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王府的蓮池水奇寒無比,終歲不凍。雖然冰蓮之美天下皆知,但王府中人大多不願靠近池邊,正因一旦失足落下,勢必寒毒蝕骨。雪王妃連宜蓮,便是因爲身體病弱之時,在蓮池一舞,身染寒毒,纔會最終不治身死。雪晴然五歲時也曾落入蓮池中,但之後一直平安無恙,孰料會在此時突然發病。從御醫們支支吾吾的言語中亦可知,這病症最終的結局,左右也只有那一個了。
雪親王在病榻前守了三日,隨後親自跑遍王城各深居陋巷,意圖找到一位遁世名醫,給他女兒創一個奇蹟。一連幾天,王城中的女子都流行搬個小板凳放在牆角,然後趴在牆頭上,等着看風華絕世的雪親王藉着玄術踏風掠過。然而他的速度實在太快,就是看到了也只能看清一個背影,並不曾有人看到過他眼中近乎瘋狂的絕望。
第七日,端木尚書的長子端木楊帶了一個老頭子來到雪王府,將一罐已經熬好的藥汁給昏迷中的雪晴然灌了下去。不到一個時辰,雪晴然竟真的醒了。
剛一醒來,便猛然坐起,渾身顫抖地問:“我在哪裡……”
端木槿喜極而泣道:“自是在雪王府。”
“……我父親呢?”
“已差人去叫了。”
雪晴然這才舒一口氣,重新倒了下去。端木槿一驚,那前來喂藥的老頭子傲慢地說:“我老大夫上次沒能救到蓮王妃,回去閉關三年,纔算想出了這個藥方
,必定萬無一失。郡主不過是損耗精神太多,這會睡着了。”
果然第二日清晨時分,雪晴然徹底醒了過來。當時天色尚未全亮,四下寂然,連廚房也還沒有人進去。雪親王卻坐在牀頭,眼也不眨地看着她。雪晴然一想便知他是整夜不睡,心裡頓時五味雜陳,伸出手去放在他手裡,輕聲道:“父親,蓮兒不死,蓮兒要留下來……”
耳畔依然有江濤翻涌之聲。她忍住難受,匆忙道:“父親,我要琴……”
雪親王回身取過一張七絃古琴放到她懷裡。雪晴然凝神在弦上撥出幾個音,心中這才慢慢靜下來。浸透骨頭的寒涼是無法驅散的,但這泠泠絃音,至少能帶來片刻安寧,讓她暫時忘了躺在寒冷江底的痛苦。
記憶開始的地方,是一張琴。
一張極漂亮的古琴,七根琴絃皆是冰雪般冷冽的森然白色。她抱着琴跑到高高的江堤上,用盡一切力氣朝着身後追來的人喊:“不要追來!不要逼我!”
她已絕望。因着對琴的執着成瘋成魔,她五歲上就被人斷絕了所有和琴有關聯的東西。她按別人的要求過着正常普通的生活,活得精明伶俐,但是她心中的漫天大雪從未放晴。
亦有善良的朋友,可他們終歸不能同行。她的朋友在職場爭名奪利,在夜店縱情聲色,在繁華人間盡情享樂,只有她小心翼翼地流連於一切與琴關聯的地方,終日靜默。他們說她是個古人,在物慾橫流的時代裡守着千百年前的義禮和矜驕。惹人憐,亦惹人笑。
亦有血脈相連的親人,然而對於親人的記憶,不過偷偷撫琴時被發現遭到痛打,不過跪在被砸碎的琴上無聲落淚,不過在夢中
化成一段絃樂,飛入九霄。因在這塵世中,像她這樣的人無法活着,他們害怕她會只抱着一張琴而終生潦倒,他們要她活得和別人一樣。
身後的人影越來越近。最後的光景是漫天白雪悠悠,她懷抱七絃古琴,從江畔縱身躍下,在冰冷刺骨的江水和紛亂絃音中陷入黑暗。
她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不知那江水的寒涼究竟滲入了骨髓幾分,只是突然有什麼溫暖的東西漸漸出現,引得她全無意識地向那種暖靠近。最終醒來,便身在這雪王府中。
那時候雪王妃宜蓮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嗓子已經啞得哭不出聲。雪晴然醒了,她立刻就要離開王府,哪怕不做王妃,也不要她女兒再受這樣的苦。只是雪親王抱了雪晴然,強行攔住她,這纔沒有走成。
雪晴然始終不知自己爲何會替這郡主重生,是因爲同樣的死也罷,因爲名字相同也罷,因爲她死得太過不甘也罷,她不知道,也不在意。她那時只是覺得……高興。
因爲從生到死,從不曾有任何人那樣疼愛過她。幾時曾有人像連宜蓮那般爲她痛哭失聲,寧願不做王妃,只爲換她平安。幾時曾有人像雪慕寒那樣溫柔地抱着她,在看到她醒來的一刻,連聲音都發顫了。
她幾乎在醒來的瞬間就下定了決心,要替原來的蓮兒好好活下去,好好照顧父親母親。就讓他們都以爲她是原來那個孩子好了。若有人這樣疼愛,便是在苦寒人世重活上千百回,又有什麼不好。她無法不將他們的愛從那個死去的孩子身上奪來,她要將雙手抓得滿滿的,填補從前一世寒涼。
琴音泠泠,她的琴聲如煙繚繞,爲自己編織着這場華美的夢境。
(本章完)