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公子走後,蝶陌翻箱倒櫃,好容易找出了母親去世前留下的小小首飾盒。裡面只有一些梳子並荊釵,唯一隻木簪頭上包着點金子。蝶陌舉着這簪子猶豫不定,爲難得小聲哭了。
“姐姐?”
蝶陌忙擦去眼淚,螢蘭卻不知在門口看了多久了,早走過來她面前,開口道:“姐姐,你是不是想去賣了母親的簪,買米來請夏哥哥吃飯?”
蝶陌匆匆將簪放回盒子裡:“沒有的事,母親就留下這點東西,我怎麼能——”
螢蘭劈手將簪奪了過去:“便有一百根簪子在,母親也不會回來陪姐姐。姐姐不去賣,我去。”
結果是姐妹二人一起去當了金簪。
然蝶陌拿到許多錢的時候,卻覺得那些錢都像燒紅的炭一般燙手。螢蘭走累了,獨個兒先回了家,只剩她一人在街上轉悠。眼看夕陽西下,她方買了些東西並碗碟,準備回家。中途路過酒肆時,不知爲何忽然停住腳,望着那招牌好一陣發呆。上次她自作聰明帶了酒回去,結果夏公子喝醉了,憤憤地數落着他妹婿,最後——
蝶陌臉上大大一紅,裝作忘記了最後是怎麼回事。
這一天夏公子果然早早等在院裡,幫着螢蘭擺好桌凳。蝶陌想到明天這個人便不會再來,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她擺上飯菜,遲疑了一陣,終於又擺上一樣東西。夏公子笑道:“上次害我醉得那麼慘,你怎麼還敢拿酒來?”
蝶陌說:“我想,我想……”
說不出個所以然,默默坐回了桌邊。夏公子吃過飯,終是不去碰那酒。蝶陌覺得自己此時就算死了都沒臉去見爹孃,恨不能找個地縫鑽起來。逃也似的收拾了碗碟去洗。
回到院裡,四下無聲,螢蘭想是睡了,夏公子也沒有多留。她坐在院中,臉上還是窘得發燙,捂着臉進屋,準備睡一覺忘掉一切。卻見夏公子半倚在竹榻上,像是已經睡着了。
她呆了一陣,上前喚道:“夏哥哥?”
他聞聲微微睜開眼,伸手將她拉到懷裡:“你是想我醉了,就會抱你麼?”
蝶陌猶如聽到了一個驚天霹靂,原來他早就明白了。
她臉上委實掛不住了,無論如何也要逃走,然而夏公子牢牢環住她的腰,附在她耳邊,用帶了睡意的聲音問道:“蝶陌,告訴我,你喜歡故事裡的夏皇子,還是喜歡面前這個我?”
蝶陌不禁笑了:“我雖仰慕夏皇子,可是仔細想想,他再好,怕也不會比你更好了。夏哥哥,說起來你除了稱讚我做的飯,在我門口殺了人,也沒做過什麼特別的事,還時常跟我唱反調,到我家裡白吃白喝,一點也不想想我有多窮。”
夏公子忍不住插嘴道:“當真一無是處……”
“可是我一看到你,就覺得什麼煩惱都忘了。哪怕你氣我,笑我,難爲我,我都覺得開心。我從前不是這樣的,我,我怎會變得這麼不自重,這麼不爭氣。我竟然還說出來了……”
她笑了,眼淚卻跟着落了下來
:“夏哥哥,人人都知你常來我家。你要是走了,我怕是後半輩子都要被人戳着脊樑看不起,可是我……想想你在這的光景,又覺得很滿足。我也不知這是怎麼了,明明你掛念的只有你堂妹罷了……我真想替我爹孃狠狠打自己一頓,打這個沒臉的女兒……”
夏公子靜靜聽她說完,方微笑道:“蝶陌,我實在是沒見過比你更可愛的姑娘。”
他將蝶陌的臉扳向自己這邊:“你若是想逃卻又狠不下心,不如干脆上來,這張竹蓆很是涼快。我保證什麼都不做。”
蝶陌猶豫了有一炷香的時間,終於慢吞吞地踢掉鞋子,將兩腳縮到榻上。夏公子果然只是抱着她,就這麼睡了。
然而蝶陌卻整晚不捨得睡去。
天亮時,夏公子悄悄起身。蝶陌聽得他將一樣東西放在桌上,腳步停也不停就走出去了。她慶幸自己面朝裡邊,不至於被他看到滿臉的淚水。她心中拼命念着:不要你還錢,誰要你還錢。
四下俱寂。不知過了多久,蝶陌才失魂落魄地起了身。甫一回頭,卻見桌上放着的,正是她昨日當了的金簪。
此後江夏形勢急轉直下,山上賊寇某一日突然與官府攜手佔據了全城。城門緊閉,城內人心惶惶,不知那些官寇何時就會獸心大發,燒殺劫掠,對城中人來上個甕中捉鱉。聽說和周焉的對峙剛剛結束,想來朝中一時還顧不上這邊。
蝶陌再不敢拋頭露面,只能趁天黑以後在院子附近摸回一點野菜,就着米吃吃。所幸之前的錢還剩下許多,一時半刻不會捱餓。白天裡就和螢蘭兩相對望,不知所以。螢蘭小小年紀,也學會了長吁短嘆:“要是夏哥哥在,想必不會這樣無聊。”
蝶陌說:“他已經離開江夏,不會再來了。”
螢蘭說:“他敢丟下姐姐,我便追去殺了他。”
如此,夏天漸漸快要過去,天上開始一場接一場落雨了。江上壩內的水一日多過一日,官府卻遲遲不許開閘放水。問起,說是下游正在修建一座要塞,以備和朝廷長久抵抗,若放水下去,勢必要受到波及。
這一日,大雨一早就落下,且雨勢始終越來越猛。蝶陌和螢蘭一整天都在跑來跑去將盛具放到屋內漏雨的地方,誰知到晚上,整個屋裡都像下雨一樣了。更讓人心驚的是,水從門外慢慢漫進來了。須知兩人的竹屋是在一處坡地上,水漫到這裡已是非同尋常。是以蝶陌收拾了些東西,帶着螢蘭棄屋逃走了。
一路上遇到許多逃難的人,相互一問,原來有許多人已經去了江堤上,想要挑開江堤放水,但官寇不僅帶着刀劍不讓放水,似乎還在對逃難的人進行趁火打劫,搜了許多人隨身帶的錢財去。
蝶陌心中害怕,緊緊拉着螢蘭往人多的地方走,不知不覺也跟着到了江堤。
堤上人聲嘈雜,在大雨中聽不清晰。似乎有許多哀求的聲音,又有一些發怒之聲,更有慘叫哀號聲,接着閃電可看到,似乎有人和官寇起了衝突,已經被殺了。
蝶陌恨得想要去和那
些人同歸於盡,方一動身,卻意識到身邊還有一個螢蘭,只得咬住牙道:“螢蘭,咱們去山上。”
說完剛要轉身,忽然斜地裡一隻手將她粗魯地抓住,只聽有人喝道:“把錢都拿出來!”
蝶陌詫異地擡起頭,見到兩個胡亂穿着府吏衣服的莽漢擋在面前,面孔好是猙獰。她不禁怒從中來,劈面一掌將爲首的一個擊倒,拉起螢蘭就跑。
跑了沒幾步,手裡突然一空,就聽螢蘭驚叫道:“姐姐——”
她停住腳,心都涼了。回頭望去,果然螢蘭被那人緊緊抓住了。她正要開口,螢蘭臉上已捱了一掌。
“讓你再跑!”
“你打我妹妹幹什麼!”
那賊寇聞言,又一巴掌下去。蝶陌心裡快要流出血來,不顧一切地跑了回去:“螢蘭!螢蘭!”
還沒到近前,自己也被人拖住。她雖會些拳腳,終是力弱不堪,被迫跪在了地上,自己也捱了巴掌。
“把錢交出來!”
她掙扎着說:“放了我妹妹,我就給你錢!”
這邊動靜不小,早已引過幾個官寇,齊道:“放不放,你的錢都是大爺們的。你不願拿出來,我們自己搜就是。”
蝶陌一驚,已被誰按倒在地上,幾隻粗手在她周身上下摸索。她拼命掙扎,奈何手腳都被人牢牢扣住,動彈不得。那幾人搜去了錢袋,並未放手,反而愈發肆意輕薄,說出許多不堪入耳的話來,笑聲亦是令人聞之作嘔。
這一刻她想起自己的母親。也是一個雨夜,江畔鮮血橫流,年幼的她伏在母親身邊號啕痛哭。那時母親緊握着她的手,聲音低低地說:蝶陌,你可千萬,不要生得太美……
蝶陌不知自己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天上滾滾的雷聲,螢蘭淒厲的哭聲,那些人狂浪的笑聲,全在耳畔炸開。她聽得螢蘭絕望之下尖聲叫着:“夏哥哥,救救我姐姐!”
蝶陌突然感到身上一輕,有人放開了手,接着另外一人也鬆了手。有什麼滾燙的東西濺到她身上,迅速冷卻。她掙扎起身,看到自己滿身都是紅色,如同穿了件豔麗的新衣。最後一人帶着驚懼的神情慢慢倒下,一把劍極是凌厲地刺穿了他的心脈,血正不斷地噴出來。
面前的人踢開腳下屍體,跪在地上抱住她:“蝶陌,別害怕,我回來了。”
蝶陌覺得世上最令人心安的莫過於這個聲音,她點點頭,抽泣聲隱沒在雨聲裡。
夏公子放開她,輕聲道:“在此等我。”
便頭也不回地起身離去,一躍到江心那塊高出其他的巨石上。雷霆炸響,電光照亮了他的華服大袖,亦照亮他高高舉起的一塊玲瓏玉牌。整個江堤上都聽得到他沉聲一喝:“雪流夏奉旨圍捕官寇,雪親王軍符在此,衆將聽令!”
又一道閃電亮起,映出了他黛色的眼眸。四面八方響起呼嘯,打着雪字旗的軍隊從四面涌來,擋住了他的身影。
蝶陌驚得呆住,許久,方倉惶念道:“雪流夏……雪流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