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明顯還想再說點什麼的樣子,蘇暖忍不住低聲提醒了一句:“我差不多要起牀了,你……方便暫時迴避一下麼?”
“啊?哦哦,好……”史蒂文這才意識到不妥,尷尬地笑了一下,轉身離開。
再見面的時候,已經是在餐廳了,兩人全都洗漱乾淨穿戴整齊,面對面坐着,各自沉默不語。
吃過這頓飯,史蒂文就必須得出發了,他需要趕今天早上最早的一班飛機,不可以錯過。可是,他卻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覺得……這很有可能是他和蘇暖之間,一起吃的最後一頓早餐了。
這種感覺讓他心裡直髮慌,忍不住又問:“蘇暖,你真的不願意跟我一起走麼?”
蘇暖忽略掉他語氣當中的哀求成分,微笑着回答:“你不是說這幢房子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麼?那麼我想,我或許還是留在這裡最穩妥。”
她知道史蒂文是放心不下她,擔心她會遇到危險,纔會忍不住一遍遍詢問的。所以,她就也不再說什麼想要畫畫之類的理由,而是換了一個她覺得更能說服史蒂文的藉口。
果然,在她這麼說了以後,史蒂文低頭想了一會兒,才點點頭輕聲道:“也對,可能是我心裡太不安了吧……那你這段時間自己注意安全,不要隨便出去,我會吩咐他們加強警戒的。”
“好。”蘇暖心裡暗暗地鬆了一口氣,琢磨着要趁着這段時間,把畫室裡的那些半成品都儘快畫完,這樣等史蒂文回來以後,就可以交給他拿出去展覽或者賣掉了。
她真的很需要錢,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一頓早餐終於安安穩穩地吃完,蘇暖送走了他,便一個人回到畫室裡,繼續作畫。
其實,她如此拼命賺錢的理由,非常簡單——她想念自己的祖國了。她想要回去,回到自己出生成長的地方,想要回到可以跟身邊的每一個人用母語毫無障礙地溝通,想念那邊的熱鬧喧囂,以及……那些曾經和他一起經過的街道,一起看過的風景。
可是,她虧欠史蒂文那麼多,不還清這份人情,她實在沒臉開口說出想要回國的請求。
她知道,史蒂文花在她身上的那些錢,從來都沒想過要讓她償還,即便是要她還,還的也不是金錢……可她真的沒有辦法,按照他所期望的方式,回報他這兩年多以來的付出。所以她只能拼命地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不管史蒂文是否願意接受,至少,可以買她自己的一個心安。
史蒂文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她,所有花銷加起來,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數字,但蘇暖心裡有着自己的估算。她給自己定了一個很高很高的數字,只有攢夠那筆錢的那一天,她纔會開口對史蒂文講清楚自己的打算,然後……把錢留下,自己離開。除了母親的骨灰以外,她什麼都不會從這裡帶走的,因爲這裡的所有一切,全都不屬於她。
她當初,一無所有地來到這裡,未來的某一天,她也想要以同樣的姿態離開。
史蒂文對她的感情,她不是不明白,只是無法給他任何迴應。她能夠做的,也只有這樣的盡力償還,盡力的,不虧欠。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特別溫暖,蘇暖坐在窗邊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當初住在舊金山的那段時間。以及,多年以前,初次遇見冷寂的那個夏天。
她的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了許多的感嘆,手中的畫筆卻慢慢停頓下來。她望着畫布上蜿蜒曲折的長城,靜靜地沉默了許久,忽然擡手將這塊畫布撤下,換了一塊空白的。
一筆一筆,熟練地勾勒出一個男人的輪廓,他的五官,他的眉眼……
這一次,她的心中非常平靜。
男人的模樣很快就被她勾勒得惟妙惟肖,因爲她雖然很少動筆畫人像,但是他的五官,她已經在心裡描畫了千萬遍。如今下筆,竟是超乎尋常的熟練。彷彿……他就站在她的對面,負手而立,帶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氣,臉上卻帶着溫柔的笑意。
他的眼裡,只有她一人。
全世界他都可以冷漠相對,卻只在她的面前,卸下層層防備,袒露出內心深處最最真實的自己。他可以讓她知道他心底的傷,他的痛苦,他的懊悔和堅持。
那纔是最真實的他。有弱點,但依然強大,獨一無二。
蘇暖凝視着畫中人那雙泛着淡金色的眼眸,輕聲呢喃:“寂,也許……我要從這裡帶走的,還應該加上一個你。你說過會陪着我一輩子的,會帶我去好多好多的地方,見從來都沒有見過的風景……現在,咱們一起兌現諾言吧,好不好?”
畫中之人,自然是不可能開口給她迴應的,但是那雙滿含深情的眼睛,已經做出了無聲的回答。
蘇暖含淚微笑,一筆一筆繼續描畫,幾乎不需要做任何修改,因爲她畫下的每一筆,都是堪稱精確與完美的。
無關畫技,只因爲這個人,這張臉,早已深深地刻在她的靈魂裡。今生今世,永不磨滅。
蘇暖看着畫中之人的面龐漸漸清晰,漸漸立體,眼中的淚水,終於悄無聲息地滑落。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如此真實地見到過他了,如今以這樣的形式再次相見,心中竟是百感交集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任由淚水決堤。
她放下畫筆,隔了好久才終於止住哭泣,在心裡暗暗思考,應該給這幅畫一個怎樣的背景。
到目前爲止,她都只勾勒了他一個人而已,背景是大面積的空白,一如她心裡對於與他重逢這件事的期待,懷疑,畏懼和躲避。
那麼複雜的情緒,她不知道應當如何表達。
她的思緒,再次飄回多年以前,與他初次相遇的場景。彼時,身着婚紗,心中卻無半點歡喜,而他,西裝筆挺,卻眉頭深皺,滿臉的不耐煩。那是一個並不美好的場景,可是在後來的無數次回憶當中,她總是忍不住,刻意地美化,把那個場景,想象成一場真正的婚禮。
那是她從來都不敢宣之於口的期盼,也是永遠都沒有辦法實現的願望。
她一直都想擁有一場真正的,屬於她和他之間的,婚禮……
沒有什麼替身,沒有脅迫和不情願,真正的,幸福甜蜜的婚禮。如同她無數次在夢裡見過的那樣,完美的,夢幻的,被所有人祝福的婚禮。
她想要和他一起手牽着手,走過長長的紅毯,在神父的面前承諾一生一世彼此忠誠,無論生老病死,都會不離不棄。
她想要跟他交換戒指,不需要多大的鑽石,甚至哪怕只是最便宜的素圈也沒有關係,那只是一個信物而已。真正重要的,是戒指背後象徵着的承諾。
還應該有一個吻的,淺淡的,但是甜蜜的吻。她或許會羞紅了臉,低下頭不好意思地去看他和觀禮的親友。而他,會微笑着,用溫柔和興奮的語氣對她說出那句在夢裡聽過的話——
“暖暖,你現在是我的妻子了。”
多麼美好的一場夢啊,可是……這永遠都只能是一場夢,這輩子,怕是不可能有機會實現了。
那就定格在畫布上吧。把所有美好的期盼,全都凝結於筆端,描畫下來,用她的餘生來珍藏,回味,懷念,期盼……
蘇暖終於知道自己應該給這幅畫一個怎樣的背景了,她運筆如飛,迅速地勾勒出了教堂,紅毯,以及那個身着白紗手捧鮮花的自己。
由於她先前違反了作畫的順序,沒有先進行整體的構圖,就直接畫出了冷寂的全身像,所以現在想要添加背景的時候,就遇到了許多麻煩。她不得不才用一個非常難畫的透視角度,仍然以冷寂爲畫面的主體,把自己放在他的背後,做出正在沿着紅毯走向他的樣子。
她也略略修改了冷寂臉上的表情,讓那份笑容在溫柔之中又多了幾許期待,以及一絲絲的緊張。就像是一個期盼着新娘走到身邊,卻又緊張得有些無措,忘記了要轉身回頭的新郎。
雖然,在蘇暖的心裡,冷寂不應該如此緊張慌亂,可是現在也只能如此處理畫面了。
畫中的她自己,帶着頭紗,所以面目不甚清晰,但依然可以看得出來,是滿臉笑容的。那是真正發自心底的甜蜜笑容,因爲她正在走向自己這輩子唯一心愛的男人,這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強大優秀的男人。
她是幸福的,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教堂的穹頂,她做出了跟記憶當中不一樣的修改,根據後來在電視當中見到的,某個歐洲教堂的樣子,繪製成了由彩色玻璃組成天主像的樣子。這樣,天光才能透過玻璃照進來,讓整個畫面更加明亮,也讓冷寂眼眸當中的那一圈金色,更加耀目,更加攝人心魄。
她要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記住,這個關於冷寂的小小特徵。他的眼眸,會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金色。那本是一個對他而言,痛苦的印記,可是在她的心裡,卻不一樣。
那是屬於他獨一無二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