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又一次回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那雙黑眸,也是同樣的滿含憂鬱,似乎藏着千言萬語,卻一個字都不表露出來。他的體內,雖然流淌着一半來自於中國的血液,但是對於東方文化當中,所謂的“含蓄”,他始終無法理解。
爲什麼,這個女人也和他的母親一樣,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深深地藏在心底裡,不肯直白地表露出來呢?
爲什麼,她們的眼神都是這麼的憂鬱,彷彿盛滿了世間所有的悽苦,卻依然默默承受,不解釋,不反抗,不逃離?
這到底是爲什麼!
史蒂文又一次壓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他盯着蘇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你到底藏了什麼秘密?爲什麼總是叫我弄不懂呢?”
“總是”二字,其實是在詢問這雙黑眸背後的另外一個人。只是可惜,他已經永遠沒機會當面問清楚那個人了。
蘇暖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沒有什麼秘密。請你相信我,我不會傷害冷寂的,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地照顧他。”
史蒂文當然相信這一點,但他還是想要知道,蘇暖這麼做的原因。他追問道:“你既然原因在他最糟糕的時候陪伴、照料,又爲什麼要在他好轉以後,離開他呢?甚至都不肯讓他知道你的這些付出……這對你來說,能有什麼好處呢?真喜歡一個人的話,不是應該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跟對方黏在一起,讓對方的心裡眼裡都只有自己麼?”
他的這番追問,讓他的手下丹尼爾都感到非常詫異。因爲丹尼爾認識的那個少爺,從來不會在這種情情愛愛的問題上面,浪費時間。可是今天,史蒂文少爺反常的地方真是太多了。
丹尼爾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暗暗地警告自己,做好翻譯的工作就好,其它的事情,不要想太多。他原原本本地把史蒂文的那一大段問題全都翻譯成了中文,然後等待着蘇暖的回答。他已經做好了要再聽一大串中文的準備了,卻沒料到,等來的只有短短的一句話而已——
“我當然是愛他的,但是我已經不想再面對他了。”
這麼短短的一句話,卻比長篇大論都難以翻譯,丹尼爾小心翼翼地措辭,生怕表達不出來蘇暖的意思。但即便是這樣,史蒂文少爺聽完了以後,也還是一頭霧水。
“這是什麼意思?”史蒂文不解地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蘇暖輕輕地回答。
史蒂文用英語跟丹尼爾交談了幾句,似乎是在確認翻譯是否足夠準確。丹尼爾又嘗試着多解釋了幾句,不同單詞之間的微妙區別——這一點史蒂文當然也是知道的,但是在這種時候,丹尼爾已經沒有別的什麼可以解釋的了。
最終,史蒂文還是沒能弄明白蘇暖的想法,但是他也已經意識到,自己就算再繼續追問下去,也是不可能得出答案的。就像他小時候無數次纏着母親問得那些問題一樣,永遠都沒有辦法得到一個簡單直白的回答。
“你們東方人可真是叫人無法理解。”史蒂文嘆息着吐槽,卻忽略了自己其實也算半個中國人的這一點。
丹尼爾剛要翻譯這句話,就被史蒂文給攔住了,他用英語對丹尼爾說:“這句話不用翻譯。”
丹尼爾瞬間閉了嘴,並且無視掉蘇暖朝着自己投來的詢問目光。
“你可以走了。”史蒂文對蘇暖說。
這句話,蘇暖還是可以聽懂的。但是她卻坐在那裡沒有動彈,因爲她好不容易纔下定決心說出口的請求,還沒有得到答覆呢。
然而史蒂文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居然在說完了這句話以後,就開始低頭擺弄雪茄了,完全沒有再開口的意思,甚至是……像是故意在逃避着她的目光,不願意給她正面迴應似的。
這樣的態度,讓蘇暖的心瞬間又懸了起來,她搞不清楚對方究竟打算在事成之後,如何處置自己,也許……沒有答案本身也是一種答案了吧。
儘管,這個答案有些殘忍。
蘇暖遊魂一樣地走出了史蒂文的書房,關上門的那一刻,眼中的淚水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等候在門外的黑衣人見她出來了,什麼話都沒有說,直接就帶着她去了冷寂所在的病房,指了指特意擺放在牀邊的椅子,示意她坐下來跟昏睡着的冷寂說話。
真不知道是史蒂文早就已經料定了,她一定會答應他的要求,過來陪伴冷寂,還是他太自信,覺得就算蘇暖不答應,他也有辦法逼她答應下來……隨便什麼原因都好,蘇暖已經沒有心思去猜了。
她坐下來,小心翼翼地握住冷寂的手,在感受到跟自己的皮膚差不多的溫度以後,一顆心才稍稍地安穩下來。說來荒唐,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她其實就在擔心,接觸到的,會是冰冷而毫無溫度的皮膚。
“寂,我來了。”蘇暖開口,瞬間便淚如雨下。
她已經記不得,自己上一次這樣接觸冷寂的身體,到底是什麼時候了。她只記得,冷寂上一次清醒着跟她對話的時候,冰冷的眼神。
稍稍回想一下,她都會覺得,心臟彷彿被萬千鋼針狠狠地戳刺着,疼得她說不出話來。
可是,說不出話也得說,她清楚地知道,史蒂文允許她過來這裡的唯一原因,就是讓她喚醒冷寂。
不說話,怎麼喚醒?
她必須得說,一刻不停地說,就像那些喚醒植物人的新聞裡那樣,不斷地陪着他聊天,不管他能不能聽見,都當做他可以聽到。
蘇暖擡手擦掉臉上的眼淚,努力地剋制住心中的情緒,顫聲道:“我不知道你還願不願意見我、聽我的聲音,但是你的那個朋友,覺得你需要我過來陪着你,所以他就讓我過來了。寂,如果你討厭我,不希望我繼續留在這裡的話……”蘇暖的聲音停頓下來,長久的沉默之後,忽然帶着哭腔地說:“那你就趕緊醒過來吧。想讓我走,就趕緊醒過來吧。”
“只要你醒了,我就不會再來煩你了。你可以繼續討厭我、怨我、恨我……甚至是想要懲罰我說不定也行。我相信,只要你開口跟你的那個朋友提出要求,他一定會答應你的。”蘇暖自嘲地笑了一下,在心裡說:相比之下,我剛纔提出的那點兒要求,算什麼呢?
她忽然覺得,自己也許明白那個洋鬼子最後不肯給她正面迴應的原因了——這就是。
如果冷寂醒過來以後,還是覺得無法原諒她的“背叛”,那很有可能會想要給她懲罰,那麼她的那個心願,當然不可能達成。
蘇暖嘆了口氣,語調更加苦澀:“我害得你家破人亡,你一定要很想懲罰我吧?那就趕快醒過來吧,只要你醒過來,就可以向我報仇了。”
“冷寂,拜託你快點醒過來吧。”
史蒂文的書房裡,丹尼爾站在他的身後,跟他一起看着電腦屏幕上播放的畫面——
畫面之上,蘇暖坐在冷寂的病牀邊上,緊緊地握着他的一隻手,時哭時笑,嘴裡不斷地說着話。
史蒂文雖然聽不懂內容,卻也看得異常認真,甚至連拿在手上的雪茄都忘記去吸了。
“她在說什麼?”他找了個蘇暖沒有開口的間隙,詢問身後的丹尼爾。
丹尼爾的表情相當古怪,遲疑了一會兒,才用一種非常不確定的語氣說道:“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的話……她應該是在祈求冷寂醒過來,然後懲罰她,報復她。”
“你說什麼?”史蒂文手一抖,雪茄掉到了腳邊的地毯上。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而是扭過脖子去看丹尼爾的臉,不可置信地驚呼道:“她難道瘋了麼?怎麼可能會有人主動請求別人報復自己的!”
“我也覺得非常難以置信,所以……”丹尼爾很彆扭地說:“可能是我的中文水平沒有練到家吧,我聽到的意思就是這樣的。呃,少爺,或者您也可以試着去找專業的翻譯人員,說不定能夠理解得更加精準一些。您也知道的,翻譯並不是我最擅長的。”
他其實跟康寧和埃莫森的身份差不多,都是爲史蒂文效命的手下,而非專職翻譯。
史蒂文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覺得的確不能排除這種可能。中文可是出了名的複雜難學,丹尼爾畢竟不是專業研究中文的,難免會有理解上的偏差……對!一定是這樣的!絕對是丹尼爾搞錯了,那個女人又不是瘋子,怎麼可能會主動要求冷寂報復自己呢!
“你現在就去給我找最專業的翻譯,我要最好的!價錢不是問題!要快!”史蒂文飛快地說。
“是!”丹尼爾不敢怠慢,立刻出去聯絡相關機構了。
數個小時之後,史蒂文的寫字檯對面,坐了一個黃皮膚黑頭髮的年輕男人。光是對於這個外形,史蒂文就現在心裡默默加分了。他想着,找一個母語就是中文的人過來翻譯,肯定不會再有什麼理解偏差了吧?
“在開始翻譯之前,我必須要先警告你,如果你敢把在這裡聽到的內容,泄露出去哪怕一個字,我都會要你命的。”史蒂文沉下臉來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