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
女子撕心裂肺的聲音在鳳簫宮外聲聲響起,打破了夏竹林十數載的靜寂。門前禁衛看着她散落一地的長髮,漠然道:“陛下正在養病,甘太妃速速噤聲。”
“我要見陛下!我沒有幫寧太妃逃走,我是被人陷害的!求陛下將雁回還我!陛下!”
無人理會她的哭鬧。忽然身後傳來少女溫文嬌怯的聲音:“蕖珊見過甘太妃。”
甘太妃回過頭,便見到身穿着青翠衣裙的端木蕖珊。她的衣服上繡滿大片芙蕖,映襯得瑩潤面孔愈發光彩動人。
“蕖珊小姐……救我!”她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手腳並用爬過去牽蕖珊的衣角,“你是新雪親王既定的王妃,求你爲我說說情!我什麼都不要,只想要雁回!蕖珊小姐!求你了!”
說着便跪在雪地裡,對着蕖珊連連叩首。彷彿她已全然忘了,面前的只是個普通官家的小姐。
蕖珊抽回衣角,輕聲道:“是寧太妃的貼身宮女指認的甘太妃,太妃怎麼倒要來找蕖珊了。陛下御體欠安,須得靜養,太妃在此大吵大鬧,未免太不懂事了。我看,太妃還是速回冷宮,免得驚擾了陛下。”
“蕖珊小姐,從前此地,是我幫你教訓蓮花公主,是我幫你出了氣!你就念在我那時對你的好--”
“甘太妃說什麼嚇死人的話!”蕖珊微微皺起眉,“你欺凌公主,怎會與蕖珊有關。蕖珊與公主親如姐妹,你折辱她,便是折辱了我。”
甘太妃頓時呆住。蕖珊一轉身,快步走到院門口:“端木蕖珊應詔前來探望陛下。”
得了放行,便頭也不回地進了鳳簫宮。
如今的鳳簫宮,再不是從前的空寂。信皇妃住慣了這裡,雪輕楊又因病來不及搬出去。於是太后和皇帝都留在同一宮中,此處也自然成了皇宮重地。以往只需通報一聲便可通行之處,現今卻都有重重禁衛把守。
蕖珊終究心慌,不禁摸了一下頭頂玉簪。今日她已刻意整理容妝,穿了最好的一身衣服來面聖。宮中人人皆知雪輕楊與雪流夏手足情深過生死,如今流夏尚未歸來,雪輕楊病中便喚她來,究竟所爲何事?
思慮間,人已到了雪輕楊的棋室。
天近晌午,雪輕楊身披一件素白棉袍,靜靜斜倚在一張榻上。墨色長髮順着白袍流水般滑落,如同落雪般悄然無聲。他手中猶有一顆白色棋子,不知是剛剛從棋盒中撿起,還是即將向棋盤落下。
滿室瀰漫的盡是藥草苦澀。蕖珊有些畏懼地跪下施禮:“見過陛下。”
雪輕楊只凝神看着榻前棋盤,過了不知多久,蕖珊覺得雙膝都已沒了知覺,才終於聽到他說:“你就是端木蕖珊?”
“回陛下,正是臣女。”
“好雅緻的衣裙。”雪輕楊並未看她,“難爲你出身微寒,眼光卻很好。”
“臣女惶恐,只是生性\愛素淨罷了。”
“哪裡。”他的聲音輕如落雪,“先帝在時,常贊你聰慧過人,心思機敏呢。”
“臣女不敢……”
“還說你知書達禮,又精通藥理,擅長調製藥草”
蕖珊淺淺一笑:“讓陛下見笑了。”
雪輕楊伸出一隻手:“看看朕的脈相如何。”
蕖珊詫異地擡頭,他眼中有一層掩去一切的寒涼,令人的心如同落水般直陷進去,無法掙脫。她只得膝行到他面前,垂首去試他的脈搏。
其實她只是通曉藥理藥性,對於看病所知甚少。草草擺個樣子,便推辭道:“臣女委實才疏學淺,不敢妄論--”
她突然頓了一下。
雪輕楊身邊放着一樣東西。
一支如同新雪般純白無暇的,裹着一段金箔的玉簪。
她心中慢慢生出了不好的預感,本能地擡起頭,便在雪輕楊的寂靜眼中看到了自己驚慌失措的影子。他眼中有天子帝君獨一無二的威嚴,更有幾分難以捉摸的乖戾陰冷。蕖珊立時想要往後退,卻渾身發軟,怕得幾乎不能動。
雪輕楊看她一陣,慢慢放下手中棋子,轉而拿起了那支簪。
“這是從前雲映湖送給鳳簫宮中兩位雙生皇嗣的百日禮。”他的聲音沒有一絲變化,仍然很輕,“雲凰的那支久已作了陪葬,流夏這一支,是留給他意中人的。”
“陛下……”蕖珊聲音發顫,她不知面前這個人爲何會令人如此驚恐。
“這支簪折了,自然意味着他也不會婚娶。”
蕖珊再次愕然擡頭。雪輕楊微微牽起脣角:“騙你的。”
蕖珊卻笑不出,連冷汗都出來:“陛下,真,真會說笑。”
“他自然還會有意中人。”雪輕楊點點頭,將簪放到棋盤上,“天下總還會有那麼一個女子,不嫉妒,不狠毒,不兩面三刀,不恩將仇報……你說呢?”
“是……”
“這些日子,朕時常自責,身爲兄長,對弟妹關心不夠。”
蕖珊連忙說:“陛下日理萬機,已經十分操勞,宮中幾位皇子公主,久已受陛下關照--”
“可朕最掛心的妹妹,重蓮長公主雪晴然,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栽贓陷害,直至家破人亡,還要遭人投井下石,飲下百毒斷腸散,九死一生遠嫁周焉。”
他看也不看蕖珊慘白的面孔,長長嘆了口氣:“而這害她的人,至今還穿着她的衣服,覬覦着本該屬於她的王妃之位。朕既沒有保護她,也沒有幫她報仇,真是讓人好生懊惱。”
蕖珊早已面無人色:“陛下,這其中,定然,定然有些……誤會……”
雪輕楊重新撿起那枚白色棋子扣在掌中:“流夏出走前,已經備下了重蓮散魂飲,想要用那個迫害長公主的人試毒。但朕卻覺得,這樣做未免太便宜了她。端木蕖珊,你覺得呢?”
“臣女,臣女不知……”
雪輕楊淡淡一笑。
“此人有七罪。一罪在心地歹毒,設計牽連整個雪王府;二罪在恩將仇報,對晴然投毒;三罪在癡心妄想,拆散別人姻緣;四罪在爲虎作倀,與寧妃結黨;五罪在六親不認,對自己的姑母都能信口陷害;六罪在不自量力,昔
年竟想冒充晴然引誘流夏;七罪在知錯不改,死到臨頭還要嘴硬。這樣的人,朕不一條條治她,怎麼對得起天下人。”
蕖珊渾身發顫,癱坐在地。雪輕楊慢慢伸出手,朝着她鬆開。那枚白色棋子,早已在他手中被捏成了齏粉,順着指縫慢慢流下。原來那棋子他既不是要落下,也不是要收起,而是要碾碎出局。
“來人。”這兩字如同深冬的雪花寂靜落下,卻可壓得人如墮深淵。蕖珊再也撐不住,顫顫掙扎着去牽他的衣角:“陛下,臣女沒有,臣女沒有……”
雪輕楊擡眼看着門口:“將這女子送到王城西南那幾條乞丐聚集的街上,讓她安心要飯,了卻此生。若有哪個潑漢窮叟願意要她,就給她做個媒嫁過去。”
外面立刻傳來匆匆腳步。他略俯下身,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對蕖珊說:“若敢尋死,朕就將你九族誅盡,人人千刀萬剮。”
“陛下--”
門外禁軍已經進來。雪輕楊輕輕合起雙眼:“朕每次聽到她的聲音,都覺得有些噁心。從前重蓮長公主飲過的半夏煎,尋出來給她飲了吧。”
“啓稟陛下,長公主飲過的半夏煎,恐怕難以尋得了。”
“那便拔了她的舌頭。”
“是。”
蕖珊本能地想要攀住身邊几案,甫一伸手,便覺得腕上一涼。
紅色的珊瑚珠串突然斷開,如同血淚滴滴濺落地上。鑽心刻骨的痛楚同時傳來,蕖珊痛苦地叫了一聲,方看到手腕上着了一顆銀針,也不知是下了多狠的手發出來,幾乎將她的柔弱皓腕刺了對穿。
“陛下饒我!陛下!臣女冤枉--”
青翠華服從地毯上拖過,急速浸過院中正在融化的積雪,一如當初雪晴然被人從夏皇子身邊生生拖向藻玉宮地牢。院中一片寂靜。蕖珊哭喊着掙扎:“陛下!臣女冤枉!求陛下看在三皇子面上饒過臣女--”
眼角突然閃過一抹蒼然黛色。她驚愕地回頭,便看到雪流夏聰慧俊俏的面孔。他靜靜看着發生的一切,卻沒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個路過駐足的行人。
蕖珊突然有了力氣,拼命掙扎着想撲過去:“三皇子救我!臣女冤枉!臣女什麼都不想要!求三皇子看在先帝面上救救臣女!”
“傳令,”他平靜開口,“通知當日所有因先雪親王冤案被牽連的人,就說端木蕖珊已經被重刑處死,讓他們勿再不平。”
說罷轉過身,朝着雪輕楊的屋子走去。
蕖珊的哭聲在整個鳳簫宮迴盪。她身上的美麗衣裳已在春雪消融的泥濘中染得骯髒,腕上傷口猶在滲血。
鳳簫宮門外,甘太妃一邊哭,一邊拍掌大笑:“現世報!端木蕖珊,你這模樣當真俊秀,你是要去雪王府做王妃麼?哈哈!”
絕望的哭泣,怨毒的笑聲,交織在一起。
雪輕楊起身走到內室,在牀前坐下,輕輕撫着一個青玉雕琢的瓶。
“阻人姻緣的人,該死。”
無人應他,青玉瓶靜靜立在牀頭,一如從前那個玉般溫潤靜默的女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