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宮宴上,仍然許多佳麗獻殷勤。白馨仍然是她們譏諷的對象。她已習慣了,只慢慢摸着面前的點心來……忽然怔了一下,竟然是包子。
她爲這小小的意外而綻開笑顏,低頭咬了一下,卻聽有人在一旁說:“馨皇妃真是嬌憨可人,還如幼童一般,伸手抓食。難怪陛下這樣寵愛馨妃。”
白馨微微頓了一下,猜想可能所有人都在注意她,便一笑而已,將包子放下了。
這時,從不遠處傳來雪輕楊落雪般的聲音:“扶馨皇妃過來。”
四下寂然。宮女們不明所以,只得將白馨慢慢攙扶過去。雪輕楊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伸手抓了塊點心放到她手裡:“朕,就是喜歡看馨兒這樣。”
白馨感到他在自己頭頂拍了拍。她笑着將點心送到脣邊吃下,卻全然不知味道。雖然看不到,她也能感覺到周圍人的驚訝。她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這樣甜蜜又痛苦的心思真奇怪。她開始猜想,也許全天下的男人都有忽冷忽熱的愛好吧,無論他們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這時,雪輕楊一連幾天都留宿在她宮中。白馨猜測着又是周焉使臣要來了,心中歡喜。有一天,她半睡半醒間高興得過頭,隨口問道:“這次是誰來?”
雪輕楊想了一會,不明白她在問什麼:“什麼誰來?”
“周焉的使臣呀,”她喃喃念着,露出歡喜笑顏,“我知道他們要來了。”
半晌,雪輕楊說:“忘了告訴你,今年周焉人不來。”
白馨頓時呆了,脫口道:“那你爲何對我這麼好……”
更長的安靜。雪輕楊說:“我以爲周焉人不來,你會很難過。”
“這和你天天來看我有什麼關係?”
“因果關係。”
“……你每天來看我,所以周焉人不來我會難過?”白馨已經糊塗了。
“反了。”雪輕楊淡淡地說。
“因爲他們不來我會難過,所以你……”
白馨停下來。很久,她輕輕一笑,將頭蹭到他懷裡去。就算是假的,她也喜歡。有他在身邊的感覺很好,她要把這樣的滿足感記在心頭,等他不在身邊時,再取出來回憶。所以她將他抱得很緊。
雪輕楊說:“輕點。”
白馨笑起來。她真希望時間就此停住。她慢慢伸出手,小心撫過他的額頭,眉眼,鼻子,嘴脣,下頜……她想要拼湊出他的模樣,這是她對任何其他人都沒有過的想法。
每天晚上,她都做好點心,給他送到御書房,有時是鳳簫宮。鳳簫宮是這皇宮中最寂靜的地方,她覺察
到雪輕楊在鳳簫宮時,也會格外沉默。
過了沒多久,宮裡來了另一位皇妃溫琅。
聽說那是橫雲一位老將軍的孫女。國君時常通過姻親來籠絡下屬,白馨也懂的。
一直到秋天,她都沒有再聽到雪輕楊的聲音。直到入冬時,忽然聽說他臥病在鳳簫宮,連雪親王流夏都多日不曾回府,親自在榻前照料。
白馨和溫琅也到了鳳簫宮。那時他睡着,兩人一在牀頭,一在牀尾,等了不知多久。忽然白馨聽到溫琅清脆活潑的聲音:“陛下,你醒了!”
於是她也笑了,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去。
在他枕邊,她觸着了一個微溫的瓶。只一瞬間,她聽到了雪輕楊寒涼的聲音:“別碰。”
她本能地縮回手,好一陣安靜,再伸出手去,那個瓶已經沒有了。
然後,她和溫琅雙雙被趕了出來。
翌日,白馨只在外室等着。溫琅卻來悄悄告訴她,說帝君醒了,想要見她。
白馨連忙摸索着趕到榻前,未及回神,便聽到一個清脆的破碎聲。
雪輕楊猛然驚醒,看到白馨茫然站在榻前,青色的細瓷瓶在她腳下破碎,散落一地白色灰燼。
白馨聽得他是醒了,忙說:“陛下,你——”
話音未落,臉上已捱了重重的一巴掌。雪輕楊的聲音帶着令人戰慄的失控怒色,冷若冰霜:“滾出去。”
過了兩三天。白馨正靜靜坐在院中,忽然聽到一些輕微響動。
一個溫柔好聽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見過馨皇妃。”
白馨分辨出這個聲音,不禁十分驚訝:“雪王妃?”
“上次的事,已經證實了是誤會。”蝶陌匆匆說,“馨皇妃,陛下心中最貴重的東西被人打碎了,當時只有皇妃站在一旁,所以人人都當是皇妃的錯。”
“是那個瓶麼?”白馨對她一笑。
“是。裡面裝的是什麼,我也不知。只是聽王爺說,對陛下而言,那裡面的東西,恐怕比御座還更要緊。”
比御座還重要啊。白馨對自己一笑。那自然也比她重要千萬倍。
“現在陛下還病着,皇妃去看看他吧。”
她感到自己的手被蝶陌輕輕握起。
“皇妃,求你了。”
白馨露出個燦爛笑顏:“不必這樣。我既然是皇妃,自然不該什麼都介懷。”
只是他若再打她出來,她要如何才能忍住笑顏下的淚水。
白馨到了雪輕楊屋中,心中帶了未曾有過的畏懼。很久,方摸索着向內室走去。
忽然有人輕輕環住她的肩膀。白馨不禁微微抖了一下:“陛下……”
雪輕楊呼吸不穩,像是病得很沉。她連忙扶着他回到榻上,這才怯生生地問:“你好些了麼?”
“沒有。”他輕聲笑了,又發出一聲嘆息,“我還以爲身體有好轉了,原來還是這樣。”
白馨不禁伸出手去,剛要到他枕邊,又想起了什麼,趕緊停下。
好久的安靜。
“白馨,你一出生就看不到這世界,可曾覺得委屈?”
雪輕楊突然問了這一句。白馨想了想,安靜地笑了。
“不委屈。”她說,“我遇到了許多對我好的人。雖然有一些也讓我難過,但他們都帶給了我很喜歡的回憶。他們不在身邊時,我想想從前那些歡喜,就覺得很幸福。”
“那些難過,又當如何?”
半晌,白馨展顏一笑:“我也不知道。難過的時候,只好對自己笑一笑。”
很久的安靜。白馨以爲他已經睡着了的時候,雪輕楊卻又伸過一隻手,將她拉到身邊。他沒有說話,但不知爲什麼,白馨突然明白了他此時所想。他問她是否委屈,其實也是在問他自己。她縱然盲目,總還有許多人可以堂而皇之去依靠,因爲她是家中幺女。而他身爲兄長,生而病弱,不知是否也有人可以依靠?
周焉後早對她說了,橫雲的皇宮不知有多少齷蹉,一個不留神,連命都要搭上。那他這麼多年來,又是怎麼過的?他委屈過麼?
她一時忘了被他打的難過,慢慢湊過去,小心地抱抱他。
雪輕楊淡淡一笑:“莫要離我這樣近。”
“爲何?”她茫然望着虛空裡,“我有這樣讓人討厭麼?”
他的聲音如同落雪:“你太親近我,我死了,你怎麼辦。”
白馨被這個字震得呆住,她從未聽人這樣說自己,也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死,這是和任何分離都不同,永遠無法挽回的事。也許今日的恩愛到明日會化爲冤仇,也許曾經的歡喜最終會換作眼淚,可那些變化帶來的傷痕終可以靠時間撫平。唯獨生死,是人永遠不可能改變也不可能習慣的東西。
她回過神時,淚水久已順着臉頰落下。他如此輕描淡寫出來的,是多麼令人恐懼的景象。
雪輕楊微微笑了:“回去吧。若想我了,就想想我打得你多疼。”
白馨覺得心中有根極細的絲,一牽一牽,令她捨不得離去。但她終於不敢不聽他的話,慢慢回了自己住處。
她並未注意到,從這一天起,溫琅再也不曾出現在皇宮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