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是橫雲最爲富庶的城池,沒有之一。
深邃的雷音江從南方大雪山中奔騰而過,一路彙集橫雲東部衆多河流,卻在臨近江夏時突然變得開闊寬廣,灌溉出千里沃野。彷彿是位一生暴烈不羈的帝王,到了此地卻幡然悔悟,決心在入海前傾心造就出江夏這明珠般璀璨的一座城。
魚米之鄉,百香之城,茶韻之都……江夏有着許多不平凡的稱號,卻又遠離王城的喧囂,獨自倚臥在橫雲東北一隅,慵懶,悠然,與世間隔。
只是每隔十數年,雷音江總有一次肆虐。洪水漫過兩岸江堤,毫不留情地將江岸那些精工巧築的茶樓一一吞沒,也捲走一整年的豐饒富足。早年水月茶莊曾出巨資反覆加高江堤,但不知何故,江堤高了,水也總跟着更高起來,終是不能徹底解決水患。
一幅巨大的水文圖在王殿上鋪開,所有人都圍着那圖凝神思索。不時有人提出治理方法,又被旁人駁斥回來。江夏是橫雲難得的一處平地,無論怎麼圍追堵截,那水似乎都還會有路可走。
此時距上朝已有近兩個時辰,羣臣依舊沒有什麼辦法,開始慢慢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雪晴然低頭看着腕上那手串,並不言語。在場不乏老臣,多少年的事情了,要真能治,還會等到今天。更不要說許多人根本連王城都沒出去過幾回。她心中沒有江夏,只有雪王府。之前與夏皇子與千霜之事便如大戲開場前丑角出來博人一笑的噱頭一般,早被諸人扔在腦後。千霜此時正凝神聽着什麼人的主意,夏皇子謹慎地看着那張圖,尚未開口。
她對着滿王殿的人微微一笑,便朝着殿外望去--那裡看不到天,只有綿綿秋雨。這一年的雨當真是多啊,多到她的玄術都不能夠透過雨聲聽到想聽的聲音。
收回目光時,卻見夏皇子正安靜地看着她。不知怎麼的,雪晴然忽然想起了雲凰。若雲凰還活着,他那好看的黛色眼眸或許不會變得這般孤寂幽深。然而幼時那些無憂無慮的歡喜時光,終是都過去了。
夏皇子起身走到玉階下:“父皇,兒臣愚見,橫雲歷來靠圍堵的方法理水,然雷音江水深流湍,這樣的辦法恐難有效。”
“說來。”
“兒臣以爲,既然不能湮填圍堵,當反其道而行,換用疏導之法,將雷音江水分流引入江夏以南人跡稀少地區--”
未等他說完,蘇尚書已提高聲音打斷了他:“陛下明鑑,果然如此,勢必興師動衆,勞民傷財,於國不利。”
夏皇子說:“江夏水患由來已久,若不盡早根除,於國不利更甚。這樣的道理,蘇尚書想必也是明白的。”
“便是三皇子定要堅持己見,敢問該從何處引渠?”
ωwш✿тtκan✿CΟ
夏皇子走到水文圖旁邊,在雷音江以南,江夏西南處輕輕劃了一下。
那是江水最初變得開闊之地,沿岸是臨近江夏的最後一道高山。山間有一處極低薄的山脊,將雷音江與山後一道蜿蜒谷底隔開。
那山谷在羣山中向東延伸,一直到達近海處。
“尚書可能一時忘了。古書早有記載,雷音江從前另有一條河道,是因大地震而改道,因此此處以後的江面開闊,江水變淺,這才成就了江夏。”
蘇尚書並未看過這樣的書,一時有些尷尬。倒是另外有位大臣開口道:“這辦法在先帝時也有人提過,只是雷音江水流變緩後仍然遠比一般江河湍急,此處地勢又變得突然,即便打通這道山脊引入舊道,大部分江水恐怕依然會順勢涌向江夏,並不能起到理想作用。”
“正是如此。”夏皇子毫不意外地點點頭,“流夏願向諸位請教,如何能解決這個難處。”
蘇尚書忙說:“若能解決,先帝時早解決了。此事關乎橫雲社稷,皇子終究年少,還是認真考慮過再來爲陛下分憂吧。”
“我早已考慮多時,只有這個辦法還能勉強一試。”夏皇子並不動怒,依舊只看着圖,“流夏確是不才,蘇尚書若有良策,自然再好不過。”
蘇尚書仍想壓過他,正欲開口,卻聽遠離衆人的一角里傳來了一個略帶清寒的甘冽聲音:“陛下,臣女有話要說。”
衆人都回過頭,只見那始終沉默的少女正看着他們,露出一個寒涼淺笑。她一步步走到玉階下,端正跪下:“臣女認真聽了這麼久,亦覺得只有流夏的辦法最好。”
夏皇子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她竟會在朝堂之上,百官面前,如此親暱地喚他的名字。雪晴然看出了他的不解,卻只對他淺淺一笑。
今日以後,這個名字不知還能否再喚。爲雪親王,她已下定決心,要讓流夏,要讓所有人失望了。
蘇尚書冷笑道:“陛下,不如還是讓蓮花公主先閉門學學禮儀德行,至少要曉得皇子名號非她能喚。”
雪晴然回過頭來,冷冷看了他一眼:“我與流夏雲凰自幼相熟,情同手足,喚一聲名字又如何?眼下羣臣爲治水患而來,蘇尚書身爲重臣站在殿上,所做的卻不是擠兌流夏就是責我無禮,尚書可是忘了江夏還有千萬人在洪水中受苦麼?”
“你--”蘇尚書略一停,當即向她走過去,“江夏自有人救,我先替雪慕寒教導教導你!”
雪晴然冷眼看着他。這時夏皇子和雪千霜幾乎同時用了玄術,閃身擋在兩人之間。夏皇子的大袖護住雪晴然,千霜卻站在離蘇尚書極近之處,朝着他用力一揮袖。青色衣袖幾乎貼着尚書的鼻子過去,帶起的風激得他幾乎站不穩。蘇尚書尷尬地退了一步:“太,太子……”
“蘇尚書,”千霜微揚起臉,眼中皆是雷霆怒色,“我父皇還在殿上坐着,你是不是看不到?”
“老臣不敢。”
千霜毫不掩飾地翻了他一眼,回頭道:“雪晴然,你說罷。先說完。”
說完卻又將目光放回到水文圖上,自去思索對策了。衆人見狀,也都隨他望去,並無人再看雪晴然。雪晴然不禁啞然--他救了她,給了她臺階下,
卻原來並不指望她說出什麼來。
只有夏皇子輕聲道:“有辦法麼?”
她點點頭,他便在她身邊跪下,朝着玉階上的人道:“父皇,既然皇兄已經開口,就容她說出來吧。或許可行亦未可知。”
皇帝略一點頭:“說罷。”
雪晴然亦不看羣臣,只望着皇帝一人說:“臣女以爲,雷音江每隔數年便在江夏肆虐,是因江夏本非江水取道,水底較淺,加之水流突緩,因此泥沙沉積,到一定程度,便會成災。”
羣臣的議論聲突然低下來,他們終於回過了頭。
“臣女想,可在江心沉石,建一方分水沙洲,一來江水要被迫流入開鑿的引水渠中,二來也能將江水對河牀的壓力分而解之。”
片刻寂靜。一位老臣認真問道:“公主,江水湍急,如何建得江中沙洲?”
蘇尚書立即附和道:“怕只有連江都沒見過的女娃娃纔會憑空想出這不切實際之法--”
“聽她說完!”
皇帝的聲音近乎於呵斥。蘇尚書立時住了聲。雪晴然說:“聽聞江夏盛產篁竹。可用竹篾編成巨籠,內置大石,再用繩索等將石籠連結,便不會被江水沖走。”
王殿上下一片寂靜。雪晴然又說:“以後可鑄極高的石像立在近岸處,記載下每年每季的水深,水深將到極限時,便早作準備,清理江底泥沙,或加築兩岸江堤。這些事想必自有人做好。”
又是好一陣寂靜。夏皇子慎重地說:“兒臣以爲,此法可行。”
在他身後,衆臣亦紛紛跪下。
“臣等亦覺此法可行。”
蘇尚書雖不情願,也只得跟着跪下。皇帝站起身,慢慢走到階下,走過衆人,親自來到那幅巨大的水文圖前站定,再看一回,終還是長嘆道:“果真好計謀啊。你幼時才情,到底我沒看錯。可惜你父親竟如此糊塗,牽連了你。”
“陛下明鑑,傷了皇后的人並非父親,而是臣女。”
皇帝聽到“皇后”二字時眉心一蹙,待到聽她說完,卻又挑起了一個淡淡的笑:“孝心至誠,辦法卻糊塗。難怪人說,關心則亂。”
雪晴然叩首道:“陛下不信是臣女殺了皇后麼?”
“莫提此事。”
“求陛下開恩。”再叩首,“待江夏水患根除後,若能父女完聚,臣女願與父親自貶爲庶民,布袍粗襪,鬆間林下,將富貴功名勾罷,世世代代永不入王侯之家。”
滿殿寂靜,只剩殿外淒涼的秋雨聲。到底無人能忘雪親王功業,多少朝臣低下頭去,不敢看殿上少女孤寂的身影。
皇帝的聲音裡傳出一絲遲疑:“難得你如此淡泊,可你父親,他未必也這樣想。”
“臣女願以身命作籌。”三叩首,“若所言有誤,當遭五雷轟頂,萬箭攢心,千刀萬剮,屍骨血肉和泥鑄石,至於殿外任人踐踏。”
四下寂然。殿外秋雨隨風蕭瑟,如同嗚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