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新涼。透過小窗,可見藻玉宮中的滿池蓮花已經有零零星星的花苞,如同辰星散落碧水上。雪晴然望着那蓮,想着紫篁山的墨蓮怕也要到盛開的季節了,可她卻再難見到那光景了。
自打羽華說過那句“給她倒茶”,藻玉宮中再無一人前來理會她。尹翠暖當真只給她倒一杯茶,便連茶壺亦未留下,撒手走人了。這一整天,她就只有天不亮時在蘇尚書處草草吃了點東西,此時餓到腹痛,也只好忍着。想到或許不知何時就會被那個捉摸不透的蘭柯王帶走,更是心中焦慮,生怕雪親王會沉不住氣引火燒身。
現下情形,一時難以理清。但眼見得邊陲軍情緩解,這邊立時就兔死狗烹,也不知皇帝究竟怎樣想的。他以往不喜歡夏皇子,可事事都要倚重他,如今竟將他趕回鳳簫宮幽禁,讓區區一個琴師代替了他的位置,究竟所爲何事。
那蘭柯王亦是令人難以揣度,分明在她聲名狼藉的時候見到她,卻像是毫不在意。又敢於用威脅的方式對待雪親王,且用得十分有效。妙音說他素有賢名,實在很難想象。
她的思緒漸漸飄遠,卻越過了這重重令人壓抑的宮牆府院,不知道了何處,竟不覺變得綺麗起來。
“三五翠竹,幾樹茶花,不問世事,坐看行雲……”她輕聲念着,脣邊不知不覺間泛起一絲淺笑。下一個瞬間,這個笑容又消失不見,換作了煩愁。
四下無聲,忽然從門口傳來隱隱的輕叩之聲。她連忙帶了人前慣有的微笑望着那裡道:“進來吧。”
門外的人似乎遲疑了一下,這才推門進來,旋即將門輕輕掩好。
雪晴然看到來人,頓時站起身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樣的步子奔過去的,回過神時,人已在他面前了。她聽到自己顫顫的聲音,陌生得像是別人發出的一樣。
“玄明……”
玄明低頭看着她,露出個令人安心的笑容,將手中一個木盒放到桌上。她不解地打開,裡面裝的原來是一窩熱湯,幾碟菜餚,還有些米飯點心。
她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就要伸手去拿。玄明連忙攔住她,自己極快地將那些碗碟取出擺在桌上。見她仍是急着要下著,只得開口囑咐道:“公主,當心燙。”
這句話說得有些晚,雪晴然到底被湯燙了一下,這才停下來,呆呆地看着筷子好一會都不說話。玄明以爲她燙得
厲害了,正想着去哪裡找些茶水,卻見她兀自笑了起來。
“平日裡,我自負出了多大的事也能佯裝鎮靜。一到你面前,竟連喝一回湯也能被燙了……你想笑就笑吧,不用忍得那麼辛苦。”
玄明果真低頭笑了,卻是個溫柔的淺笑:“是我的錯,早該拿些東西來的。”
“羽華不讓人來照料,怎麼怪得你。這些東西,怎麼得來的?”
“請宮中侍女幫忙做的。”
雪晴然略略一想,念道:“翠……暖?她是羽華的侍女,不會去告訴羽華麼?”
“只說是我自己要吃的。”
“如此說來,”她低頭看看盤中飯菜,微微笑了,“她可做的用心。”
“因我今日無意幫了她,她趕着還人情罷了。”
此時已到上燈時候,房中無人來點亮燈燭,只有淡淡的天光從窗戶落入。雪晴然看到這光景,不禁想起許多舊事。一時又想起雪王府,遂嘆了一聲。玄明想了想,低聲說:“公主,我已聽說了今日朝中之事。”
雪晴然沉默一下,點了點頭。
“可不知……夏皇子爲何不曾阻攔?”
雪晴然略想一想,應道:“皇帝不悅,他再開口,怕阻攔不成,反要連累了許多人。流夏他如今自身難保,還有他母妃和兄長需要照拂。我的事,他實在……”
玄明沒有說話,似乎在考慮什麼。她覺得自己說這些話沒什麼意思,又停下來,繼續吃飯了。
玄明再開口時,聲音凝重:“聽聞蘭柯王素有賢名。請公主恕罪,不知公主想留在這裡,還是去蘭柯皇宮?”
雪晴然笑道:“我倒想找個沒人知道的地方隱居起來,粗茶荊釵,布衣蔬食……”
玄明一笑,那笑容裡卻帶了許多複雜意味:“雪王爺怎麼會答應。莫說布衣蔬食,便是錦繡膏粱,也配不上公主身尊位貴。依我看,夏皇子與公主兩無嫌猜,公主傾心的還是他吧。”
雪晴然猛擡起頭看着他,只覺得一種苦楚從心肺中慢慢滲出來:“玄明,你莫不是相信了羽華所言,以爲我和流夏做事不檢點麼?我自是不願去蘭柯,卻不單是爲--”
玄明打斷她道:“公主是去是留,見得還是見不得,對我而言並無兩樣--”
耳畔突然江濤翻涌,她聽到這兩句話,只覺得全身力氣都在瞬間被抽走
,動也不能動。卻又聽到他低低的聲音說:“……只要公主自己喜歡,就夠了。”
於是,她像個患得患失的幼齡稚子一般,又顫顫笑了。只是驚過笑過,終於只覺得全無意思。
“公主若不想隨蘭柯王去,玄明斗膽,有個辦法卻是最快的……”
他有些爲難地停下。雪晴然催道:“難道我會怪你麼?說了就是。”
玄明遲疑一陣,輕聲說:“有個流雲茶花的圖案,是蘭柯王室極尊重的東西。若見到這樣的東西,必定不會爲難……”
雪晴然略有些驚訝,不禁微微笑了:“若說茶花……”
“公主那一朵,正是最合適的茶花紋樣。”
說到此,室內有瞬間的安靜。雪晴然怔怔地看着他:“你怎會知道?”
“當時公主扮作千紅舞者,那舞姿我怎會不認得。”
雪晴然心中五味雜陳,思緒轉了幾轉,終於只是問道:“流雲紋樣,又如何得來?”
好一陣沉默。玄明說:“我……”
他只是遲疑着,雪晴然忽然明白了,近乎耳語般問:“你也會刺青,對不對?”
玄明略點了一下頭:“幼時跟人學過,只是技藝不精,不能和雲錦的手藝相提並論。”
“那就準備了東西,幫了我吧。”
玄明仍是爲難地擡起頭:“可是--”
“不要緊。”雪晴然壓低聲音,卻是爲了掩飾自己的顫音,“玄明,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若不這樣做,我便要與一個全不熟識的人走了。”
半晌,玄明點頭道:“如此,我這就去尋器具。”
“恩。”
玄明站起身,忽然想到什麼,又說:“飯菜可是涼了?我去換過吧。”
雪晴然情知他是揹着別人來的,若給羽華知道後果不堪設想,連忙端起碗,匆忙說:“不涼。剛纔太燙,說了會話,剛好能吃了。”
玄明看着她匆忙進食的模樣,不禁輕聲說:“接二連三,都苦了公主……”
雪晴然趕着將東西吃完,不覺天已全黑了。她這才舒口氣,展顏道:“今天朝堂之上,連素未蒙面的蘭柯王都將我看成個輕浮女子。就只有你還會說苦的是我。”
很久的沉寂。玄明的面龐已完全隱沒於夜的暗影裡,方聽得他極輕的聲音:“玄明不該離了雪王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