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外一片寂靜,然內裡的守軍卻多得離譜。一行人每走幾步,都要被盤查一番。玄明便取出玉牌,矇混過關。中途幾次聽得有人低聲道:“不是說明日麼?怎麼提前了?”
雪晴然隱約覺得不好,很想抓過一個人問問明日有什麼事。擡頭看時,卻見玄明的背影穩穩當當就在前面,沒有一絲慌亂,一絲動搖。這才穩住陣腳,跟着走過去了。
走到一處沉重的鐵門外,看守攔住他們道:“此處起,須得格外小心,因裡面地方小,容不下許多人,只進去兩人帶人出來即可。”
玄明應道:“還有些事需要問過裡面的人,請守住門口,莫讓任何人接近。”
便帶着雪晴然走了進去。
裡面仍是一條通道,走出很遠纔看到一個小小洞口,立着精光四射的混鐵柵欄。雪晴然忍不住撲過去,顫聲道:“父親--”
裡面傳出一個鐐銬的輕響,雪親王疾走過來,卻在中途被鐵鏈扯得一個趔趄,只得停下,向着這邊驚疑道:“蓮兒……怎會是你!”
雪晴然喚了那一聲之後,卻只呆呆看着他,幾乎不敢相信這個瘦得只剩骨頭的人就是她父親。他的染墨長袍沾滿塵埃,處處是新舊交疊的血痕,頭上長髮竟大半已成雪色。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泣不成聲,抓着柵欄跪在地上,嗚咽道:“我是來救父親出去的。”
洞中默然無聲,許久,雪親王才說:“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蓮兒,你……還是回去吧。”
雪晴然驚恐地擡起頭:“父親--!”
玄明上前一步,低聲道:“雪王爺,外面大雪成災,天下因此準備大赦。雪擎風卻和尚書蘇粵商定,明日就趕在大赦前對雪王爺行刑。不義至此,雪王爺何苦還要聽從。此事再無迴旋餘地,留下只有一死。將公主一人孤零零丟下,這比違背兄弟更加不義。公主她……”
雪晴然已經跪在地上,淚雨傾盆:“父親,求求你快跟我走。我母親早逝,在這世上就只有父親可以依靠。父親若不跟我走……我也活不下去了。”
雪親王微側過臉,目光落在玄明臉上:“玄明,你在宮中許久,我問你,我若死了,千霜和流夏,會不會照顧蓮兒?”
玄明說:“照顧自然會照顧,可他們的照顧根本就--”
雪親王打斷他:“若我今天隨你們走了,從此天涯海角,一生不得太平。那麼等我死了,又有誰會在身邊照顧她?”
玄明微微怔住。雪親王挑起眉:“難道是你嗎?”
玄明說:“我--”
“她從小到大,住過的地方就是王府,皇宮,相府,她的腳連王城街道都沒有觸及過。給她一塊布她不知如何做成衣服,給她一把米她也不知如何煮成飯吃。她會什麼?彈琴,跳舞,寫字,一點不粗不精的
玄術,甚至連人家女兒都會的女紅也做得一塌糊塗。玄明,這樣的女子,你要拿什麼養她?”
他平靜地看着門外的年輕人,少有地不帶任何不屑,只是心平氣和地看着:“流夏從小就喜歡蓮兒,他是堂堂皇子,以後的親王,更是個百裡挑一的聰明人。不管怎樣,他都可以讓我女兒生活得妥妥當當。可是你呢?玄明,你爲了她可以什麼都不顧,那你捨得她每天用她那雙手給你生火煮飯,搓衣洗碗麼?你捨得她穿上粗糙破舊的衣服,那樣一頭長髮沾滿灰塵油污麼?她天生是個公主,你卻要她跟着你做個村婦麼?”
四下寂然,襯得雪親王的聲音愈發清冷如霜。玄明定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雪晴然看看他,又看看雪親王,急道:“父親,莫再說那些無關緊要之事!什麼都依你,我就嫁給流夏,從此不與玄明相見。父親,蓮兒求你了!沒有父親我我活不下去!你若不走,便是想要殺了我!”
說完低下頭去,重重磕在堅硬的地面上。整座皇陵都是石頭砌成,她吹彈得破的光潔額頭,幾乎一觸到地面就立刻見了血。可她仍是毫不遲疑地,任額頭一下連着一下碰在堅硬的地面上。
雪親王決然地扭過頭去不看她,雪晴然一疊聲地喚着他,血和着淚水一起落下。
玄明上前攔住她道:“公主,不要這樣。”
雪親王仍是不回頭,沉聲道:“我意已決,必定不會離開。若再固執……只當我沒你這個女兒。”
雪晴然猛擡起頭,在玄明來得及阻攔之前雙手抓住鐵欄,發瘋般竭力撼搖着,悲絕號啕道:“父親,若然如此,你當初爲何要將我救出蓮池!我一生盡是爲了看到你的好,你卻要這樣傷害自己!你成全雪擎風卻不肯成全我!父親,你涼薄至此!”
她突然停住,猛地嘔出一口血,撲倒在冰冷的地面。
玄明將她扶到自己懷裡,低聲道:“雪王爺,玄明自知不配跪在這裡。只求王爺聽我一言:若沒了父母親人,便是再富貴的生活,又有什麼意思。”
“那依你之見,她只要每天見到父母親人,便連飯都不用吃便可活着了麼?”
“雪王爺,玄明再沒用,也不至於讓身邊人忍飢受凍。”玄明略一停,似乎忍耐着什麼,卻終不能忍住,“莫說吃穿用度,就算是廣廈華屋,需要之時,我也可以得來。我願留在雪王府當差,是因公主自幼對我好,離了她,我不知還有誰可以相慰。我對公主不敢有一點奢望,只想遂了她的心願--”
片刻安靜。雪親王慢慢坐下,盡力朝這邊探過身來:“讓我再看看她。”
玄明只得將雪晴然抱到鐵欄外,讓她倚在欄杆上,再將她一隻手小心送過去。雪親王竭力伸出手,手腕被鐵索勒到流血,才終於勉強觸着了她的指尖。他顫顫握住她的纖細手指,長嘆了一聲。
“這麼多年了,我早已看出你是什麼人。玄明,你一族世世代代所娶女子,上起公主帝姬,下至藝伎優女,豈有一個不是含恨而終的。你要怎樣才能將骨子裡那份浪蕩拆去?”
玄明沒有言語。
半晌,雪親王又說:“她這嘔血多半又是蓮池寒氣所致,先去找端木楊尋醫。”
“是。”
四下寂然,只能聽到雪親王沉重的呼吸。玄明忍不住道:“雪王爺--”
“我將女兒託付給你,你帶她走吧。”
玄明頓時呆住,意外地睜大了眼睛。
血從雪親王腕上一點點滲出流下。他仍努力握着女兒的手,聲音愈發低下去:“你熟知藥理,早該看出我身染劇毒,命不久矣。莫說全沒力氣離開此處,便是當真走了,也不過是遲早死在蓮兒面前,白白讓她傷心。”
玄明終於明白:“雪王爺方纔那些話,只是爲了讓她死心麼?”
“帶她走吧。”雪親王並未回答,只輕聲重複道,“離開橫雲,遠走高飛,去尋個安穩之處。我知你素來對她有心,只要她歡喜,你就娶她爲妻,一生不要負她。只是不要勉強她,她這一生,已經受了許多苦……”
玄明雙膝跪下,朝他鄭重叩首三次。
“雪王爺,我一族從不出乘人之危的鼠輩。九重天爲證,只要公主願意,生生世世絕不負她。若她不願,必定以禮相待,盡心幫她……挑選良人。”
最後一句說出口,已然帶了顫音。羽華的玉牌尚在手中,那是他用了最不堪的手段騙來。就算清冽的蓮池水也洗不去他手上污濁,他還有什麼資格讓她願意。然果真有朝一日,要他將她親手送到別人懷中,他可還有力氣活下去?
雪親王端詳他片刻,再看雪晴然一眼,終於放開手,從懷中取出樣東西來。
“這是她母親臨終前繡給我的巾,給她,讓她自己處置。”
玄明接過那塊墨蓮巾,小心放到雪晴然懷裡,輕聲道:“雪王爺,你真的……不走?”
雪親王淡淡搖頭。
“帶她走吧。”
玄明再拜一次,扶起雪晴然,同時將金錯刀取出,向着石室外走去。
雪親王清楚此後再難與雪晴然相見,不禁定定看着她的背影,像是要將她這背影印在眼中。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他方將一直緊握的拳頭舒開,掌心全是指甲扣出的血痕。
就在這時,石室外猛然響起一片喧譁。有人高喝道:“冒充禁軍,抓住他們!”
雪親王雖知玄明脫身無慮,仍忍不住就要向前,卻再次被鐵索扯住。他猛然咳嗽起來,大團暗色的血濺落衣衫。連他的聲音,亦帶了血色:“蓮兒,你可要……好好活着……”
喧譁聲漸遠,滿室寂然,唯有曼陀羅的氣味久久不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