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色晴好,積雪微融。雪晴然在屋中待得久了,只想到院中透透氣看看雪,便等着屋中侍女們都打起盹時悄悄溜了出去。白夜早已去睡了,雪晴然朝着他的宿處遙遙一望,不禁微笑了--自從離開雪親王的視線,他似乎愈發失去了主僕的概念,十分我行我素起來
她身體仍有些虛弱,但聽風能力未曾受損,一路避開別院人等,不知不覺間到了墨蓮池畔。池上覆着茫茫白雪,悄然無聲。這別院中的花開花謝,悲歡離合,映在池中都不過瞬息幻影。
風從池上迎面吹來,捲起一片如紗如幕的薄雪,映着月光分外迷濛。雪晴然不禁向後退了一步,輕聲念道:“我不要回去……”
風依然不停,卻紛亂的沒有方向。她又連退幾步,悚然地望着池上,彷彿又看到了多年前奔至江畔,抱琴沉江的慘狀。
忽然有一樣不尋常的東西從旁閃過。她猛一回頭,見到一條細到幾乎看不見的絲閃閃爍爍在風裡略過,眨眼便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一個似有若無的隱約絃音。這場景極爲熟悉,她凝神想了許久,驚覺這是她親眼見過的。當日夏皇子在朝堂之上封賞念君顏爲學士,皇帝猶豫不下之時,從殿後簾幕下傳來絃音,並伴了與眼前完全相同的斷絲流過。
側耳傾聽,絃聲依然不遠不近地迴響着。雪晴然停了片刻,突然發出個低低的驚呼--那一曲絃樂何等熟悉,她時常在夢中茫然奔走不知去處,醒來時什麼都不記得,此時這樂聲卻瞬間喚醒了所有夢境。她每每在夢中聽到的,原是耳畔這首錚錚樂曲。
她幾乎來不及思考,徑直循着琴聲傳來的方向去了。
別院外雪霧迷茫,一條小徑曲曲折折直通篁竹深處。雪晴然順着小徑一路到得幽篁林裡,細聽時,琴聲果然更近了。她只覺得這琴聲分外扣人心絃,直激得她腦海中也似有根弦在自鳴自奏作出應和。
前面的路突然斷了,她卻不停步,因她已見到更多隱隱約約的細絲隨着風流出。她急追過去,再轉一個彎,前面便豁然開朗。
白亮的月光無聲落下,照着竹林中一塊空地明如白晝。周圍篁竹的墨色倩影如同筆墨描畫在雪地上,動也不動。雪地中央有一把古舊的琴,接着月光可清晰看到,那琴絃根根皆是朔夜般暈染不開的黑色。
撫琴的是個英眉朗目的男子,青色衣衫單薄
得與這個冬夜格格不入。他的瘦長十指在琴絃上撥過,便帶起一片令人驚心的閃爍銀絲,不斷變幻。他每變一次調,那銀絲便盡數向着虛空中散去,再生新狀。
這副異景令雪晴然看得呆住了,不禁脫口問道:“你是人,還是鬼?”
那青衣人驟然停住琴,揚起眉來看了她一會,反問道:“我全身上下哪有一點不像人了?”
琴聲一停,那些銀絲便跟着散盡,面前此人此景也瞬間不再顯得離奇。雪晴然微有些窘,只好嘴硬道:“天氣這麼冷,卻三更半夜坐在深山老林裡彈琴,這是人做的事麼?”
“你還不是一樣?”那人抱起琴,站了起來“我好歹也是衣冠楚楚地在彈琴,姑娘你可是連頭髮都散着。咱們倆到底誰更不像人?”
他一站起來,馬上在氣勢上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除了她爹,雪晴然還沒見過生得如此挺拔的人,而他眉目間的氣勢,卻怕連雪親王也比不上。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你,你想怎樣?”
那人似乎有些無奈,想想卻又笑了:“姑娘想太多了。歷來只有別人想怎樣我,從來沒有我想怎樣別人。”
“我……”雪晴然一時無語,覺得按這種說法,倘若再說下去倒好像她想怎樣了這個人。踏着月色前來聽琴,怎麼說也像是件風雅之事,卻得了這麼煞風景的結果。她默默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跑去。跑了幾步,又頓住腳。
“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想了想,應道:“別人都叫我九霄。”
九霄。聽到這個名字,雪晴然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彷彿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在什麼地方聽過,見過這樣一個名,且和這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轉回身,失神地看着他,愈發覺得這人的眉眼,笑容,全都是她早就見過了的。
“方纔那一曲,叫什麼?”
“迷魂引。”
“你……是誰?”
“我只是個沒名沒姓的琴師。”
雪晴然已經回到他面前:“我們可是見過?”
那人沉默了一會。
“姑娘是在搭訕在下麼?沒用的……”
雪晴然面無表情地轉過身,走了。
第二天夜裡,琴聲仍然隱約響起。雪晴然雖有些在意,卻實在不想再見到那個自我感覺過分良好的琴師
。靜下心細想,覺得那些絲看似離奇,實在有可能只是某種玄術罷了。索性自己取了琴,回想着他的方法,想將風編進自己的弦裡。
白夜在院中聽得她不斷地撥出很短的絃音,並且不時發出“咦”“嘖”“嗯”等聲音,遂移到窗下仔細觀察了一陣,然後對着窗上剪影問道:“公主可是想將風編進弦裡?”
雪晴然點點頭,雖然她從未提起自己玄術,但此事斷然瞞不住白夜。
白夜說:“依白夜看,流風便是能編,也是編進聲音,而非單獨幾根琴絃。”
“聲音?”
“風刃傷人的道理,便是將風壓得密實了,公主的琴絃,亦是擰緊繃直之物。如此,或許也可將風操控成弦,再作打算。”
雪晴然手下一滯,旋即恍然大悟:“不錯,正是這樣。小白,你幫了我大忙。”
遂凝風捲入弦中按下,果然絃音響起處,騰起了一片霧濛濛的白色,隨着絃音變化亦是翻騰不定。她又變了幾次調,那些白色也跟着變作不同形狀,只是尚不能像九霄的絃樂那般固定下來。突然不知撥出了哪一個音,那些白色竟化作一根尖銳細絲破窗而出,向着四面八方亂舞。雪晴然驚道:“小白,快閃開!”
白夜的身影閃電般離開廊柱,細絲抽在廊柱上,濺起一片木屑。雪晴然已停了琴,那根絲卻仍像有生命一般到處遊蕩,彷彿在悽惶尋着什麼人。她一連串地撥出最輕柔的樂聲,那絲變了幾變,始終是極不安穩。白夜說:“公主,音隨心變,不如試試想點好事。公主可還記得當初同雪王爺一起來此的情形?公主夢魘纏身跑進蓮池,還是玄明救公主出來。回去之後,雪王爺在晴雪院植了一圈薔薇花……”
雪晴然只覺得眼前一花,那根絲又回到了霧濛濛的混沌狀態,慢慢散了。
她小心地放開琴,只覺得身上衣衫已經被冷汗打透,不禁僵硬一笑:“原來是個這麼危險的東西……”
白夜覺察到風靜了,又回到了窗下。好一會,才突然說道:“這個東西有用。”
“爲何?”
“即使是我,也無法準確辨出絃音來襲方位,初次遇到,必然難以躲開。”
雪晴然訝道:“方纔那條絲去得並不快,何以無法躲開?”
白夜略一沉默道:“白夜並未看到任何有形之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