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夜幕的降臨,一堆堆篝火燃了起來,熾黃的光和熾紅的光攜着青煙浮上了墨綠的天空。一片片灌木叢生的曠野地被照得朦朦朧朧。火光映出的人影在潮溼的草地上互相沖撞。芭蕉葉在溫吞吞的腥風中搖曳,誇張變形的陰影侵吞了一片片光明。夜空中飄蕩着毒霧般的細雨,悄無聲息,卻又實實在在。聚在篝火旁的弟兄們全泡在雨水裡,彷彿連骨頭都浸透了。
連綿八英里的營地一片沉寂。誰也不知道下一步將奔赴何方。自從一路退到這裡,絕望的氣氛便像亞熱帶叢林中的瘴氣一樣,籠上了弟兄們的心頭。鐵五軍垮了。他們這支緬甸遠征軍中最精銳的部隊,被日軍阻隔在緬北山區了。情況糟得不能再糟了。駐緬甸英國盟軍已全面崩潰。民國三十一年三月八日,仰光被日軍第三十三師團攻陷。最高統帥部組織的平滿納會戰失敗,緬中、緬北重鎮曼德勒、臘戎、密支那相繼失守。日軍第五十五師團快速推進,連克畹町、芒市、龍陵,將戰火燒到了中國本土。五月五日,日軍五十五師團機械化部隊逼抵怒江,最高統帥部被迫下令退守怒江防線的七十一軍,炸燬惠通橋,試圖以怒江天險,阻敵強渡。然而,此一舉雖擋住了日軍的進一步入侵,卻也把滯留緬北孤軍作戰的五軍殘部一萬七千人的退路切斷了。
情勢嚴重。
五軍陷入了空前困境。
軍部電臺不停地和遠征軍司令部、重慶最高統帥部聯繫,電波劃過夜空,飛越怒江,把一個個災難的信息報告中國本土:
五軍一萬七千人傷亡慘重。
每日數十人因傷病倒斃。
藥品缺乏。
給養只夠維持四天。
日軍追擊部隊正在逼近……
在這個細雨濛濛的絕望之夜,中國本土電令終於下達了:最高統帥部令第五軍穿越緬北野人山,避開和日軍正面遭遇,轉進印度集結待命……
腰間佩着手槍的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強木然地站在一個高坡上。他面前是一堆還在燃燒的殘火,微弱的火光將他方正的臉膛映得發紅。雨還在下,且越下越大了,他單薄的軍裝全被雨水打溼了,袖口和衣角不停地向下滴水。身後是陰暗的芭蕉林,雨點落在寬大的芭蕉葉上,發出連續不斷的沙沙聲。殘敗的篝火旁站滿了人。遠處用芭蕉葉臨時搭起的幾個窩棚門口也擠滿了人。他在這些人中看到了政治部的許多熟面孔。而另一些面孔,他卻不熟悉。這些人大都是政治部奉命收容的傷兵。隊伍退到這裡,早已亂作一團,各部的建制也大都打亂了。
他想笑一下。他覺着他應該微笑着,挺自然地把軍部的命令傳達下去。然而,咧了咧嘴,他馬上意識到,這個卑怯的笑決不比哭更好看。爲了掩飾這一小小的失敗,他擡起僵硬的手臂抹了把臉,既抹掉了臉膛上的雨水,也抹掉了那個不成功的笑的殘餘。
周圍的空氣冷寂得令人心悸。人們似乎都意識到要發生點什麼了。一個以步槍當柺杖支撐着身體的矮胖傷兵憋不住叫了起來:
“當官的,有話就講,光他孃的愣着幹啥?”
他又抹了把臉,舔了舔嘴脣,平靜地開口了:
“弟兄們,兄弟奉命傳達軍部命令:我軍所屬各部自今夜起跨越野人山,轉進印度集結待命。所剩給養一次性發光,日後給養各自籌集。火炮、車輛和無法帶走的彈藥一律就地焚燬。先頭部隊一小時前已進山,各部也將在拂曉前出發。”
尚武強的話說完了。雨中的人們還在仰着臉盯着他看。他不知道他們是被這個命令驚住了,還是以爲他的話沒講完?
他被迫再次開口了:
“命令傳達完畢,各位同志快去領給養,做準備吧,留守處明晚也將最後撤退!”
這一下子炸了營,惡毒的咒罵和絕望的叫喊驟然響起。
這個命令太殘酷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給養自籌,穿越綿延千里的峻嶺羣山、原始森林,這無異於宣判弟兄們的死刑!政治部的幾個女幹事都哭了,她們嗚嗚咽咽的哭聲,淹沒在衆多男性野蠻粗魯的叫囂聲中,變得無聲無息。
尚武強也想哭,爲鐵五軍,爲面前的女同事和弟兄們。他鼻子發酸,深陷的眼窩中汪起了水,他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他也想像弟兄們一樣罵人。可他既不能哭,也不能罵,他是軍政治部的上校副主任,他有義務說服衆人,促使衆人服從軍部命令。
嘴角抽顫了一下,他一昂頭,甩掉了聚在眼窩中的雨水和淚水,高聲叫道:
“弟兄們!聽我再說兩句!聽我再說兩句……”
喧鬧之聲平息了一些。許多弟兄的目光又凝聚到他那張鐵青的臉上。而這時,女同志的哭聲由於平息下來的喧叫而顯現出自己獨特的悽婉了。
他頓了頓腳,不耐煩地叫了聲:
“不要哭了!現在還沒到哭的時候!”
部裡的上尉幹事曲萍沒有哭,至少沒有哭出聲。她在篝火旁幾個男幹事當中靜靜立着,沾着水珠的長睫毛撲撲閃動着。她在盯着他看,兩隻俊美的眼睛中充滿渴望。
他心中一陣發熱。
他想,他不能使她失望,他得在這危難的時候表現出自己的不同凡響,表現出一個男人的質量。
他下意識地把兩手叉到腰間。
“弟兄們!同志們!情況並不太壞!你們不要把事情想象得過於嚴重!從這裡穿越野人山到印度,一路上無日軍入侵部隊,山區村落中一定能夠籌到糧食,另外還有先頭部隊在前面開路,野人山決不會是我們的墳墓!弟兄們,我們是革命軍人,現在是拿出我們革命軍人勇氣來的時候了,讓我們相幫相助,同甘共苦,完成向印度的光榮轉進吧!”
尚武強話剛落音,政治部華僑隊的緬語翻譯劉中華便高聲問道:
“尚主任,爲何我們不向怒江方向突進,非要穿越野人山,轉進印度?軍部知道不知道野人山的情況?野人山區連綿千里,滿山原始森林,渺無人煙啊!給養如何自籌?”
那個拄着槍被打傷了腿的矮胖傷兵也跟着喊:
“是呀,我們爲啥不他媽的向怒江國內轉進!非要走這條絕路?!”
“對!向國內轉地!老子就不信一萬六七千人跨不過怒江!”
“問問軍部爲何下這混帳命令!”
“當官的都他媽的只會喝兵血!”
……
許多弟兄跟着嚷了起來,有幾個弟兄推推搡搡,說是要到兩英里外的軍部問個清楚。
直到這時,尚武強才明白,他不能不把真實情況全部告訴弟兄們了。
他將溼溼漉漉雙手向下壓了壓,示意大夥兒靜下來。待大夥兒再次沉靜下來之後,他才一字一板地道:
“軍部的命令並沒有錯。日軍已逼近怒江,臘戎、密支那一線已失守,七十一軍炸了惠通橋,挺進怒江已無意義,惟有轉進印度,纔可絕處求生!”
衆人默然了。他們被迫承認了這嚴酷的現實:他們惟一的生路只有憑自己的雙腿一步步跋過渺無人煙的千里羣山。他們都必須以自己的生命和意志爲依託,進行一場各自爲戰的生存戰爭。
沉默。
沉默。
女人的嗚咽聲也停止了。
突然,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冷不丁響了一槍,槍聲悶悶的,帶着嗡嗡餘音。尚武強吃了一驚,他以爲這一槍是哪個絕望的傢伙向他打的。他匆忙跳下了土坡。下了土坡,他才注意到,許多弟兄在往篝火後面的窩棚擠。
他也跟着往窩棚擠,擠到近前一看,那個原來拄槍站在窩棚口的矮胖傷兵已倒在血泊中,半個天靈蓋都被打飛了。他骯髒的脖子下窩了一片緩緩流淌的血,帶着**味的槍管上也糊滿了血。他歪着血肉模糊的腦袋側依在窩棚邊上,兩隻凸暴的眼睛永遠閉上了。老夥伕趙德奎說,那個傷兵自己對着自己的下巴摟了一槍。
尚武強一陣悽然。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他的腿禁不住抖了起來。看着那個傷兵的屍體,他不知該說什麼。他覺着這一槍不但打死了那個絕望的傷兵,也打穿了他那鐵一般堅硬的生存意志。
周圍的火光中和黑暗中響起了一片喧囂。有人飲泣,有人嘆息,有人叫罵,還有人瘋狂地大笑。災難已不再是虛幻的推測,災難變得真實可感了。它是鮮血,是屍體,是山一般的墳墓——千里羣山極有可能成爲弟兄們的千里墳墓。
喧囂之聲變得越來越大,遠近各處傳來了一陣陣轟隆隆的爆炸聲。戰鬥部隊已在焚燬他們的火炮、戰車和彈藥。熾白的火光在轟轟然的爆炸聲中拼命向夜空擴展顯示自己的光輝。身邊有人在用大石頭砸機關槍,停在窩棚後面泥道上的政治部的美式卡車被人澆上了汽油。
絕望使人們變得瘋狂了。
一個胳膊上受了傷的瘦猴,趴在那個傷兵屍體上號啕大哭,哭了一陣子,突然跳起來大罵道:
“抗戰抗戰,抗到緬甸!今天竟叫老子們到野人山去做野人,娘賣屄!當官的全是他媽的飯桶蠢驢!”
又一個脖子上纏着骯髒繃帶的傷兵排長叫道:
“弟兄們,咱們是被重慶統帥部賣了!他們明明知道咱們沒有退出來,就炸了惠通橋,咱們憑什麼還要趕到印度爲他們賣命!老子不活了!老子也和這位弟兄一起在這裡做伴了!”
那傷兵排長叫着,把背在肩上的槍抄到了懷裡。
尚武強撥開身邊的兩個幹事,上前奪下了那傷兵排長的槍,槍栓一拉,“啪啪”對着夜空打了兩槍。
弟兄們被震懾住了。
他厲聲喝道:
“太不像話了!我們是抗日的革命軍人!我們是中國遠征軍的鐵五軍!我們的仗是爲四萬萬五千萬中國人民打的,不是爲統帥部打的!再說,統帥部炸燬惠通橋也是從全局戰略考慮的!任何人不得再妄加非議,危言惑衆!違令者,軍法從事!”
那個傷兵排長是個高個漢子,他根本不買尚武強的帳,兩手猛然將軍褂一扒,對着尚武強拍着胸脯,用沙啞的嗓門吼道:
“當官的!你開槍吧!軍法從事吧!老子早就不想活了!老子身上有日本人槍子鑽出的兩個窟窿,今天再加上一個窟窿也無甚了不起!”
尚武強呆了,一時間臉孔都變了些顏色。“軍法從事”,他只是隨便說的,想以此震懾住這些絕望的傷兵和騷亂的人們。他根本沒想處治任何人。他和他們一樣,心頭也充滿失望、恐懼和悲涼。他想像擁抱親兄弟一樣,去擁抱這個傷兵排長。
卻不能這樣做。他得控制住這絕望導致的混亂局面,他對面前這一切負有全部責任。
他冷冷笑着,嘴角抽搐着,慢慢抄起了槍,又慢慢將槍端平了,槍口對準了那個鐵塔似的傷兵排長。
這是兩個男人的意志較量。
傷兵排長默默地迎着槍口向前邁了一步,又邁了一步。身旁殘存的篝火已經發藍,火光映得那傷兵排長的胸膛紅中帶紫。
他有些慌了,腿杆抖得厲害。他換了換站立的姿勢,力求掩飾住內心的煩亂,方正的臉孔上毫無表情。他“嘩啦”一聲拉上了槍栓,將一粒子彈頂入槍膛,右手的食指搭到了冷冰冰的扳機上。
一個頑強的生命將化爲煙雲。
他那顆堅硬的心也必將隨着槍膛的爆響被炸個粉碎。
就在這一觸即發之時,突然,一隻白皙而有力的手一下子將他手中的槍管舉到了半空中。繼而,他看到一個女人散亂的長髮在他眼前飄。那女人猛一回頭,怒衝衝地盯着他看,彷彿要把他的臉孔看出洞來。
女人是政治部上尉幹事曲萍,他摯愛的戀人。
她叫道:
“尚主任,你瘋了?現在到什麼時候了?還能這麼幹麼?!”
他冷冷地道:
“我沒瘋!我要讓人家知道,我們不是烏合之衆!我們是軍人!軍人要有軍人的紀律!你給我閃開!”
槍管被他猛然抽回了,黑烏烏的槍口重新對準了那個頑強的對手。
那個對手眼睛裡閃耀着鬼火似的光亮,陰森森又吼了一聲:
“開槍吧!長官!反正老子是走不出野人山了!”
他沒開槍。
“兄弟,你是條硬漢子,尚某我服氣你!可我要你知道,今日死在我的槍口下,並不是你的光榮!作爲中國軍人,你應該戰死在打日本人的戰場上,不應該窩窩囊囊死在這裡!死在這裡,說明你是孬種!你不敢活下去!你害怕比死還要艱難的生存!”
那鐵塔般的漢子像被一槍擊中了似的,身子晃了晃,差點兒栽倒了。他毫不掩飾地號啕痛哭起來,嘶啞着嗓門叫道:
“尚主任,我趙老黑不是孬種!我……我趙老黑從關外逃到關內,從軍抗戰,是爲了……爲了報家仇國恨呀!吭吭,可咱咋是老打敗仗!老打敗仗哇!我……我恨呀!我悶呀!吭吭!我負了傷,我……我不能連累你們!你……你們走吧,別管我了!”
尚武強眼睛溼潤了,身子顫抖起來,槍口軟軟地垂了下來。他摔下槍,撲過去,緊緊抱住趙老黑道:
“老趙兄弟,我們不會丟下你們這些傷兵病員不管的!我們是革命軍人,日本人打不垮我們,羣山森林也嚇不倒我們!我們就是爬,也要爬到印度去!”
推開趙老黑,尚武強又站到高坡上,聲音洪亮地吼道:
“弟兄們,同志們,我們現在是在異國他鄉,今後的一切困難,都要靠我們親愛精誠的團結精神來克服,爲保證順利完成這次長途轉進,現在,我命令政治部各科人員分別情況,重新組合,編成小組,老弱病傷者,由各小組分別照應,一個不準丟下!馬上分頭準備,爭取拂曉出發!”
尚武強說完這番話以後,騷動不安的情緒漸漸趨向平靜,絕望造成的混亂局面也得到了明顯的控制。
二十八歲的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強憑自己人格的力量和鐵一般的意志創造了一個奇蹟。
那夜焚燬輜重、彈藥的火光燒出了一個血霧瀰漫的黎明,轟轟隆隆的爆炸聲在八英里的狹長地帶連續不斷地響到拂曉,漫山遍野飄散着濃烈的**味,天空中飄落的雨點都是黑色的。
齊志鈞耳旁老是迴響着一個單調而固執的轟鳴。二十二師傷兵郝老四對着自己下巴摟響那致命一槍之後,這嗡嗡的聲音便在他耳邊響起了,焚燬彈藥的爆炸聲也沒能把這聲音淹沒掉。他想,也許這聲音並不是外在的,而是從他怦怦激跳的心臟中,從他爆涌着熱血的脈管中發出的。
他是眼見着郝老四摟響這一槍的。當時,他就站在距他不到三英尺的窩棚另一側。他見他把槍管壓在下巴下,並沒想到他會自殺。郝老四又矮又胖,血戰同古時,小腿上捱了一槍,他以爲他是想靠槍的支撐力休息一下,過去,他也這樣做過的,兩手壓着槍口,下巴擱在手背上。沒想到,這回,他自己對着自己摟了一槍!他趕過去阻攔的時候已經晚了,一個年輕的生命隨着一陣飄渺的硝煙化入了永恆。
眼淚不知不覺就落了下來。從同古到這裡,他照應了他一路。一路上,這個傷兵給他講笑話,講自己嫖窯子、玩女人的故事。他用一個大兵的粗魯語言,把人生中最隱秘的也是最見不得人的事情都揭穿了給他看,讓他知道人生是多麼骯髒。他不承認有什麼叫**情的東西。他說愛情就像蒼蠅的交配,只不過說得好聽一點罷了,人類的虛僞恰恰表現在這一點上。當然,他的原話並不是這樣說的,他的話,要比這粗野得多,生動得多,他一段話中總要搭配三至五個“操他媽”。
他開頭挺討厭他,對他野蠻的言論聽得很不入耳,他是相信愛情的。他密閉的心靈世界中就盪漾着愛的春風,他把昨日的同學,今日的同事曲萍像供奉上帝一樣供奉在心靈深處那個春風飄逸的世界裡。每日每夜,他都擁抱着她,親吻着她,愛撫着她。他不說,對任何人都不說。就連朝夕相處的曲萍也不知道他內心的秘密。與生俱存的自卑意識常常使他敏感而自尊,有時,曲萍一句無意的話也會折磨得他幾天難以入眠。他總怕在曲萍面前顯露出自己的卑怯和軟弱。
有一次,郝老四用他那慣用的大兵語言評點起曲萍來了。他無法忍受,覺着郝老四玷污了他心中的太陽。他與他翻了臉。
郝老四明白了,眨着眼說:
“喲,你他媽的對她有點意思嘛!”
他像做賊被人當場抓住似的,連連搖頭,矢口否認。
郝老四咧着大嘴笑了:
“操他媽!沒和女人睡過,算啥男子漢!你小子若是條漢子,就瞅個空子把她幹了,幹了以後,不愁沒愛情!”
他衝上去打了郝老四一個耳光。
郝老四被打愣了……
正是這個耳光,建立了屬於他的愛情的尊嚴地位。從那以後,郝老四再沒有向他講過類似的混話,也從未向任何人談起過他心中的隱秘。爲此,他真誠地感激他。後來,在撤退途中,日軍飛機大轟炸,郝老四還撲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體掩護過他。
現在,郝老四死了。他是爲了不拖累他,不拖累弟兄們才死的。這個沒進過一天學堂,沒有一點教養的大兵卻實實在在懂得生命的意義。他活得很實際,當他能主使自己的生命自由行動的時候,他用自己的生命盡情享受了世間能夠享受到的一切,也忍受了世間能夠忍受的一切。當生命成爲負擔的時候,他便毫不猶豫地結果了它。他幹得真漂亮,他在生命存之於世的最後一刻還驕傲地體現了自主的尊嚴。
他不由地肅然起敬。
他沒有郝老四這種自決的勇氣。
他曲膝跪在郝老四溫熱的遺體旁,兩隻發昏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郝老四紙一般蒼白的臉孔看,彷彿要在這張臉孔上看透生命的秘密。身後和篝火已變成了一堆殘灰,發白的灰葉不時地飛起,落在他的肩上、背上,頭頂的軍帽上。身邊的同志們在忙忙碌碌收拾行裝。骯髒的雨在溫吞吞的微風中飄蕩。郝老四自決的槍聲的餘音還嗡嗡的在他耳邊響着。
這驕傲的一槍驚醒了他生命的悟性,擊開了他心靈深處那個盪漾着春風的聖潔世界。他一下子認識到,生命本不是那麼神聖,它實際上只是一堆血肉和一堆慾望的混合物。生命是爲滿足種種慾望而存在的,只有慾望的實現才能加重生命的力量。因此,生命的意義就是行動!行動!連續不斷的行動!
他沒有行動的勇氣。從民國二十六年“八•一三”上海抗戰到今天,五年多的時間過去了,他一直未敢向曲萍表示過任何愛慕之情。其實,他是有許多、許多機會的。在民生中學上學時,他們是同學,“八•一三”上海戰事爆發,她又動員他一起參加了上海商會的童子軍戰地服務團。他就是因爲她才參加服務團的。他應該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曲。他真笨!真笨!他越是愛她,在她面前便越是手足無措!有其他同事在場時,他還會有說有笑,瀟灑自如,可只要兩人單獨在一起,他就傻得像狗熊,結果,機會失去了,曲萍先是愛上了重慶軍校戰訓科的一個白臉科長,後來,她得知那個科長有老婆孩子,又愛上了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強。生命對於他簡直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他是爲幻想而活着的,不是爲行動而活着的,這是他的悲劇。
他要行動了,一定要行動了。他要靠行動來改變自己生命的形象。
他把頭上的軍帽摘下來,慢慢站了起來,將軍帽蓋在郝老四血肉模糊的腦袋上;又從芭蕉棚裡找出了一把軍用小鐵銑,默默無聲地在郝老四身邊的溼土地上掘了起來。
他不能讓郝老四這樣在異國的露天地裡長眠,他要埋葬他,也埋葬掉昨天那個憑幻想生活的軟弱的自己。
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地皮掘開了淺淺的一層。
這時,那個方纔抱着郝老四屍體號啕大哭的瘦猴傷兵也喊着兩個弟兄趕來了,他們也抄着小鐵銑和他一起挖。他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他。他們都不說話,可內心深處卻同樣悲涼:今日他們埋葬郝老四,明日誰來埋葬他們呢?天知道!
天色朦朧發亮,身邊芭蕉林的縫隙中已透過了一片乳白的光來。空氣變得越來越惡劣,濃烈的汽油味,燒焦的棉花味,嗆人的硝煙味在無休無止的雨中混作一團,直往齊志鈞的鼻孔裡鑽。
齊志鈞直想嘔吐。
剛把郝老四的屍體擡進墓坑,提着手槍的尚武強匆匆跑來了,他好像並不是專來找齊志鈞的,可看見齊志鈞還是站住了:
“小齊,你還在這兒磨蹭什麼?給養老趙頭他們已經一齊領來了,還不趕快去拿?!快一點,你在第三組,組長是你們二科的吳勝男科長!”
尚武強說話時,齊志鈞直起了腰,默默地盯着他看,薄薄的嘴脣抿着,沒有說話。他的眼睛近視得厲害,看尚武強時,眼睛眯着,像要睡着似的。
尚武強揮了揮手中的槍,又說:
“快去找吳勝男吧!快去!別磨蹭了!”
他不說話,冷冷地指着墓坑裡郝老四的遺體,彎下腰,又用銑向坑裡剷土。
尚武強火了,厲聲吼道:
“埋他幹什麼?這傢伙擾亂軍心,自絕於黨國,是自找的!”
他不知怎麼生出了天大的膽量,對着往日十分敬畏的上司頂撞道:
“他不是擾亂軍心,他是爲了不拖累我們,才這樣做的!”
尚武強鼻孔裡噴出一股氣,鄙夷地朝墓坑看了一眼:
“不管怎麼說,他是個孬種!”
他被這話激怒了,猛然直起了腰桿,“呼”地把鐵銑舉了起來……
尚武強驚得向後一退,槍口指向了齊志鈞的胸膛:
“齊幹事,你想幹什麼?”
聲音威嚴而尖厲。
齊志鈞的手軟了下來,鐵銑垂到了地上,這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上司的威嚴和黑烏烏的槍口重新喚起了他對昨天那個軟弱生命的記憶。
然而,僅僅是一瞬間,他又意識到,昨天的他已隨着郝老四埋進了墓坑,從今天開始,他要行動了。
他的手將銑把攥緊了,手心攥出了汗。
他盯着尚武強,一字一板地道:
“我不許你再講這種混帳話,不管你是上校還是上將!”
尚武強被這公然的反叛氣得臉都白了,可他還保持着高度的威嚴和鎮靜,保持着一個上校副主任的氣度:
“齊志鈞,你還是不是一個革命軍人?一個革命軍人能用這種口氣和長官說話嗎?咹?!”
他冷冷一笑:
“長官?長官死了也是一捧白骨加一堆臭肉!長官寧願把當兵的拖死,也沒勇氣自己衝着自己的腦門摟一槍!”
尚武強氣壞了,握槍的手直抖:
“我斃了你!”
齊志鈞譏問道:
“也叫‘軍法從事’嗎?”
偏在這時,響起了拉槍栓的聲音,齊志鈞身邊的幾個士兵已將步槍的槍口對準了尚武強。
那個受傷的瘦猴指着齊志鈞尖叫道:
“媽的,你姓尚的敢碰一碰這位弟兄,老子們也給你來個‘軍法從事’!”
尚武強軟了下來,將手槍插到了腰間的槍套裡,嘆了口氣道:
“好了!好了!別胡鬧了!快把這位弟兄埋了,各自歸隊吧!軍部和直屬部隊已經出發了!”
說畢,尚武強正了正溼漉漉的軍帽,一轉身,大踏步走了,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齊志鈞卻盯着尚武強寬厚的脊背看了良久,良久。
淚水沒來由地從眼眶中滾落下來。
他真糊塗了,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流淚?難道僅僅因爲他軟弱的生命對着冰冷的槍口進行過一次頑強的抗衡嗎?
橫豎弄不明白。
生命壓根是個謎。
“喂,兄弟!兄弟!”
身後有人叫。
他甩掉臉上的淚,眯着眼轉身去看,才發現是瘦猴在叫他。瘦猴穿着一件被雨水打透了的破軍褂,帽子歪戴着。
“兄弟怎麼稱呼?什麼銜頭?”
“齊志鈞,政治部上尉幹事!”
瘦猴正了正軍帽,腳跟一併,對着他敬了一個禮:
“兄弟何桂生。兄弟代表弟兄們謝謝你!長官們都像你這樣,仗也就不會打到如今這步田地!媽的個屄!”
齊志鈞苦苦一笑,嘆口氣道:
“老弟搞錯了!長官們都像兄弟我這樣,說不準敗得更慘!”
說畢,他又默默地往墓坑裡填起土來,瘦猴何桂生和另外幾個弟兄也跟着一齊填。一邊填土,何桂生一邊告訴他:他已回到自己連裡去了,身邊的弟兄都是他同在死人堆裡滾過的戰友,轉進印度的途中,碰到難處,只要遇上他們,他們一定會幫忙的。
他很感動,向他們道了謝。
完成了對郝老四的埋葬,他和他們分手了。他要去領維持漫長征途的最後給養,他要使自己剛剛創造出來的強有力的生命,去完成新的行動。他希望曲萍能分到他那個組裡,這樣,他行動起來就方便多了。
他不知道曲萍會不會在他那個組裡?組長吳勝男科長是個女同志,政治部會不會再把曲萍插進來呢?剛纔尚武強沒有說。也許會的,吳科長一個女同志行動起來也不方便,曲萍十有八九會分來的。
他想,他現在要做一個硬錚錚的男子漢了,他不會再懼怕尚武強了,他要從尚武強手裡把曲萍奪回來。
在迷濛細雨中,他無數次地幻想着兩個男人握着手槍決鬥的場面……
跑了幾個窩棚,問了好多人,直到天色大亮,他纔在昨晚啃包穀的那個大窩棚裡找到了吳勝男。吳勝男只有三十一歲,卻是科裡的老大姐。他用軍用茶缸分了四茶缸米給他。她挖米時,他注意到,那個裝米的麻袋已經乾癟了。
他把米裝進自己的背袋中。
吳勝男又遞給他十發手槍子彈。
他也把它裝進了腰間的子彈袋裡。
裝子彈時,他的兩隻眼睛四處搜尋,試圖找到那張他所熟悉的太陽般的面孔。
沒有找到。
他問吳勝男:
“吳大姐,咱們這組都有誰?”
“喏,老趙大爺!”
老夥伕趙德奎正蹲在窩棚門口抽菸袋,低垂着花白的腦袋,好像在想什麼心事,又舊又髒的軍帽搭在曲起的膝頭上。
“還有劉幹事!”
扁臉劉幹事哭也似的向他笑了笑。
他衝着劉幹事點了點頭,又問:
“曲萍呢?”
問過之後,他的心就怦怦激跳起來,臉孔似乎還紅了一下。
吳大姐沒注意到。
“曲萍和尚主任也在咱們組裡……”
正說着,曲萍和尚武強一前一後進來了。
曲萍一見到他便用亮亮的嗓門喊:
“齊志鈞,你跑到哪去了?害得我四處找!這撥人中就缺你了!”
他心中一熱,訥訥道:
“尚……尚主任知道的。”
尚武強平靜地說:
“他剛纔掩埋一個犧牲的弟兄去了。”
尚武強一邊說着,一邊向他身邊走來。他不由地有些緊張,抓着腰間皮帶的手竟有些抖,剛纔那反叛的一幕剛剛演完,他不知道現在該上演什麼——也許兩個男人的決鬥就要在這窩棚門口展開。
媽的,拼了!只要尚武強摸槍,他也去摸。
尚武強並沒摸槍。他在摸口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副眼鏡來:
“小齊,你的眼鏡不是打碎了麼?我剛纔在幹訓團的駐地找到了一副,你帶帶看,合適麼?”
他一下子垮了——被尚武強的寬厚擊垮了,他慌忙站起來,喃喃自語般地道了謝,雙手接過了眼鏡。
眼鏡的一隻腿斷了,繫着一根麻線,兩隻鏡片卻是好好的,他戴上試了試,還不錯,度數雖低了些,總比沒眼鏡強多了。
尚武強把一隻有力的大手壓在他肩頭上說:
“小齊,堅強些!這一撥可就咱們兩個像模像樣的男子漢哇!從今開始,咱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要同舟共濟,親愛精誠,手拉手走到印度!”
他筆直一個立正,靴跟響亮地一碰,眼中含着淚水,向尚武強敬了個禮,口中吐出一個堅定的單詞:
“是!”
兩個小時之後,瘮人的軍號響了起來,隨着幹訓團的出發,他們也輕裝出發了。這時,雨停了,天色白得晃眼,五月的太陽若隱若現地在他們頭上的浮雲叢中懸着。道路前方的羣山,壓過了一道黑暗而沉重的陰影。由一萬七千人組成的長蛇隊帶着只夠維持四天生命的糧食和給養,開進了連綿千里的野人山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