。

每到這時候,孟新澤便覺着難以忍受,他寧願挨一頓打,也不願在這靜默的恐怖中和高橋太君猜啞謎。

一隻黑螞蟻爬上了腳面,又順着腳面往腿杆上爬,他沒看到,是感覺到的。他挺着脖子,昂着光禿禿的腦袋,目視着高橋,心裡卻在想那隻黑螞蟻。他想象着那隻黑螞蟻如何在他汗毛叢生的腿上爬,如何用黑黢黢的身子拱他腿上的汗毛,就像他被俘前在墳頭林立的刺槐林裡亂衝亂撞似的。刺槐林是他三十五歲前作爲一個軍人的最後陣地,他就是在那裡把雙手舉過了頭頂,輕而易舉地完成了一個軍人很難完成的動作。這個動作結束了他十八年軍旅生涯的一切光榮。他從此記下了這個恥辱的日子。這個日子很好記,徐州是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失守的,他二十日上午便做了俘虜。

簡直像夢一樣,五十萬國軍說完便完了,全他媽的垮下來了。隴海、津浦四面鐵路全被日本人切斷,事前竟沒聽到一點風聲,戰區長官部實在夠混賬的!長官們的混賬,導致了他的混賬;他這個扛了十八年大槍的中國軍人竟在日本人的刺刀下舉起了雙手。

完成這個動作時,他幾乎沒來得及想什麼。蹲在墳頭後面的王紹恆排長把手舉了起來,他便也舉了起來。那時,他手裡還攥着打完了子彈的發熱的槍。

恥辱、愧疚,都沒想到,他當時想到的只是面前那個日本兵的槍口和刺刀。生的意念在那一瞬間來得是那麼強烈,那麼自然,那麼不可思議。他舉起了手。他在舉起手的時候,看到那日本兵黢黑的刀條臉上浮出了征服者高傲的微笑,半隻發亮的金牙在陽光下閃了一下。

他自己殺死了自己。

他由此退出了戰爭,變成了戰俘營裡的苦力。

他由此陷入了無休無止的悔恨中……

小腿肚上癢癢的。黑螞蟻還在爬,他想擡起腿,抓住黑螞蟻將它捻個稀爛,可擡腿抓了一下沒抓住。他又極力去想黑螞蟻,藉以忘掉高橋太君和他的狼狗。

高橋太君得了癆病是確鑿的,沒病沒傷,他的長官不會把他派到這裡來。到這裡看押戰俘的,除了一小隊日軍,大都是從作戰部隊裡剔下來的廢物。高橋有肺癆,那戰俘營最高長官龍澤壽大佐也斷了一條胳膊,據說是在南京被守城國軍的炮彈炸飛的。龍澤壽今夜沒露面。沒有大事,龍澤壽不會露面。

孟新澤由此斷定:他們的計劃日本人並不知道,倘若知道了,眼前的陣勢決不會這麼簡單。

身後的王紹恆卻嚇得不輕,他又扯了扯孟新澤的衣襟,似乎想說什麼,孟新澤悄悄地但卻是狠狠地將王紹恆的手甩脫了。

面前那個矮胖的鬼子兵把一支菸抽完了,菸屁股摔到了身邊的水池裡,發出了一聲“吃拉”的響聲。立在高臺階上的高橋以一陣按捺不住的咳嗽,結束了這刻意製造出的沉寂。

“你們的,要逃跑,我的知道,通通的知道!有人向我報告的有,我的知道!”

高橋抽出指揮刀,刀尖衝着臺下的耗子老祁:

“他的,就是一個!我的明白!我的,要給你們一點顏色瞧瞧!”

高橋牽着狼狗從臺階上走下來,把狗交給孟新澤面前的矮胖子牽着,獨自大踏步走到老祁跟前,用指揮刀挑起了老祁的下巴:

“你的說:要逃跑的還有什麼人?”

老祁被雪亮的指揮刀逼着,仰起了腦袋,脖子上的青筋凸得像蚯蚓:

“我沒逃!沒!”

“你的昨夜在井下,哪裡去了?”

“拉……拉屎!”

“拉屎的,一個鐘頭?嗯?大大的狡猾!”

孟新澤心中一驚,一下子斷定:他們當中確有告密者!否則,高橋不會了解得這麼清楚。昨夜,老祁確是從煤窩裡出去了一趟,他是去尋找那條秘密通道的,出去的時間確有一個多鐘頭。他出去的時候,剛放落大頂上的第一茬煤,回來時,這茬煤已裝了一大半。

“我……我沒逃!拉過屎,我在老洞裡迷糊了一會兒!”

高橋惱了,指揮刀在手中打了個滾,刀刃逼到了老祁的脖子下:

“你的逃跑,我的明白!你們的逃跑,我的通通的明白!抵賴的不行!說,你的和什麼人的聯繫?”

刀刃割破了老祁的脖子,一股鮮紅的血像出洞的蛇似的,緩緩爬到了指揮刀的刀面上。老祁向後傾斜的身子抖動起來,身上那件破軍褂的衣襟像旗一樣“呼達”、“呼達”的飄。

孟新澤又想尿尿。

小腹中的液體幾乎要從那東西里迸出來。紅蛇在他眼前動,一股夾雜着汗氣的淡腥味直往他鼻孔裡鑽。他閉上眼,又認真地去想黑螞蟻——真他媽的怪,黑螞蟻不見了,他感覺不到黑螞蟻的存在了。

閉合的眼睛依然亮亮的,彷彿一片沸沸騰騰的紅霧,高橋的面孔在紅霧中時隱時現。

“說!通通的說出來!要逃跑的還有什麼人!嗯?”

高橋話音剛落,狼狗又兇惡地狂叫起來。

老祁依然在徒勞地狡辯。

眼前的紅蛇變成了渾身血紅的大蟒,大蟒惡狠狠地向他跟前撲。他聽到了老祁驟然爆發出的哀號。他的精神頃刻間幾乎要崩潰了,他一下子竟悲觀地認定:老祁完了。他們蓄謀已久的計劃又要泡湯了。

這時,老祁卻叫了起來:

“我日你祖奶奶!大爺就是想逃!想……逃!你……你狗日的殺了大爺吧!”

高橋一見老祁認了賬,反倒把指揮刀從老祁的脖子下抽了回來。

“你的,要逃跑的?”

“大爺活夠了,殺不死就逃!”

“就你一個?”

“就我一個!”

“嗯!明白!明白!”

高橋手一揮,狼狗狂吠着撲向了老祁,老祁驚恐地轉過身往後跑,沒跑出兩步就被狼狗壓倒在地上。

老祁屁股上的一塊肉被狼狗撕了下來,慘叫着死了過去,身下一攤血。

高橋又走到高臺階上訓話。

“你們的聽着,逃跑的,通通的一個樣!你們的,逃不出去!喬錦程和何化巖的游擊隊通通完蛋了,你們的,只有好好挖煤,幫助帝國**和皇軍早日結束東亞戰爭,才能得到自由!現在,通通的下井榦活!”

青石門樓下的鋼板門拉開了,在刺刀和槍口的威逼下,戰俘們幽靈似的通過門外的吊橋,踏上了通往四號大井的矸石路。從他們棲身的這座閻王堂到四號大井的工房門口,共計是一千三百多步,孟新澤數過。

在四號井工房門口,閻王堂的鬼子看守和礦警隊進行了交接。上井的七至十二號的二百餘名弟兄被鬼子看守押走了。他們卻在幾十個礦警的嚴密監視下,領了柳條帽和電石燈,排隊在罐籠前站好,等候下井。

孟新澤和他身後六號大屋的弟兄排在最後面,他在跨進泥水斑剝的罐籠時,聽到了西嚴炭礦鍋爐房深夜報時的汽笛。這是半個月以來他在地面上聽到的惟一的一次夜笛。狼狗高橋突然製造出的恐怖,使今夜下井晚了半個鐘頭,使得他們在地面上度過了中華民國二十九年六月十七日的零點。

開採方法是陷落式的。這種開採法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不需要精心設計,更不需要高昂的成本,只要有充足的人肉便行。黑烏烏的煤窩子,像野獸貪婪的大嘴,平均三五天嚼掉一個弟兄。煤層下的洞子是他們自己打的,野獸的貪婪大嘴是借他們的手造出的,而它嚼起他們來竟毫不留情!近兩年來,有一百二十多個弟兄被冒落的煤頂砸死、砸傷。在井上是狼狗、皮鞭、刺刀,在井下是冒頂、瓦斯、透水、片邦,簡直看不到生路在哪裡。從今年三月開始,便有幾個弟兄嘗試着逃跑。在井上逃的兩個,一個被掛在電網上電死了;一個被狼狗咬斷了喉嚨。三個在井下逃的,兩個出去後又被抓住,一個鑽進老洞子裡被髒氣憋死了。

弟兄們沒被嚇住,他們還是要逃,於是釀出了一個集體逃亡的計劃。裡外一個死,與其在這陰暗的煤洞裡一個一個慢慢地死,倒不如轟轟烈烈地鬧騰一番,痛痛快快地死。大家都贊成逃,串連在秘密進行着。然而,誰都不知道領頭的是哪一個,還不敢問,怕別的弟兄懷疑自己不安好心。也是,人落到這種份上,沒一個靠得住!誰不想活?保不住就有人爲了自己活,不惜讓許多弟兄死。

王紹恆排長也想活。在被俘之前自由自在活着的時候,他沒意識到活着是件難事,進了戰俘營,才明白了,爲了活下去,他必須躲避一些東西,爭取一些東西,付出一些東西。眼睛變得異常靈活,鼻子變得異常敏銳。他能迅速捕捉到不利於自己生命存在的環境、氣氛、場合,機警而又不動聲色地逃得遠遠的。他變成了一個好窯工,他憑着自己的謹慎、細心和超人的感覺,躲過了一次又一次滅頂的災難。

集體逃亡的計劃他是知道的。是營長孟新澤告訴他的。他張口喘氣激動了幾天。他當然要逃的,他做夢都在想着收回自己生命的主權。只要能成功,他一定逃。他認爲這一回有成功的希望,聽說有外面游擊隊接應哩!可當耗子老祁被拉出去時,他一下子又覺得逃亡計劃完了。他怕老祁供出孟新澤,孟新澤再供出他。他怕高橋的指揮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他知道,只要高橋的指揮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一切秘密他都會供出來的,他受不了那種折磨,他壓根兒不是條硬漢子。若不是抗日口號燒沸了他的熱血,若不是他表姐夫在一○九三團當團長,他不會投筆從戎的。

走過坑木支架的漫長井巷,又爬了大約三百米上山的洞子,那張着大嘴的野獸又出現在他的面前了。礦警孫四把槍往懷裡一摟,擦着洋火點了一支菸。懸在棚樑上的大電石燈太陽般的亮,孫四額上的每一條皺紋都照得彤紅。

孫四吐着菸圈對弟兄們結結巴巴地嚷:

“幹……幹活!都……都他姥姥的幹……幹活!完……完不成定額,日本人教……教訓你們!”

轉臉瞅見了剛爬上來的監工劉八爺,孫四又嚷:

“八爺,你……你他姥姥的還……還到窩裡去……去看着,有……有事給我講……講一聲!”

劉八爺顯然不高興,手裡玩蛇也似的玩着鞭子:

“孫四,你也太舒服了吧?按皇軍的規定可該你進窩管人,老子管筐頭、管出炭!”

孫四挺橫,小眼睛一瞪:

“皇……皇軍要日你姨,你……你狗日的也……也叫日?!”

一個弟兄憋不住笑了。

又短又粗的劉八爺操起鞭子在那弟兄胸前甩了一鞭,氣恨恨地罵:

“笑你孃的屌!幹活!通通進窩幹活!誰他娘耍滑頭,八爺就抽死他!”

都進去了。

王紹恆排長不動聲色縮在最後頭,每向窩裡走一步,眼睛總要機靈地轉幾圈,把窩子上下左右的情況迅速看個遍。他的耳朵本能地豎了起來,極力捕捉着夾雜在紛亂腳步聲、濃重喘息聲和工具撞擊聲中的異常聲響。手中的燈擰得很亮,雪白的光把一層層黑暗剝掉了拋在身後。鼻子不停地嗅,仔細分辨着污濁空氣中的異常氣味,他知道,瓦斯氣味有些甜,像爛蘋果。

一切都正常。

他放心了。

這煤窩的代號是二四二○,爲什麼叫二四二○,王紹恆不清楚。弟兄們也都不清楚。在二四二○窩子裡幹活的弟兄,共計二十二人,全是六號的,正常由五個弟兄裝煤,十幾個弟兄拉拖筐。窩口,短而粗的劉八爺監工;煤樓邊,礦警孫四驗筐。一切都是日本人精心安排好的,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脫日本人的眼睛。但是,礦警孫四不錯,據說這小子當年也當過兵,日本人過來,隊伍散了,才幹了礦警。他對弟兄們挺照應的,不像那個劉八爺!劉八爺偏又怕他,八爺使皮鞭,孫四使槍,就憑這一條,八爺也沒法不怕。孫四愛睡覺,八爺也愛睡覺;孫四自己睡,也慫恿八爺睡;兩人常倒換着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日本人也瞧不着。劉八爺一睡覺,弟兄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一些密謀便半公開地在煤窩中醞釀了。

王紹恆記得很清楚,昨日耗子老祁出去探路時,劉八爺已到避風洞的草袋堆上睡覺去了,孫四不會向日本人報告的,那麼,向日本人報告的,必是窩中的弟兄。可又奇怪:既然向日本人告密了,爲什麼不把集體逃亡的計劃都端給日本人呢?爲什麼只告了一個老祁?

斜歪在煤窩裡,機械地往拖筐裡裝着煤,王紹恆還不住地想。

不知裝了幾筐煤之後,他突然想通了:這告密者是個狡猾的傢伙!他不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出賣給日本人,是有心計的。他是在投石問路,看看告密以後,日本人能給他什麼好處。好處給得多,他就全賣;好處給得少,他就和弟兄們一起逃,裡外他不吃虧!

卑鄙的混蛋,應該設法找到他,掐死他!他在拿弟兄們的生命和日本人做交易哩!

他王紹恆不會這麼幹,他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儘可能好一些,可卻決不會主動向日本人告密。

這個告密者是誰?是準?

幾乎人人都值得懷疑。

窩子裡的浮煤快裝完的時候,營長孟新澤將拖筐向他腳下一摔,用汗津津的膀子碰了他一下,悄悄說:

“弄清楚告密的傢伙了!”

“誰?”

“聽說是張麻子!”

“聽……聽誰說的?”

他很吃驚。

“這不用問,回頭等劉八睡覺時,咱們——”

孟新澤做了一個兇狠的手勢。

沒等他再說什麼,孟新澤營長又從他面前閃過去,往別的弟兄面前湊。

王紹恆吃驚之餘,覺出了自己的冒失。最後那句會引起孟新澤懷疑的話,他不該問。孟新澤從哪兒弄來的消息,他不應該知道。這裡的事情就是如此,一切來得都有根據,一切又都沒有個來源,誰也不能問,誰也不敢問,孟新澤向他講什麼,都是“聽說”,鬼知道他聽誰說的!

這聽說的消息都蠻可靠的。三月裡,聽說八路喬錦程的遊擊大隊從魯南竄過來了,四月下旬的一天夜間,日本西嚴炭礦的**庫升了天,轟轟隆隆的爆炸聲響了大半夜。後來又聽說點**庫的事不是喬錦程的遊擊大隊乾的,是原國軍團長何化巖的遊擊總隊乾的,說是何化巖司令手下的人馬有一千三,光機槍就有十幾挺哩!他們由此知道了,這礦區周圍的山區裡還有喬錦程和何化巖的游擊隊。他們由此醞釀了集體逃亡的計劃,決定分頭和喬錦程、何化巖的游擊隊取得聯繫,裡應外合,一舉搗毀四號井和閻王堂兩座戰俘營,掙脫日本人的魔爪。

偏偏在這時,張麻子向日本人告了密。除掉張麻子是極自然的。他們不除掉張麻子,下一步,張麻子一定會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們!

有關殺人的熱辣辣的念頭閃過之後,冷靜下來一想,王紹恆又本能地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頭。他突然發現,自己又站在一個陷阱邊緣上了,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落入這個陷阱中被日本人吃掉!日本人不是傻瓜,昨天有人向他們告了密,今天告密者突然死掉了,他們不會不懷疑!孟新澤他們幹得再漂亮、再利索,日本人也要追查的!他不能逃跑不成,先把自己的命送掉,更不能在高橋滴血的刀刃下供出逃亡的秘密。

他從心裡感到冷。

他揣摩了半天,還是決定不參加這次正義的謀殺。

劉八爺到煤窩外的避風洞迷迷糊糊摟**的時候,他彎着腰,捂着肚子,跑出了煤窩,對坐在煤樓守護洞裡的孫四說,要去拉屎。

田德勝拉完最後一筐煤,把電石燈滅了,拖筐往煤幫一豎,身子一縮,雙手抱膝,猴兒似的蹲到筐裡去了。這是他自己發明的安全打盹法。他得趁着弟兄們用鋼釺放落煤頂上一茬煤的工夫,美美眯上一會兒。眯覺之前,照例蠻橫無理地摔了一句話在筐外:

“都聽着噢,誰要向日本人告狀,爺爺就砸斷他狗日的腿!”

那口氣,彷彿他不是日本人的苦力,而是什麼了不得的大英雄似的。

“哎,田老二,今兒個該你放頂!”

田德勝被俘前的排長劉子平提醒說。

劉子平是個高高瘦瘦的山東人。

田德勝壓在胳膊上的冬瓜頭擡了起來,兩隻肉龍眼一眨,不懷好意地笑了:

“哦,該我放頂?難爲你劉排骨想得起!既然想起了,你狗日的就辛苦辛苦吧!”

劉子平極委屈地叫:

“憑什麼?老子憑什麼代你放頂?!老子是你的排長!想當初……”

田德勝邪火上來了,“騰”的從豎着的拖筐裡彈將出來,炮彈似的。

“排長?屌毛!這裡還有長?呸!通通都他媽的屌毛!”

竟然從破褲襠裡摸出了兩根,放在嘴邊吹了口氣,在手上捻着:

“喏,就是這種擼不直、帶彎兒的!”

“你……你……你田老二又是什麼東西!”

“我?嘿嘿,我——”

田德勝咧着螃窟似的大嘴,展露着一口東倒西歪的黃板牙,無恥地道:

“我他媽的是屌,單操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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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子平閉了氣,不敢作聲了。他知道,再罵下去,田德勝這畜生就要動武了。他退到了煤幫的另一側,將電石燈的燈火捻小,悄悄蹲下了。

身邊的桂軍排長項福廣低聲安慰了他一句:

“老劉,別理他!越理他,他越犯邪!”

劉子平不理田德勝,田德勝卻還不罷休,他又悻悻地走到劉子平面前,擡腿踢了踢劉子平的屁股:

“咦,爺爺剛纔不是說了麼?今日放頂的差使你頂了!你狗日的咋坐下了?起來!起來!”

劉子平仰着長方臉,大睜着一雙細小的眼睛,費力地嚥着吐沫:

“我……我憑什麼替你幹?”

田德勝胳膊一擼,拳頭一攥,胳膊上的肌肉聚到了一起,凸暴暴的,彷彿趴着一隻蛤蟆,他胳膊一曲一伸,那蛤蟆便在皮下興奮地搏動起來,似乎要從胳膊上跳將下來。

“憑什麼?你說呢?”

又撩開小褂,將燈籠也似的拳頭死命在厚實的胸肌上砸,砸得“咚咚”響。

“憑什麼!爺爺就他媽的憑這個,你狗日的不服氣,就和爺爺比試一下!日他娘!還排長,團長也他媽的屌毛!”

煤窩中的弟兄都愣愣地看着,沒有人勸阻,也沒有人出面應戰。田德勝的這套把戲他們看得多了,見慣不驚了,田德勝瞄上了誰,誰只好認倒黴。田德勝有力氣,又邪得嚇人,自然有資格稱爺爺的。

今日,算劉子平倒黴。

劉子平卻賴在地上死活不起身。

“咦,你狗日的咋閉氣了!起來!媽的,起來!”

燈籠也似的拳頭在劉子平腦袋上方晃,劉子平屁股上又吃了兩腳。

孟新澤過來了,向劉子平使了個眼色:

“老劉,去吧!我們一起去!老田累了,讓他歇一會兒吧,都是自家弟兄!”

劉子平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田德勝卻眼皮一翻:

“歪子,你瞎扯什麼?我不累,就他媽的犯困,想眯一會兒!”

敢叫孟新澤歪子的,六號裡只有田德勝一個。孟新澤的嘴確有一些歪,且一抽一抽的,據說是在徐州戰場上被大炮震的,誰知道呢?!

孟新澤並不介意,又對田德勝道:

“困了就睡一會兒吧!劉八過來時,我們喊你!”

田德勝笑了,大模大樣地拍拍孟新澤的肩頭:

“行!還是孟哥體貼人!”

說畢,將小褂一掖,將胸前那兩塊絕好的肌肉掩了,旁若無人地往自個的拖筐跟前走,到了跟前,身子一縮,又進去了。

得意自不必說的。湯軍團的普通大兵田德勝憑着一身令人羨慕、又令人膽怯的肌肉,贏得了又一次生存競爭的勝利。

田德勝算個極地道的兵油子,三年之中賣過四次丁,最後一次,進了湯恩伯軍團的新兵團,臺兒莊會戰爆發之後本想拔腿的,不料,沒逃成,差一點挨槍斃。大撤退的時候,他又逃了一次,運氣更糟,竟被日本人活拿了,押到閻王堂當牲口。在閻王堂裡,他發現了自己的價值,一陣亂拳,把國軍軍營裡固有的一切秩序都砸了個稀爛,他所憎惡的那些長兒們、官兒們,通通毫無例外地變成了屌毛!他從不掩飾他對這些長兒們、官兒們的蔑視,他也不怕他們的報復。有一次,劉子平、孟新澤幾個人抱成團教訓他,按在煤窩裡揍他,也沒把他揍服。他倒是單對單地讓他們都領教了他的老拳,逼着他們承認了他的權威。

六號裡的弟兄們認定他是畜生。

他認定弟兄們都是屌毛。

弟兄們對他自然是信不過的,一切秘密都儘可能地瞞着他,他也不去問,似乎根本沒想過要從這座地獄裡逃出去,他彷彿找到了最合乎自己生存的土地,打算一輩子呆在這兒!

蹲在拖筐裡,沉重的大腦袋壓在抱起的手臂上,他想睡,可卻睡不着。他不傻,他知道弟兄們正醞釀着一個什麼計劃,只瞞着他一人。他有些不平,感到不合理。他不去問,可心裡極想知道它。他要鬧清楚:這計劃是否會觸犯他的利益,他關心的只是這一點,他是爲自己活着的,只要不觸犯他的利益,他便不管,反之,則不行。

今日的事有些怪。孟歪子一會兒蹭到這個人面前嘰咕兩句,一會兒挪到那個人面前嘰咕兩句,大約又要玩什麼花頭了,尤其可疑的是:他竟慫恿他去睡覺,那必是想趁他睡着時乾點什麼!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

他們該不是要對我下手吧!

不敢睡了。兩隻肉龍眼一下子睜得很大,腦袋在胳膊上偏了過來,透過拖筐的破洞和縫隙向煤窩深處看。煤窩深處一片昏黃迷濛的燈光,燈光中飛舞着的煤屑、粉塵像一團團涌動的濃霧。鋼釺捅煤頂的聲音和煤頂塌落的聲音響個不停。

沒發現什麼異常情況。

沒有人向他這裡摸。

他還是不放心,悄悄將拖筐邊的電石燈點了,擰亮燈火,對着煤窩照。

他這才發現了一個秘密——

幾個弟兄壓着一個什麼人在滿是煤塊的地下撲騰,另幾個弟兄裝模作樣在那裡捅煤頂,其實是想把煤塵揚得四處飛舞,遮掩住煤窩深處殺人的內幕!

媽的,他們要殺人!

他們今日敢殺那人,明日必然敢殺他田德勝。他不能不管。他得顯示一下自己的力量。

他悄悄將柳條帽戴了起來,把電石燈咬在嘴上,操起身邊的一把大銑,狼一般竄了過去。

“媽的,你們在幹什麼?!”

壓在那受害者身上的孟新澤轉過了鐵青的臉,歪斜的嘴角下意識的抽顫了一下,極嚴厲地低吼了一聲:

“沒你的事,走開!”

他不走。

幾個弟兄撲了上來。

他操起煤銑,掄了一個大圈兒。

幾個弟兄全站住了。

那個受害者在地下掙,掙了半天,從一個弟兄的手指縫裡憋出了一句話:

“二哥,救……救我!”

是張麻子!

“放開麻子!”

“沒你的事,走開!”

孟新澤再次重申。

“放開!”

他又喊。

就在這時,一個挪到他身後的弟兄,惡狠狠地摟住了他的後腰,他手中的鐵銑落到了地下。

幾個弟兄一擁而上,把他壓倒了。

他突然意識到:他完了。

一隻汗津津的臭牛皮似的手死命捂住他的嘴,幾隻拳頭冰雹也似的落到他頭上、腰上、大腿上。他叫不出,也掙不動。

這時,孟新澤又說話了,他叫大夥兒住手。

孟新澤半蹲半跪着俯在他身邊,對他說:

“老田,你聽着:今日的事與你無關!你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張麻子是自作自受!懂嗎?!”

他睜着迷茫的眼睛,身子向上掙:

“張……張麻子怎麼了?”

“他向日本人報告,說耗子老祁要逃跑。老祁才被高橋折騰得死去活來!”

“媽的,你……你們咋不早和我說一聲!”

按在他身上的手鬆了,他“騰”的爬起來,操起銑,竄到張麻子面前,將壓在張麻子身上的人撥開。狠狠對着被掐個半死的張麻子的腦袋砸了一銑。

張麻子身子向上一挺,死了。

一個人死起來竟這麼容易。

田德勝把粘着鮮血、**的鐵銑在煤堆裡搓了幾下,又打了個嘹亮的哈欠:

“孟大哥,你們忙你們的,我他媽的真得眯一會兒了!咱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又旁若無人地走了。

彷彿剛纔只是捻死了一隻螞蟻。

再一次蹲到拖筐裡,沒幾分鐘,煤頂轟隆隆落了下來,咆哮的煤塵像黑龍一樣向窩外衝。田德勝身邊的電石燈滅了。

就在這工夫,田德勝看到,一盞晃動的燈從窩子外面鑽了進來。近前一看,提着那盞燈的,是王紹恆排長。

發生這一切的時候,王紹恆排長不在現場,他鬧肚子,拉屎去了,礦警孫四可以作證。

這一班很正常,包括煤頂冒落,砸死一個苦力,通通屬於正常——正常的生產事故。大日本皇軍的聖戰煤,每萬噸支付三條性命的成本,今日只是把應該支付的成本支付進了去,一點也不值得驚奇。

事故發生的時候,是六月十七日三時四十五分。礦警孫四做了當班記錄,並在十七日十二時上井交接時,把那具砸得稀爛的屍體在井口工房裡完整無缺地交給了閻王堂的日本人……

閻王堂的名是我們給起的。我們還編了順口溜唱:“上井閻王堂,下井鬼門關,聖戰瞎屌扯,皇軍快完蛋……”這類順口溜編了不少哩,日本人都不知道,他們要是知道,我們就得吃苦頭嘍!

當時,千餘號弟兄被分押在兩處,閻王堂一處,四號井護礦河內還有一處。這四號井原是西嚴炭礦——早先叫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開拓的,後來,徐州淪陷,開礦的資本家炸了西嚴鎮的主井顛了,日本人才接收過來,在護礦河外又築了高牆把它和外面隔開了。

西嚴鎮距我們閻王堂只有四里地,距四號井也不到五里,聽說鎮西的山裡有咱游擊隊,弟兄們都夢想着搞一次暴動。不管日本人盯得多緊,還是有人在暗中活動,主事人是誰,至今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